第1話·中 雍雍鳴雁
從正房出來,已是半時辰后。觀音婢去西廂,婢女告知小娘子去了后苑。「奴引小娘子去之。」管事阿凌說道。
觀音婢口說不必,又問:「家奴阿梨何在?」阿凌指東廂,說道:「二郎婢見有新客,請其去閣。奴去呼之?」觀音婢吟吟笑道:「不必了,我先去后苑。」小娘子徐徐走遠,阿凌目送之,久立不動。
「阿凌!」
阿凌驚神,回頭看去,馬三寶嘻嘻笑著:「為何失神?」阿凌請他移青州怪石於淺盆,配植樹秧其間,且笑:「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者,蓋如此也。」馬三寶撓首,不知所云。
憑著舊憶,觀音婢穿過游廊,去往後苑。途中,不時有奴觀望,觀音婢視若無睹,徑直下橋。
突然,樹后竄出一人,「觀音婢!」觀音婢驚地定身,及見世民,無奈一笑,又恐為人見,故欲迴避。世民伸臂攔路,一臉謔笑。觀音婢又羞又急:「走開。」世民嬉笑道:「不也。」觀音婢見遠處有人,急聲提醒:「有人來也!」世民見她欲走,眼疾手快,拉了她飛奔。
穿過池沼假山,拐過游廊曲亭,二人避至書閣。世民啪地關門,叉腰大喘,觀音婢則捂心口,氣喘吁吁,想到剛才作賊般閃躲,兩人相視而笑。
「我們定親了。」待緩過氣,世民宣告般說道。觀音婢笑凝他:「妾知也。」
世民拿出五色纓,繫於她髮髻之上,說道:「戴了五色纓,旁人知汝許婚,斷無非分之想。」觀音婢低笑,又聽他道:「夏禮以二月為娶妻之時,我們二月成禮,如何?」觀音婢驚訝:「安會這般快?」世民問道:「汝豈不願乎?」
觀音婢搖首:「朝廷將征高麗,妾以為晚幾載,抑或還師之後。且,」觀音婢看他眼眸,「朝廷始募平民為驍果軍,妾以為二郎將會應徵,畢竟……」畢竟,此乃入仕之良機,進取如世民,必以功名為重。
世民執之說道:「每征高麗,百官家屬皆隨軍,此去一年半載,我不舍分離。再者,攜汝同去,我方能安心。」說著擁她入懷,眸色沉重,「觀音婢,我自認膽大,不知惶恐為何物。而今,我常夜驚,惶恐不已,唯恐汝復又不見……」觀音婢聽得心疼,只覺喉間發堵,因抱其腰間,喃喃說道:「我們早日完婚罷。」
「汝願之?」世民捧其臉頰,表情凝重。得她肯定,世民眉開眼笑,抵掌興奮,俄又漲紅了臉,俯下頭去,繾綣鬢額之間。
倏地,閣門推開,驚擾了二人。觀音婢睜眸看入,竟是盧四娘入來!觀音婢推開世民,臉如火燒。
「抱歉……」盧四娘反應過來,欠了欠身,慌張跑出。
「彼人誰也?豈可擅入屋室?」世民臉色不悅,觀音婢安慰笑道,「妾之閨友,許因走錯,切勿責之。」世民乃是面和。
二人也不再耽誤,雙雙離去。閣內復歸安靜,玄霸自書櫥後走至窗欞前,望著那雙儷影走遠,眼底不甘,卻又莫可奈何。
觀音婢尋到秀寧雲阿,卻不見盧四娘,雲阿低笑:「人有三急也……」觀音婢作瞭然狀,秀寧一旁笑道:「長孫五娘去了這般久,料是與阿娘相談甚歡。」想到剛才在書閣,觀音婢驀地臉紅,秀寧以為害羞之故,欲笑不笑。
雲阿卻笑:「觀音婢面見婆母,李三娘何須戲之?」秀寧見她髻上多了五色纓,笑而不語。
枯槐樹下,哭聲細細。盧四娘抱膝而哭,腦中儘是兩人親昵之景。她如何也想不到,冷峻如他,竟有如此柔情之時,只非對她而已……然,鄭觀音曾說,唐國夫人意屬於她,李二郎必從母意,可為何……
「汝知乎?二郎已定親。」兩個婢女經過時議論。「真耶?」「正院傳開了,斷無錯也。」「誰家小娘子?」「長孫家小娘子,今女賓蹙金紅襖者,即是也。」「是耶?彼娘子姿容不輸三娘,入院之時,諸奴莫不窺議,若當如此,卻也極好。」「得主母首肯者,相貌自是不俗。府內誰人不知,主母最重相貌,四郎姿陋,故為主母所棄……」
盧四娘無聲苦笑。原來自始至終,不過她一廂情願罷了。他們兩情相悅,又得父母首肯,郎才女貌,家世相當,真可謂天作之合。而自己,竟心存幻想,實可笑耳!
