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話·上 小賭怡情
世民至家,向阿娘告安后,回屋躺下。阿陸見阿芙等人不在,心下竊喜,連忙端飲入來,近至榻前,笑道:「二郎風塵歸來,飲杯含風酢消夏罷。」話剛出口,聽得一聲悶喝:「滾!」
阿陸惶惑,急忙退出。正滿心鬱悶,聞見一人偷笑。抬眼望去,阿孟倚廊嗤笑。阿陸趨至其旁,忿道:「爾笑何也?」
阿孟揮帕取涼,嘴角鄙笑:「以爾之貌,欲惑二郎,難也。」
阿陸矢口否認:「侍奉二郎,乃我本份,云何惑之?」
「爾為燒水婢,掌燒水即可,至於入卧侍奉,非汝本份也。」
阿陸反口相譏:「孟姊與二郎同食一乳,尚無近室之幸,況於我乎?」
阿孟惱羞成怒,因掌摑之:「我娘乃二郎乳母,主母尚留幾分情面,爾母燒火婢也,豈輕我邪!」
阿陸豈能受欺,回敬一掌。阿孟捂臉,不可置信,反應過來,追去扭打一團。阿陸肥碩,輕易佔據上風,撲之於地。
「我當是誰,原來二位在此。」
二人正在拉扯,聞言看去,阿芙阿茗圍觀於旁。阿陸連忙收手,阿孟狼狽站起,復欲摑之,被阿芙厲眼止道:「膽敢鬥毆於此,爾欲出府乎?」
阿孟連忙收手,臉色怨怨:「伊潛入二郎卧內,我好意勸之,竟為其所打!」
阿芙聞言,沉臉問道:「二郎卧內豈可擅入?」
阿孟得意一笑,阿陸臉色煞白,連忙解釋:「二郎方歸,卧內無人。奴恐二郎受渴,故而奉飲入內……」
「二郎回了?」阿茗喜道。
「嗯……」
阿茗急忙入院,阿芙訓了二人:「再若滋事,我必告之主母。」說罷抬腳入院。阿孟輕哼一記,瞪了阿陸一眼,憤恨而去。
阿茗躡足至帷邊,見榻上躺有一人,朝身後人低笑:「二郎果然回了。」說著連作噓狀。
阿芙微笑,拾起散落於地的衫履,一一放妥。近榻察看,卻無端受到驚嚇。只見二郎睜目倒榻,並未入眠。
世民聞見動靜,不悅看去。阿芙連朝阿茗使眼色,慌張退出。阿茗一臉奇怪,低問:「二郎眠否?」見她搖首,問道,「二郎怒爾?」
阿芙頷首,轉而琢磨:「怪也!長孫五郎昔未來書,二郎也不曾如此頹狀……」阿茗不解而望。
一連幾日,世民極少出門,也不與人語。諸奴處處小心,唯恐一言不慎,無故受責。
阿芙端飲入來,拾起甩落於地的《孫武兵法》,輕置於案。偷望一眼,二郎卧榻而讀,手中所執者,竟是《詩經》一書。阿芙暗自奇怪,二郎以其靡靡之聲,曾不屑觀之,今卻執卷而讀,著實反常。
「二郎!」
正自納罕,三娘秀寧奔入,其後還跟有獨孤四娘。阿芙連忙行禮,退讓一旁。
世民藏卷於後,騰身坐起:「何事?」
「高娘子昨來帖,邀我們今去乞巧,一同去罷。」秀寧坐至榻邊,笑道。
「高娘子?」世民一頓,問道,「誰家高娘子?」
「能是誰家,自然是高治禮郎家。」
世民自然知道,不知為何,如今每聞高娘子,心竟莫名難平。因躺倒閉目,蓋住眼底情緒,乃道:「不去。」
「汝豈不欲見長孫四郎乎?」秀寧原以他必會欣然應約。
世民以書掩面,興緻缺缺。秀寧奪書而過,嗔道:「裝甚麼讀書漢?」及見書名,樂不可支,「李世民,汝竟讀之?」
世民起身奪過:「有何不妥?」
「未曾不妥,」秀寧擠兌他道,「然《詩經》多情愛之詩,汝能看懂乎?」
世民耳根微紅,立書面前,佯作觀之:「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此等壯志,何來情愛?」
秀寧搖首惋惜:「果然情竇未通也。」
佛慧掩笑一旁,說道:「二郎不去也罷,我們走罷。」
