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話·上 姑嫂之怨
車馬緊趕慢趕,終於在次日回到闊別一年的大興。長孫家族如往年聚在一起,歡度佳節。
薛國公府正堂里,燈火輝煌,宴樂依舊,絲毫不遜當年排場。不同的是,席間話題通常與長孫熾兄弟有關
太夫人鄭氏危坐於榻,接受著兒孫上壽祝福。宴罷,鄭氏見席間無非談論洛陽、北巡之事,順勢對眾子侄道:「寒夜冷極,老婦我不聞政事,爾等移去暖閣,縱情闊論,我陪眾媳好生看戲,何如?」即便鄭氏再自以為尊,也不能忽視長孫熾兄弟如今的風光。
眾郎君自然高興,拜謝而退。人少一半,眾媳拘謹,堂中異常冷清,鄭氏為尋話題,招向女孫席座:「觀音婢,來此。」
觀音婢正在觀戲,雖直覺抗拒,仍拜至榻前:「恭祝阿婆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鄭氏免去其禮,摟之於榻,笑道:「一年不見,觀音婢長高不少。」
薛國夫人朝高氏等人笑道:「一年來,阿家常念二兒,如今總算回京了。」
高氏知堂嫂好意,遂報以微笑,不發一言。薛國夫人無奈一笑,心照不宣。
鄭氏故作未聞,自顧笑與觀音婢:「聽聞皇后誇汝風儀美甚,阿婆今要好生瞧瞧。」說著撫其面目,佯作細看。
不可否認,此女眉目若畫,骨骼清秀,難怪人皆愛之。然不知因何,鄭氏卻惡之。就如此刻,凝著那張天真笑臉,腦中卻有一念,恨不捏碎之。反應過來,又暗生悔意,如此招人疼愛的面貌,自己怎會生起歹意?倏忽又釋意,此事不怪自己,只怪她生就一雙狐媚眼!
是也,狐媚之眼。鄭氏目光定在那雙藏著淺綠精光的眸子,心中恨意彌深。當年,正是這雙閃著綠光的眼睛蠱惑其夫,使之神魂顛倒,甚至與她反目,至死不肯言和!賤婢厙狄氏,奪夫之仇,焉能不恨?鄭氏怒視那雙綠眸,隱隱咬牙。當年仁慈,未剜此目,任之媚人,險令其翻身為妻,豈能叫她如意!
「阿婆,疼……」觀音婢望著叔婆的猙獰面目,不住掙扎。
高氏聞聲,也不顧禮,徑直上前。鄭氏驚覺,倏地鬆手。高氏見女兒臉有紅印,竭力抑制怒氣,忿道:「妾若有不好,叔母責之則已,何苦苛待阿孩?」
鄭氏倒底理虧,橫她一眼,冷麵不語。高氏氣甚,拉起女兒就走。
薛國夫人一旁圓場:「弟婦勿急也,阿家失手,必無惡意。」見拉不回,朝婆母告道,「我送之出府。」又朝眾人陪笑。及跟上,察看觀音婢:「所幸無傷……」看向高氏,目光滿是歉意。
觀音婢知叔母難為,搖著阿娘:「我不疼了。」
高氏咽了咽氣,這才看向堂嫂:「我非怪嫂也。叔母先責觀音婢,我未與計較,今又掐面,此何意也?若是惡我母女,但請直言,日後不相往來罷了。」
「血緣至親,豈不往來?」薛國夫人執之勸道,說著命向眾侍女,「高娘子所言皆氣話也若傳太夫人之耳,爾等皆出國公府。」眾侍諾聲應下。
高氏嘆了嘆氣,道:「非我為難於嫂,叔母所為,實在可氣!」雖說如此,也不欲鬧大,畢竟光憑「長輩」,都能壓她一頭。
「我知矣。」薛國夫人輕拍其手,隨之行了片刻,忽道,「阿家所為不妥,我非來勸和,唯有一語白汝。」
