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狼煙起 第1話·上 以留餘慶
宴會依制進行著,盧氏坐於東廊席,目光不時望向殿中諸婦。曾幾何時,她也是其中一員,彼時,其夫長孫熾尚在,仕途正盛,甚至皇帝每游江都,留其鎮守洛陽。可想而知,那時她何其風光,與眾一品夫人同坐殿中,不輸絲毫風光,就連皇后蕭氏,也曾特賜酒,以為褒獎。而今,其夫長孫熾亡,按制,夫亡從子之品,其子長孫安世復為河南郡陝縣令,故盧氏品秩由正三品降為五品,只能坐廊了。自夫亡后,皇后似忘了她般,昨日遞帖求見,竟未能獲准。
想及此,盧氏心中一陣冷意。轉念一想,涼薄之人,從來不念情份,何須在意耶?一陣咳意上來,盧氏掩口,痛苦咳喘著。
蕭氏聞見動靜,置若罔聞,舉酒向諸婦:「一年未見,吾甚念夫人等,願諸位順遂,並,行合禮經,以成內助之賢也。」
司言謁東階上,面西稱道:「賜酒。」階下掌贊承傳:「賜酒。」諸外命婦再拜,起身受觶,坐席飲畢,起身授之諸伎,又再拜,方是就席坐。
忽地,東廊一陣騷動。蕭氏看去,幾個侍女圍攏而去,因問:「何故?」司言因下階詢問,得知原委后回稟。原來陝縣太君盧氏再拜之時,起身不穩,幸被人攙扶,這才免於倒地。
盧氏顫巍拜道:「妾失禮了……」說時咳喘不停。諸命婦紛紛注目,蕭氏不得不正視,因笑:「太君年事已高,情有可原也,快快請起。」
盧氏被人扶於座,蕭氏為示關切,問道:「太君所患何疾?看醫人否?」盧氏答道:「多謝殿下關懷。人老則病多,舊疾而已。妾之羸軀,不過捱日子罷了,該與亡夫相見了。」蕭氏說道:「太君勿言喪氣話,仲熾公泉下有知,必願太君長壽延年。」盧氏嘆笑:「殿下所言有理,仲熾常恨未與唐公結為姻戚,如今侄女弄玥許與李家二郎,妾須親見禮成,他日好相告於地下。」
蕭氏面色凝住,問向竇氏:「是耶?」竇氏欠身答道:「是也。次子二郎與季晟公第五女相悅,故我兩家約為婚姻。」蕭氏舉酒笑道:「新春之際,祝你兩家結好。」竇盧紛紛拜謝,受觶而飲。
蕭氏故作淡然,席間頻頻賜酒,終於酒行十二遍,會畢。司贊曰:「可起。」殿上者起立至席后,司賓引之降殿,各納其履,在樂聲中歸復階下位,廊下者則仍立席后。上下立定,依禮再拜后,由司賓以次引出。尚儀上前奏道:「禮畢。」因待皇后降座。
樂聲復作,皇后卻未降。尚儀抬眸暗察,見她望著殿外,若有所思。尚儀小聲提醒:「殿下請降座。」蕭氏倏地回神,下自御座,由警蹕護衛至東房。
出了徽猷門,盧氏跟上竇氏車,隔窗低問:「如此一來,皇后將出二兒乎?」竇氏答道:「一切皆看皇后定奪。」盧氏猶不放心:「皇后若執意不出,將奈何也?」
竇氏沉眸說道:「倘真如此,唯有逼其放人。」說著告辭盧氏,執書往八院而去。
蕭氏回宮后,眉頭緊鎖:「如此看來,彼兒當是唐公次子,怪道其貌眼熟,原來肖似國夫人。事已至此,為免傳至朝堂,只得放出二兒了。」侍女道:「若真如此,確該出之。然兩家此時定親,焉非營救之舉耶?」
蕭氏瞬間恍然:「言之有理也。若已定親,長孫弄玥何不拒以婚約?」侍女篤定頷首:「唐國夫人意欲救子,故以婚約迫殿下。孰不知,李二郎擅闖宮禁,犯下重罪,李家自身難保。欲與殿下爭人,痴心妄想耳!」
