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話·中 面子工程
開皇以來,文帝以古斗三升為一升,橫徵暴斂二十餘載,以至太倉之粟,計其儲積,得供五六十年。其乘輿御物,破舊者隨宜補用;若非享宴,所食不過一肉。至於後宮之中,猶服浣濯之衣;大夫之間,亦無金玉之飾。由是衣食滋殖,休養一時。
恃此富饒,新帝修奢華宮苑,改輿服之制。其袞冕畫日、月、星辰,皮弁用漆紗為之,作黃麾儀仗三萬六千人,所用金銀錢帛以億計。至於後宮百官儀服,亦為華盛。每出遊幸,羽儀填街溢路,亘二十餘里。其文物之盛,近世莫及也。
突厥入朝,皇帝欲誇中原之盛,又命宇文愷等作千人大帳、造觀風行殿,奢華無度。
七夕這日,皇帝於城東御大帳,宴請啟民可汗及其部落。
只見大帳之內,華艷的千人儀仗陳列左右,富麗的四方散樂精妙絕倫,帳內數千人同飲,場面盛大。
果然,突厥人見之,嘖嘖稱奇。皇帝端坐御榻,見諸夷驚羨,頗為自得。
席間,啟民可汗奉觴上壽:「承蒙至尊盛情款待,臣獻牛羊駝馬各萬,薄禮不成敬意,望至尊笑納。」
皇帝收起鄙薄之色,請其歸座,笑道:「可汗以牛羊獻禮,此心可嘉。賜帛二千萬段,並輅車乘馬、鼓吹幡旗之儀仗,贊拜可不唱名,位在諸侯王上。」
「臣獻牛羊各萬!」
「臣獻駝馬各萬!」
……
諸酋長見狀,爭獻之。
皇帝大悅,當即賞賜:「卿等忠心,各賜玉帛金銀錢嘉獎之。」
諸夷俯首謝恩,啟民可汗唏噓而涕:「先帝可汗憐臣,賜臣公主,吃穿用度,種種無乏。臣兄弟嫉妒,共欲殺臣。臣走投無路,仰視唯天,俯視唯地,遂歸先帝。先帝憐臣將死,以臣為大可汗,掌管突厥。至尊御極,還如先帝養臣及突厥之民,種種無乏。臣荷戴聖恩,言不能盡。臣今非昔日突厥可汗,乃是至尊之臣民,願率部落變改衣冠,一如華夏。」
皇帝見啟民復請襲冠,頗為所改輿服得意,然於諸夷尤為輕視,因道:「漠北未靜,猶須征戰,但存心恭順,何必變服?」因顧謂牛弘等人,「今衣冠完備,致使單于解辮,卿等功也!」各賜帛甚厚。
而在一隅,太常卿高熲望著歌功頌德的群臣,暗暗嘆息著。
昔在文帝朝,高熲位至尚書左僕射,位極人臣。其執政二十載,天下賴以康寧,朝野無不推服。
廢立之際,文帝密探其意,高熲以長幼有序諫之,文帝雖忌太子勇,以其功高默然而止。
然高熲素為獻后所惡,最終仍是坐免。此話須由開皇十七年說起。
是年,文帝避暑仁壽宮,見宮女尉遲氏貌美,悅而幸之。獻後知之,陰殺尉遲女。文帝大怒,單騎出宮。高熲等人扣馬苦諫:「陛下豈以一婦人而輕天下!」文帝氣稍解。
獻后大懼,恭候於閣等待請罪。及帝半夜回宮,當眾跪拜,流涕謝罪。加之高熲等人和解,文帝乃消氣,當即大肆宴飲。獻后顏面掃地,從此吞聲忍氣。及聞高熲之言,以其「婦人」謂己,因是銜恨。
高熲反對廢立,文帝以其子娶勇女疑之,然其功高,不敢貿然除之。獻后趁機僭毀,令文帝益惡高熲,後果廢於家,天下惜之。
文帝崩后,高熲重被起複,拜太常卿,掌禮儀制度,終不復關掌中樞之貴。且皇帝好征天下散樂,縱情聲色,高熲勸諫無效,只能違心收羅靡歌艷舞,焉不憂鬱?