「阿嫂但說無妨。」
薛國夫人環視周遭,引高氏母女至拐角:「務必當心阿鄭。汝常在洛陽,不知府內情形。阿鄭每日請安,頗得阿家歡心。阿家曾怨小郎來信少,阿鄭言是醉倒溫柔鄉。此大逆不道之言,阿家竟未斥之。此人必非善類!」
高氏抿緊雙唇,面目肅冷:「多謝相告。」
觀音婢安靜一旁,對於三嫂愛嚼舌根,她略有所聞。或許正是三嫂挑撥,叔婆與阿娘關係益惡。想及此,觀音婢愈煩鄭氏。
不過次日,觀音婢已將不快拋諸腦後。一到高家,與外王母、舅舅、舅母拜年後,觀音婢拉起表姊奔至房裡。
「元娘,快!」
觀音婢與雲阿並排立在門板前,目光期待地嚷向元娘。
元娘手執毛筆,掩嘴而笑,而後蘸水,各在二人頭頂畫出一線。
觀音婢轉身相看,興奮笑道:「我及爾高了!」
雲阿見之,不服道:「年初矮我一截,豈會如此?汝必又墊腳!」雲阿可不愚笨,每次比高,觀音婢皆會墊起腳尖
「不信再比!」
說著二人重又站好,元娘無奈搖首,只好再蘸水。不料雲阿喊道:「且慢!」說著眼睛緊盯下方,道,「畫罷。」
觀音婢吐舌,待元娘畫完,二人再看,雲阿嚷道:「豈會如此?」
觀音婢揚眉笑道:「總有一日,我高過你!」
雲阿昂首哼道:「我拭目以待。」
元娘見她二人鬥氣如初,淡淡一笑,安靜坐至一旁。雲阿察覺,過去詢問:「元娘想耶娘了?」
觀音婢亦道:「年後同去洛陽罷。」
元娘搖首:「耶娘曾居大興,洛陽無耶娘……」說著朝觀音婢笑道,「姑姑無須擔憂,有雲阿在,我不孤寂。」
雲阿點頭:「上次隨阿婆去渤海郡送嫁,元娘亦去了。」
「快與我說說惠通姊昏禮。」當時北巡,觀音婢未能得見,故而相問。三人因圍坐一起,說笑不停。
每歲年節,長孫晟皆會小住幾日,然高氏因病,故她母女多留了些時日。
這日,觀音婢裹著桃紅銀鶴松枝繡花襖,曳著青綠織錦寶相花多褶裙,外罩一身純白長狐裘,懷捧五蝶捧壽花瓜小手爐,回去正院。
行在廊橋上,觀音婢憑欄遠望。只見近岸處,水結薄冰,令湖水多出層次感。岸邊寒樹包裹了一層晶瑩,折射著朝陽的光輝。檐下一角,冰滴無聲垂落,消失在灰藍的天空里。
本是清晨冷艷之景,卻被一聲辱罵打碎。
「死狗奴!會否看路?!」
觀音婢走在通往正房的穿山游廊上,聞見一句刺耳辱罵時,眉頭不覺微皺:三嫂鄭氏又在訓斥奴僕了,只不知今日誰觸了霉頭,竟招惹了她。以前她也曾出言和解,然鄭氏驕縱不改,動輒怒罰下人,況且有時蓄意為之,觀音婢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故而今日,她只是無奈搖首,繼續走著。
「奴行走過急,拐角處未能瞧見鄭娘子……」婢女隱忍的聲音傳來。
「是阿染……」婢女一旁提醒。
「何物等流!爾等高家人皆目中無人乎往後誰當此家還未可知!」三嫂指桑罵槐的聲音傳來。
觀音婢頓住,咽下一口氣,轉身徑直走去。
果然,走近則見地上碎片狼藉,鄭氏正厲色數落婢女。其尖聲怒容,粗魯如市井兒,毫無大家閨秀之范。
觀音婢冷眼看著鄭氏凌人的醜態,忽然怒氣全消,她又何必若此人一般,失了風範。故雖氣忿,嘴角仍是含起一絲微笑,呼道:「三嫂。」