耳邊終於清靜,世民心卻難平。幾日下來,本欲不復猜想,秀寧一來,輕易擾亂了思緒。
「昔我發疾,承蒙高娘子悉心照料,乃得痊癒……」龐卿惲之語復又入耳,世民憤懣抵床,猶恨未能先與她相識。然而……世民嘴角一絲苦澀,高龐兩家本是世交,他們或已自幼相識,故他能得高娘子親自照料。腦中浮現種種畫面,世民翻來覆去,煩躁不安。
晡后,三娘婢子來竄門,世民聽阿茗在廊下笑問:「汝不在屋侍奉,來此偷懶耶?」
阿冷答道:「三娘去高家乞巧,凌姊與三寶護送而去,獨我一人,甚是無趣。」
阿茗擠眼笑道:「汝豈不懼乎?」
「懼何?」
「阿凌與三寶同行一路,難免日久生情……」
阿冷嘴角一撇:「與我何干?」說著羞澀而走。
阿茗笑道:「若無干係,汝臊何也!」話剛言畢,倏地門開,是二郎走出。阿茗嚇得捂嘴,不敢詢問去處。
世民急馳在山道間,想到他們久在一檐之下,心急如焚,於是快馬加鞭,往高家別墅馳騁而去。
弦月上升,諸小娘子列於案前,拜月乞巧。祭月畢,眾人圍坐一席,穿七孔針,不亦樂乎。雲阿穿引須臾,交予婢子,坐席食果。忽然,裙上微有動靜,雲阿低首一瞧,一蜘蛛沿裙爬上。阿慕見之,驚恐大叫,眾人聞聲看來,雲阿捉之於手:「蜘蛛而已,何懼之有?」
元娘渾身起粟肌,因笑:「彼物可怖,快快棄之。」
「蜘蛛如此憐人,不信爾自觀之。」雲阿執蛛至其前,嚇得元娘連連驚叫,避至觀音婢后。觀音婢阻之,笑道:「元娘膽小,雲姊勿嚇之。」眾人大笑。
世民趕至高家時,已是天黑閉門。徘徊牆外,忽聞牆內笑語,料是小娘子們正在乞巧。縱身躍起,剛看見一團人影,視線卻為牆垣阻隔。反覆幾次,世民放棄,環顧周遭樹木。
雲阿系住蜘蛛,任之爬行於席。忽然靈機一動,說道:「穿針結綵無新意,莫如令蜘蛛代之?」
「蜘蛛豈會結綵?」眾人好奇。
「蜘蛛雖不能結綵,卻可以結網。」雲阿嘴邊一笑,「我們各捉蜘蛛於小盒內,至天明開,結網密者為巧多,稀者為巧少,豈不更有趣?」
眾人聞之,躍躍欲試,各令侍婢去捉蜘蛛。秀寧笑道:「我去捉大蛛,必能結密網。」說著領婢而去,余他稍膽大的小娘子也紛紛離席。
世民攀至樹上,見人影三兩散去,恰將那襲身影顯出。只見她手執紈扇,坐於人中,不時掩扇嬌笑。世民雖難看清其貌,卻也能想見那張如花笑靨,臉上不覺也感染了一絲春暉……
「雲娘竟以蜘蛛為玩物……」找尋蜘蛛時,阿岳臉色怨怨。
阿茉仰看牆間,聞言笑道:「雲娘自幼好玩,此不意外。」
阿岳嘆氣,又道:「這倒罷了。諸小娘子皆尋蜘蛛,五娘卻不同來,只令我們尋之……」
阿茉斂色:「身為奴婢,焉能數落主人?」
阿岳咋舌:「我口不擇言,還望茉姊見諒,切勿告於五娘。」說著拱手乞求。
阿茉嘆氣,說道:「你我自幼長大,我自然不會告狀。然若換作他人,必無今日之幸,日後務必謹言。」
阿岳連連點頭,目光瞥至牆上,一臉驚懼:「彼有一人!」
阿茉看去,亦是大驚,不待反應,聽得阿岳大呼:「山賊來也!」
世民欲遁走,不料樹枝折斷,險些失足,世民迅速抓樹,沿牆滾落。剛欲起身,阿梨等人聞訊而來,圍追打擊,半晌未能制服之。阿岳見狀,悄悄逃走。
諸小娘子驚怕不已,元娘來拉觀音婢:「姑姑快走。」
觀音婢道:「爾引客避之,此處不可無主。」元娘囑聲保重,領客而去。觀音婢上前幾步,觀望諸婢擊賊。雖是不敵,見小主人觀陣一旁,諸婢受到鼓舞,奮力擊打山賊。
笤帚、棍棒劈頭蓋臉襲來,世民矯捷避過,空手對打間,忽見那襲身影立在月光中,一個走神,背上襲來一棍,世民大怒,反手奪過,欲以還擊,觀音婢呼道:「阿茉當心!」