一日過去,蕭后並未放出二人。李淵焦急踱步:「聖人今日下詔,征天下兵集涿郡,將攻高麗也。我受命督運糧於懷遠鎮,若是事發,前功盡棄耳!」
竇氏坐榻覽帖:「公請安心,皇后理虧在先,斷不敢上奏。」李淵嘆息,坐去榻邊:「此是何物?」
「納采禮單也,」竇氏答道,「議婚雖於倉促之間,然不可禮虧人家。屆時,納采等禮,當行則行之。」李淵見她胸有成竹,遂也安心下來,因頷首:「治禮郎實誠人也,合該如此。」
再征高麗的詔令發出后,皇帝幻想一雪前恥,心情大好,故午膳時,特詔寵姬共進膳。
席間,王氏佯作無意提及:「聽聞皇后強令臣女入侍,若為天下人知,恐損至尊聖德也。」
皇帝環顧案上,伸箸指向魚羊仙料,侍者進御之,皇帝揮退,自魚腹內夾羊肉入口,卻是問道:「德妃因何復寵?」
王氏大驚失色,當即伏拜:「冊云:妾入宮以來,敬慎守禮,貞靜賢淑,故特進德妃之位。妾不敢忘也。然皇后所搶之人,乃妾弟禮聘之妻,妾自知卑賤,未敢質詢皇后,故而求助至尊,誠望至尊諒妾護弟之心……」
「竟有此事?」皇帝聞言,臉色不悅。王氏連連頷首,泣道:「若非得已,妾斷不敢勞煩至尊。」
皇帝疑惑:「皇後為何令女入宮?」刀婕妤答道:「妾有聽聞,術士曾言,彼女乃后之貴人,如今楊暕失寵,想是皇後為求多福,故而出此下策。」
涉及術士,皇帝益不悅,拍箸於案:「宣皇後來見。」
不久,蕭氏不帶花樹、青衣金履來見,眾嬪紛紛行禮。皇帝御座質問:「皇后問卜作何?」蕭氏冷瞥王氏等人,須臾答道:「妾未曾問卜。」
皇帝冷哼一聲:「若無問卜之事,何來貴人之說?」蕭氏辯解道:「未曾有之。長孫公不幸病歿,至尊常悼之,故妾憐其幼女,欲留於宮,以示皇恩。蓋因妾厚待長孫女,故人妄議之,乃有其說也。」
王氏奉通婚書,拜向蕭氏:「殿下容稟,長孫女先許妾弟,坊間皆知也。殿下留之於宮,恐不妥矣。」蕭氏覽之,故作驚訝:「信乎?妾未聽長孫女提及,故不知也。」
未免世民牽連出,王氏請向皇帝:「天下婦女,莫不聽命於皇后。殿下與長孫女合緣,欲留以驅使,理所當然耳。然彼女先有婚約,殿下不知,亦情有可原也。今唐國公府失新婦,礙於臣禮,不敢索於殿下,正自難安,還請至尊裁斷,以撫臣下之心。」
皇帝頷首,皇后留女於宮,不知情者,難免想入非非,必壞自己名聲。且李淵將督運糧,若其內懷不安,乃至銜怨,豈不壞事?想及此,皇帝不滿蕭氏所為,斂容命道:「皇後身為國母,行事魯莽,險壞朕聲名!務必還女於唐公。」
蕭氏尤恐帝怒,俯首忙道:「妾知錯矣……」
幽禁兩日,世民焦躁難安,不知觀音婢處境。這時,閣門忽開,世民立時轉身,只見蕭后領眾入來。世民望見觀音婢,疾步衝去,侍衛拔刀威嚇。蕭氏抬手制止,令人放去觀音婢,世民攜之於旁,怒視蕭氏。
蕭氏並未怒之,謂向觀音婢:「汝不欲留宮,吾成全爾等,」世民聞之,目光戒備,又聽她道,「此乃吾之恩惠,日後相見,汝須還報於我。」觀音婢暗怪其言,蕭氏吩咐侍女:「遣此二人出宮。」
二人頗感意外,相顧欣喜,拜謝皇后,匆忙離去。蕭氏目送二人,所謂積善乃有餘慶,皇帝當前,她未和盤托出,即為此也。
出了宮門,已是晡后,竇氏等人得消息,等候於外。見二人出,眾人關切幾句,各自回府。盧氏朝竇氏福身:「二兒安然出宮,唐國夫人功也。時候不早,拜別夫人。」