鄭氏驚得轉頭,濃抹的臉色愈顯慘白,嘴裡卻道:「此些婢子常年不在,越發不知府中規矩。阿家去洛陽前,委家於妾,妾當教導之。」言下之意,無非她有當家之權。
「是耶?」觀音婢笑問,眼底卻騰起一層寒霧。
鄭氏被她盯得心虛,強笑道:「此乃分內之事。」
「如此有勞阿嫂了。」觀音婢低首致謝,轉而斥向阿染,「阿染,阿娘風寒未愈,倘誤進葯時辰,爾該當何罪?藥方交予阿梨,爾自去清洗之。身為主母隨身侍女,狼狽至此,成何體統!」
「諾。」二婢退去。
鄭氏本來得意,及聞此言,竟暗含警告。正欲辯解,只聽她笑道:「三嫂方雲阿染目中無人,料是以其主母侍婢益驕。我將告之阿娘,請其整肅家宅,杜絕張揚跋扈之風。」
鄭氏臉色煞白,笑道:「因我心憂阿家病疾,口不擇言,小姑切勿在意。」
觀音婢聞言憂慮,嘆道:「母親染疾,上下皆憂之。然亦不乏心懷僥倖之人,藉此怠慢生事,便請阿嫂費心,萬勿縱容之。」
「五娘但請放心,我定當辦好。」鄭氏頷首笑道。
觀音婢露出天真笑容:「有阿嫂在,定無憂矣!我欲去問安,阿嫂想是去過了?」觀音婢知鄭氏常借故遲來,故而特意詢問。
「……」鄭氏欲點頭,轉念一想,尷尬笑道,「妾正欲請安,豈料衣物染污,待我換裝再去。」
「既是如此,我先行一步。」觀音婢燦然笑著。
鄭氏佯笑作別,待人走遠方覺嘴角僵硬,轉為一副憤恨之狀,心覺這位小姑句句皆含弦外之音。
或自己多心?或她在偽裝?想及後者,不禁打起寒顫……
觀音婢回到正院時,恆安妻崔氏正一身素裝地陪阿娘閑話。
較於鄭氏,崔氏為人謙和,雖與高氏年歲相訪,卻處處盡顯子媳之孝,令高氏舉棋不定。加之其妹崔嬪有寵於帝,崔氏一族大業以來皆得赦免,高氏不宜疏之。
「五娘可算回了。」崔氏見觀音婢在一眾婢女簇擁下入來,滿面含笑迎過去,順手替之解下狐裘,交予婢女,牽至婆母跟前。
觀音婢任之牽引,笑道:「方經芙渠,恰見枯荷下雌水禽欺凌弱禽,便立於廊橋觀看……」
「五娘怎知彼為雌禽?欺弱好鬥者豈非雄禽哉?」
「我觀彼禽形丑姿陋,必雌禽也。」
姑嫂說笑間,崔氏已將觀音婢送至高氏榻邊坐好,自己則退於原席。
「你呀……」高氏輕握其手,見無著涼,嗔怪道,「水禽有甚趣,竟至看入神?若吹風著涼,如何是好?」又看向門邊,「阿梨何在?」
觀音婢道:「恰逢阿染取葯摔倒,兒令阿梨重煎一副。」
高氏點頭,未再多問。說笑一陣,阿梨奉葯入來。高氏飲下一口,眉頭微皺:「今葯不似往者,飲之麻舌,何也?」
阿梨連答:「婢子見藥方用紫蘇、香附、甘草、陳皮者,乃治傷寒發熱之葯也。奴聞娘子今主咳嗽有痰,故以半夏二錢、姜五分輔之,希有燥濕化痰之效……」
崔氏一旁質問:「阿梨,爾雖習醫,主母藥方豈可隨意更改?倘若有何閃失,爾該當何罪?」
阿梨嚇得跪地:「回崔娘子,此方名為香蘇飲,婢子數用此方,因有療效,方敢用於主母湯藥……」
高氏飲畢,輕拭嘴角,笑看二人對答。觀音婢則一旁笑道:「我亦曾用香蘇飲,阿嫂勿憂之。」
「如此就好。」崔氏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