宴后,高熲愴然回舍,聞見有人呼之。轉身望去,乃是尚書左僕射蘇威,於是作揖致禮。
「豈敢當也!」蘇威上前扶道,「公昔為左僕射,威乃右僕射,雖共掌朝政,卻位尊於威,終不忘也。」
「左僕射此言折煞某也。」
蘇威嘆息:「公無須拘禮,今作故友相敘,可乎?」高熲見他目光誠懇,微微頷首。
清瑩的月輝照著兩位昔掌帝國權柄的花白老者蹣跚而行,無聲落在兩人布滿風塵的髮鬢上。
「某見公席間鬱郁,何也?」
高熲嘆道:「陛下過於優待啟民,此胡頗知中原虛實、山川險易,恐為後患。」
「自步迦敗走,突厥非復當年,公勿憂也。」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今乘輿出關,啟民若反,後果不堪設想。」
蘇威凝眉,須臾嘆道:「或不至如此……」
高熲知其謹慎,略諷之:「大業以來,陛下勞役不已,巡遊無期,僕射貴為宰輔,焉不諫止?」
蘇威聞言不悅:「陛下之徵散樂也,公無諫乎?陛下納乎?」見其語塞,嘆道,「陛下征百萬丁男修長城,威未嘗不諫阻,然帝不聽,我奈其何。」
高熲沉默,半晌長嘆:「近來朝廷殊無綱紀,身為人臣,我愛莫助之,慚愧也!」
高熲為人清正,素以天下為己任,其言發自肺腑。而自己卻因種種顧慮,未敢針砭時弊,是故蘇威尤推敬之,雖被詰問,猶與交心。然而,蘇威並未料到,此次竟是二人最後一次相敘。
幾日後,高熲因誹謗朝政被皇帝誅殺,同被誅殺者,還有光祿大夫賀若弼、禮部尚書宇文弼,因他二人亦被舉報非議朝政。左僕射蘇威同受牽連,亦坐免官。
行刑那日,殘陽晚照在榆林城上空,如一汪碧玉沁入了血紅色。
蘇威至高熲舍前,看守獄卒阻道:「此處不得擅入。」
蘇威作揖:「某乃熲公友也,欲來送行,還望通融。」
「高熲身犯死罪,茲事體大,公不可探視。」
「有何不可?」
蘇威欲再乞求,一人說道。聞聲看去,駕部員外郎李靖執簿走來。
李靖乃名將韓擒虎之甥,少有文武材略,雖官階不高,卻頗受公卿稱讚。吏部尚書牛弘稱之王佐之才,已故左僕射楊素曾拍其床謂之曰:「卿終當坐此。」
故獄卒恭敬拱手,略有為難:「員外郎勿相為難……」
「熲公坐罪,沒其車乘馬牧,某來勾檢入簿。若有變故,某之責也。」
獄卒猶豫須臾,方道:「行刑將至,公等長話短說,切勿耽誤過久。」
「多謝!」
二人入去時,高熲危坐於榻,神色自若。見他等入來,蹣跚下榻,揖道:「公等詣閣,熲有失遠迎,失禮也。」
三人見禮后落座,李靖先詢車馬之數,記之於簿。
高熲觀看半晌,笑道:「藥師容貌瑰偉,頗有爾舅之風。猶記當年伐陳,我為晉王元帥長史,宇文弼為諸軍節度,韓擒虎、賀若弼合取偽都,二公破建康、執陳主,陳人莫不畏之。」
蘇威捋須道,「平陳之戰,南北由是合一也。可惜,某時在丁憂,未能親歷之,憾也!」
追憶昔年,高熲言語激動:「及陳平定,二公皆以功高,挺刃相爭,何其意氣!」
蘇威笑,李靖亦笑:「舅氏亦有提及。」
高熲頷首,須臾又嘆:「如今韓公早卒,而我、宇文弼及賀若弼坐罪當死,世事真箇弄人……」說著朝蘇威道,「聽聞事連蘇公,亦坐免官。然某未曾誣告,望公信之。」
「此必有人蓄意為之,意指先朝元勛也。」
高熲眉色沉鬱:「熲某死不足惜,唯憂讒臣亂政……」
李靖嘆道:「熲公一代忠良,雖受屠戮,尤憂廟堂,靖實所欽佩……」
高熲望之,目光懇懇:「藥師文武兼略,他日成材,望能扶助朝綱,協立社稷。熲魂其有知,雖死而無悔。」