重陽那日,翩翩少年御馬而來,驚艷了整座清水頭,卻不該是自己的奢望。盧四娘拭去眼淚,整理情緒,正欲起身,一聲「賤婢」喝道。盧四娘看去,一人怒氣沖沖,襲向婢女。
婢女瑟瑟發抖,跪地求饒:「四郎饒命!」元吉怒踢婢女,猶不解氣,撿磚石砸之。
「且慢!」
元吉齜牙看去,盧四娘驚得後退。見是貌美小娘子,元吉乃是作罷,因擲石於地,怒哼而去。
「四娘如何這般久?」雲阿食果脯,見她入閣,問道。盧四娘笑道:「妾返去后苑,不見汝等,乃知回閣也。」望見觀音婢時,目光閃躲。觀音婢不動聲色,朝她淺笑。
圍食麵點后,雲阿朝秀寧辭道:「時候不早,妾等告辭了。」秀寧客氣道:「用了晚膳再去。」雲阿道:「李三娘無須客氣,坊門將閉,未免麻煩,早回為好。」秀寧頷首:「既是如此,便不復相留。」
送走三人,秀寧去正房,坐近阿娘身旁,對爐搓手:「阿娘考量如何?」竇氏疲倦憑几,說道:「二郎欲於出征之前完婚。」「阿娘意下如何?」秀寧追問。「照辦。」
是夜,觀音婢思索之下,去盧四娘舍。盧四娘笑引她入座。「聽伯母雲,汝等明日還京。」「是也。」觀音婢頷首,須臾望她,「妾實所抱歉。」盧四娘嘴角僵笑:「長孫五娘緣何致歉?」
觀音婢道:「妾與二郎自幼相識,情投意合,未曾告汝,實所抱歉。」盧四娘垂眸,深深吸氣,以使不落淚,因笑:「你們相悅,天經地義之事,何須致歉耶?先妾聽錯,誤會一場,誠望五娘勿笑也。」觀音婢乃是鬆氣:「汝不介意,妾何幸也。」
唐公李淵以次男娶婦故,奏請先馳大興,皇帝許之。高士廉則先一日返京,悉告高母等人。
高氏滿意點頭,高母則執外孫女,欣慰笑道:「好極好極!李二郎人中翹楚,觀音婢得此佳婿,我遂了一願也!」說著老淚縱橫,觀音婢替之拭淚。鮮於氏笑道:「外孫女入嫁好人家,阿家當以高興也。」高母笑道:「大高興。」
納采前日,竇氏尋不見世民,垂詢婢女。阿梅詢問后回稟:「阿芙雲,二郎昨日出門,至今未還。」竇氏尋思:「莫非去了高家?」阿梅道:「奴遣人打聽。」不久,阿梅復入告:「二郎未去高家。」竇氏頷首,眉頭微鎖。
原來此時,世民人在數十裡外。「如今百姓貧苦,尚不足溫飽,何有餘糧飼雁?明日納采,用鵝亦可。二郎不若回返,以免主母擔憂。」牽馬過村時,阿武再次勸道。世民不聽,繼續前行。
雁性忠貞,故昏禮以雁為信,寓意夫婦不離不棄。而雁依季節遷移,不易得之,故亦有木雁家鵝代替者。世民於坊間打聽,得知有人養雁以賣錢,故尋雁而來。
終於,經過一舍時,聞見鳥禽之聲。世民望去,只見籬笆院內,幾隻大雁混於雞籠中,歡快啄食。世民喜出望外,連去拜訪主人。
原來,秋收之時,農夫于田下得雁卵十餘,遂以雞孵之,得雁五隻,欲肥而賣之。世民求之不得,遂以高價買回。
而在高家,觀音婢坐榻沉默,眉頭緊鎖。雲阿夾炭於爐,俄而勸道:「李二郎或出遊而去,觀音婢勿憂也。」
觀音婢收卷嘆氣:「但願平安無事……」忽又坐起,雲阿驚了一驚,問道:「何故?」觀音婢垂首咬唇,俄而說道:「二郎會否悔婚,故而離走?」雲阿扶她坐下,慰道:「你們幾經周折,乃有今日,李二郎豈會悔婚?蓋因婚期將至,汝患得患失也。」得她此言,觀音婢暫時安心。