竇氏斂衽而去,經過觀音婢時,掃來一眼,不見喜慍。觀音婢心間略頓,面色不改,福身相送。
世民隨於母后,朝觀音婢囑道:「除我之外,無論誰來,切勿出門。」觀音婢見唐國夫人車簾緊閉,連連頷首:「妾知也。」世民欲再言,雲阿未免他喋喋不休,笑道:「李二郎安心去也,觀音婢若有閃失,妾提頭來見。」世民拱手謝之,復望觀音婢,乃走。
觀音婢目送他離去,俄而登車。雲阿相隨於后,曲身入車,餘光見城門之上,一人正在俯瞰,定睛看去,正是那人。雲阿與他對視一眼,徑直入車。
車駕駛走,拐進坊間。龐卿惲按劍立於城門之上,久久未行,任寒風刺骨吹來……
次日,秀寧來帖。原來秀寧歸寧,聞聽觀音婢等人來了洛陽,邀幾人去母家小聚。觀音婢暗怪,雖與秀寧相識,卻並非親善,邀請她們去家,實所意外。
前來拜年的盧四娘聞之,卻很歡喜:「李三娘風氣高,妾常慕之,可否同去?」觀音婢想及前事,略有遲疑,雲阿卻笑:「自然可以。」三人遂去之。
幾月不見,秀寧已腹部高隆。雖身懷六甲,卻精神極佳,引接之時,健步如飛,全然不似孕婦。
「盧四娘看何?」行在廊上時,雲阿忽然笑問。盧四娘正自四顧,期盼偶遇那人,聞言笑道:「妾初來國公府,故而新奇。」雲阿顧謂觀音婢:「妾等亦初來也。」
觀音婢回以微笑,不料秀寧問道:「長孫五娘初來乎?」觀音婢欲點頭,卻見她目光審視,竟暗藏敵意,正不知該否作答,雲阿笑道:「妾初來之,觀音婢亦然也,李三娘此問何意?」秀寧轉而笑道:「想是妾錯記了。」
一行人入正院,去西廂秀寧舍,觀音婢瞥見正房窗欞下,唐國夫人駐足望來,見她發覺,淺淡一笑,俄而隱去。
觀音婢瞬間瞭然。
果然,圍坐須臾,一青衣入來,對秀寧耳語后,躬請觀音婢:「唐國夫人請長孫小娘子入閣相見。」
觀音婢向秀寧告辭,隨婢女而去。雲阿瞭然而笑,盧四娘卻驚詫,秀寧遂朝她解釋:「長孫公昔與阿耶相交,阿娘欲問高夫人安。」盧四娘笑道:「原來如此。」
觀音婢入至正房,竇氏執盞坐席,見她入來,指褥說道:「請坐。」又令侍女將火爐移近她。
觀音婢斂身致謝,方是就席。接過婢女奉飲,見唐國夫人飲漿不語,觀音婢也低首淺飲,耳聽動靜,等她發話。
竇氏漫飲之時,察其舉動,見她從容就飲,舉止落落,不禁暗笑。想她心中必在忐忑,竇氏也不再戲她,遂擱盞於案。聽見杯盞落案,觀音婢適時放盞,洗耳恭聽。
「汝與二郎婚姻已定。」終於,唐國夫人開口。觀音婢雖已得知,如今聽她直接相告,眸中仍是閃過一絲驚波,轉瞬即逝為臉上紅暈。不料,唐國夫人話鋒一轉:「至於聘財,我家出絹五十匹。」
觀音婢抬眸,見她嘴角輕笑,強忍心中羞辱,乃是笑道:「妾在幼齡,常聽父伯推服夫人。夫人長於宮闈,於四海方物,若浮雲過眼;且禮儀教習,自不在人下,故有今之氣度也。」竇氏執盞而飲,不驕不喜,任她恭維。
「我朝有律:天下嫁女受財,三品以上之家,不得過絹三百匹;四品、五品不得過二百匹;六品、七品不得過一百匹;八品以下不得過五十匹。妾父長孫公,卒官右驍衛將軍,位正三品也。夫人以五十絹為聘,豈不畏坊間笑乎?」觀音婢不卑不亢反問。
「……」竇氏瞠目視之,欲怒不怒,見她面色自若,須臾朗笑:「善!」
觀音婢與她相視一笑,她知道,唐國夫人全然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