李靖端身拜道:「承蒙熲公看重,若當遇主逢時,必效犬馬之勞也!」
高熲欣慰而笑,望向窗外,輕嘆一聲,復又笑道:「天色已晚,二位不宜久留,請還罷。」
二人俱默,道聲好走,作揖而去。
高熲目送二人出門。不久,大理正執綾入來:「傳皇帝敕旨:罪人高熲者,私議朝政,誹謗君上,罪當棄市。念及舊勛,令自盡於家,欽哉!」
高熲稽首再拜,從容自縊……
城西,落日竭力發出最後一縷光暉,最後沉淪在一片暮靄中。李靖執轡回望,心中百端交集,嘆惜而去……
高熲之死,天下莫不傷之。聽父母嘆惋不已,世民亦為之憤慨。
這日,世民約無忌河邊散心。
奔騰的河水有如千萬條黃龍從天瀉下,浩浩蕩蕩。跌落深淵的剎那,捲起逆流沙塵,揚揚洒洒,瞬間銳減了秋陽的餘威。
少年一襲緇色圓領袍,昂首仰望崖間摔落的黃河水,獨立灘頭。
「世民!」
一人呼道,世民回首看去,無忌騎馬騁來,其後還跟了一人。世民瞠目看之,喜出望外,竟是無逸!忙迎上去:「無逸來也!」
「歡迎否?」觀音婢一身玉色輕袍跳下馬,噘嘴相問。
世民連道:「歡迎!」
觀音婢沖他甜笑,聞見浪聲,將馬鞭摔進他懷裡,奔至灘頭。世民、無忌見狀,相視一笑。
無忌牽了兩馬,道:「我去放馬,以阿奴托汝。」
世民點頭,遙指遠處密林:「彼草嫩也。」無忌遂牽馬而去。
「黃河水好似天上來!」觀音婢轉身,笑顏盡綻,彷彿高陽出雲,剎那晴朗。
世民笑罷,心卻因他移動的腳步起伏:「無逸勿去。」
觀音婢趟過幾塊險石,雙足站定,回首笑道:「小事一樁,不足為懼。」欲再挪一,卻腳底踩空。
世民眼疾手快,趨前扶之。觀音婢敏感,反推之,二人糾纏間,齊摔於地。
觀音婢驚魂方定,見二人狼狽至極,輕捅身下之人,肆意歡笑。
世民徉推之,不動,笑嘆:「真箇頑皮!」
觀音婢聞言翻身,手捏其頰,努嘴哼笑:「頑皮者誰?」
世民翻翻鳳目,囁嚅道:「我……」
觀音婢鬆手,見他滿臉憋屈,不覺失笑。
世民在他頸間深嗅幾口,笑嘆,「五郎香似娘子,莫非托生錯了?」
觀音婢大窘,慌忙爬起,別頭作惱狀,哼道:「爾如女子!」
世民起身,嘻笑道:「無逸勿惱,我失言了。」
觀音婢白他一眼,見其衣袍染污,凝眉:「汝衫濕矣。」
「無妨。」
「若是染寒如何得了?」觀音婢環顧周遭,指道,「彼有人家,不如借水洗之。」世民同意,留字乃去。
柴扉依山而開,兩位小郎君對望一眼,世民上前叩之。
「來了。」老媼自寒窯拄杖而出,觸至世民,皴裂的面上浮起笑容:「三郎回來了?」世民尤惡生人撫摸,欲收手,老媼笑容凝住,嘆道,「此非三郎之手……」
觀音婢見她眼珠無神,以手晃前,朝世民示意。
二人扶老媼坐於石檻,世民說道:「阿婆,我兄弟二人路經此處,欲要水一用。」
老媼指向牆角:「小郎君但用無妨。」
「多謝!」世民過去一看,陶缸空空如也,「此中無水。」
「實所抱歉,老婦眼盲,不知用盡。」
觀音婢問道:「阿婆家人安在?」
「亡夫早卒,長子征去建洛陽,勞役而死;幼子前月征去築長城,至今未歸。」說著,老媼抬起盲珠望向遠方。
世民一頓,皇帝征百萬男丁修長城不假,然二十日完工,三郎未歸,恐已命殞。正欲告知,觀音婢道:「阿婆放心,三郎定會歸來。」
老婦摸索觀音婢:「真耶?」
觀音婢扶住,篤定點頭:「當真!」
「好極!好極!」老婦笑道。
觀音婢亦笑,卻為之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