世民一個猶豫,阿梨自后撲之於地。世民一臉嫌惡,連忙推開:「起開!」
阿梨看清其貌,驚道:「竟是李二郎!」
阿茉拾棍欲擊,聞言住手。觀音婢亦吃驚,上前察看。世民臉色尷尬,別頭避開,不與相見。
久未見他如此窘狀,觀音婢欲笑不能。沉默半晌,見他仍不願面對,觀音婢輕呼:「李二郎。」
世民正思索對策,聞言不禁轉首,只見那張俏臉咫尺相對,世民怔住,及反應過來,已避之不及。見她目光探究,世民尷尬笑道:「三姊未歸,我心憂之,故而來尋……」
觀音婢聽出託辭,卻也未拆穿,瞭然般點頭。世民欲走,剛一起身,背痛難忍。觀音婢見他不能直身,有些擔憂。
「山賊何在?」
雲阿的聲音傳來,觀音婢未免他尷尬,因道:「阿梨,扶李二郎去無為館。」
「多謝。」世民稍稍鬆氣,感激看向觀音婢,相隨離去。
雲阿、秀寧領眾過來:「元娘說有山賊?」
觀音婢笑道:「婢子眼花,實為山猴誤入,已驅走之。」
雲阿揮退諸奴,謂向秀寧:「我不誆爾,此帶最為安寧,賊斷不敢擅闖。」
秀寧惋惜道:「可惜是只潑猴!」
觀音婢捂嘴偷笑,俄而說道:「時候不早,諸位散去罷。」
雲阿頷首:「天明須看結網,我回屋去也。」
眾人散盡,觀音婢回屋看阿茉傷勢,所幸無大傷,因道:「爾今負傷,今晚無須職守,先去歇息罷。」
阿茉道謝而去,觀音婢見阿梨久不歸來,心中難免猜想:莫非其傷嚴重?正自擔憂,阿兄侍女阿汩入來,說道:「五娘,阿梨尚須多時,請汝先歇息。」
觀音婢騰地起身:「李二郎現今如何?」
「奴不知也。」
阿汩退後,觀音婢擔憂之下,悄聲前往無為館。剛至客房,阿梨立在門邊,見她前來,低聲道:「奴欲敷藥,李二郎不許之。奴無奈之下,謊稱退去。待伊入眠,再為敷之。」
觀音婢無奈搖首,輕步入內。世民趴在榻上,聞見足音,正欲喝斥,看清來人,連忙闔目。觀音婢近至榻邊,靜靜端坐。室內一片安靜,世民緊閉雙目,感覺那雙目光緊緊注視,心跳急速,唯恐被她察覺。
「李二郎欲裝到何時?」不料,一句清脆問話落在耳邊,打破了安靜。世民睜目,見她目光責備:「為何不敷藥?」
世民聽出關心,因埋首枕間,賭氣說道:「不欲敷也。」
觀音婢疑惑:「為何?」
「汝婢打傷我,再為我敷藥,此何理哉?」世民忿道。
觀音婢聽得好笑:「實不知是李二郎,妾特來賠罪。」
「我今負傷,高娘子尚能發笑,若傷在龐兄,必不會如此。」世民悶聲說道。想來龐兄負傷,她不僅不會發笑,還會親自照料。此般想著,世民心愈難平。
觀音婢好奇:「關乎龐郎?」
世民咋舌,怎會無端詛咒龐兄?不該不該!
觀音婢見他埋首不語,嘆氣:「李二郎不敷藥,若耽誤傷勢,如何是好?妾若幸災,何至前來探視?」
「高娘子憂我傷情?」世民聞言,倏地轉目。
觀音婢鄭重點頭,被他注視,刷地臉紅,低弄裙間垂帶。世民大悅,因笑:「我聽你話,馬上敷藥。」
觀音婢鬆氣,欲呼婢女,又聽他道:「且慢!」觀音婢疑惑而看,世民起身,凝著那雙水眸,說道:「倘若日後,其餘郎君無論受傷,抑或發疾,汝不能如此。」
「何謂『如此』?」觀音婢愈加疑惑。
世民鳳目微揚,說道:「不能前去探視。」
觀音婢莫名其妙,然為令他早些敷藥,只得應道:「好。」
世民滿足一笑,自皮袋取膏,笑道:「我隨身備葯,且不喜生人近身,故自敷之,汝勿憂也。」
果然脾氣未改,觀音婢暗笑,因告辭:「妾先去也。」
世民頷首,目送她闔門而去,嘴角竊喜:伊果來視疾,我不輸龐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