終於等到日暮,李家奴告知世民已回。得知原委,雲阿朝觀音婢笑道:「原為尋雁去也,害汝胡思亂想,想來李二郎頗重此次婚禮。」觀音婢羞赧而笑。
與此同時,高家上下亦在忙碌,高氏親自督役奴婢設賓席於大門外道之右,以待李家媒人到來。
次日天剛亮,高氏早早起床,令婢女梳洗上妝。阿染捧來花釵翟衣,立至梳洗床邊,高氏撫之,喃喃笑道:「幾年未穿了?」阿染卑立而答:「三年有餘。」
高氏暗嘆,手撫七樹花釵,俄而揮手說道:「如今鵝王已歿,安業尚未釋褐,恆安雖封鷹揚郎將,然非嗣子,服此服已然僭越。換以花釵禮衣,並不加博鬢。」阿染聽得心酸,知主母不願張揚,遂聽命。
雖是末等禮衣,稍加妝飾,風韻依舊,高氏對鏡撫頰,恍如隔世。阿染笑道:「娘子花月之姿,稍加修飾,便能光采照人。」許因嫁女,高氏心情大好,因笑:「貧嘴!」
用過早膳,高氏等人著禮衣,等候於家廟內。不久,李家使者至大門外。高士廉整理公服畢,出就於東階下,其左有儐者待命。
室戶外之西,掌事布神席告廟。媒至大門之西,掌次延之入席,面東而立。高士廉遣儐者出,儐者至門東,面朝西問:「敢請事。」使者說道:「吾子有命,貺室李世民也,李淵有先人之禮,使某李也,請納采。」儐者入告,高士廉曰:「余妹有言:妾女憃愚,又弗能教,吾子命之,妾不敢辭。」
儐者出告使者,掌畜者以雁授之,使者左手捧雁首,右手捧尾,退立於后。高士廉出至門東,面西再拜,揖請使者入門。使者從之,自門左入,高士廉則走右邊。
至於次門,高士廉又作揖請入。至內霤,將轉彎時,高士廉作揖,至階,高士廉再揖。此所謂迎賓禮之三揖也。
高士廉讓道:「請吾子升。」使者讓道:「某敢辭。」高士廉又讓:「固請吾子升。」使者辭道:「某敢固辭。」高士廉再讓:「終請吾子升。」使者辭道:「某敢終辭。」三讓禮畢,高士廉升東階,至廟中脊下,面西而立。賓升西階,至中脊下,面東而立。
使者說道:「敢納采。」高士廉立至阼階上,北面再拜,進至楹間,朝南而立。使者進立於其西,以雁首授之,降自西階。高士廉等人則還阼階,下至阼階之下,侍從抱雁於序端。
儐者先引使者出至內門外之西,入來請命后,又出去請事。使者道:「某既受命,將加諸卜,敢請女為誰氏?」儐者入告,高士廉道:「余妹有言:吾子有命,且以備數而擇之,妾不敢辭。」
儐者出告,掌畜者以雁授使者,退如前禮。高士廉等人迎之如前,三揖三讓如初。使者問道:「敢問名。」高士廉於阼階之上再拜,立於楹間,使者立至西邊,授之以雁,高士廉說道:「長孫晟公第五女高氏出。」使者出如前。
儐者入來請命后,出門請事。使者說道:「禮畢。」儐者入告,高士廉說道:「余妹有言:吾子為事故,至於李氏之室,妾有先人之禮,請禮從者。」儐者出告,使者道:「某辭不得,命敢不從?」儐者入告,高士廉等升立於序端,掌事撤幾置宴,以答拜媒人,此不贅述。
宴罷出高宅,使者歸通義坊唐國公府,李淵公服立於阼階之西,媒人入至其左,面朝北道:「妾既得將事矣,敢以禮告。」李淵說道:「聞命矣。」媒人退後,李淵入告竇氏:「納采問名禮畢。」竇氏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