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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話·上 北巡放歌

  皇帝興師動眾,自大興發駕。所過州縣,十裡間幡旗相蔽;行幸所在,馳道上羽儀溢路。聲勢浩大。

  五月漸熱,加之適逢端午,車發不久,頓於同州赤岸澤。端午這日,皇帝御殿受百官獻禮,所獻珍寶奇玩,不在話在。皇帝悅之,各賜扇及五色縷。退朝後,宮官以服玩分賜諸妃,獨一紙表奏無以送人,遂呈至御案。

  皇帝展卷閱之,見是一篇《高祖文皇帝頌》,轉喜為怒,憤恨不平。

  這日,尚書左僕射蘇威至偏殿,皇帝耿耿於懷,怒擲表奏於地,憤然道:「薛道衡致美先朝,此《魚藻》之義也!」

  蘇威覽之心驚,拜道:「道衡顧念皇恩,或只感念先帝而已。」

  「公昔與共事,勿出言也!」皇帝罵道,「薛道衡老漢!朕以先朝舊吏,欲委之秘書監,未料此人剛回京就上表諷今。這些老臣,恃功而驕,何必禮接也!今司隸台新設,莫如以薛道衡為司隸大夫,不予重用。」

  蘇威曾佐先帝,繼楊素為左僕射,正欲婉勸,又不敢語。

  「太行至并州馳道修築如何?」

  蘇威如實奏道:「已征河北十餘郡丁男開鑿太行山,直達并州。」

  皇帝滿意頷首:「有此馳道,北巡何其便宜!」

  侍者入報:「大家,啟民可汗親使請求朝見。」

  皇帝聞言,笑道:「半月以來,啟民遣其子侄先後來朝,今又遣使,其重視至此,當以嘉獎!」

  少頃,突厥使者入殿,皇帝免禮,笑道:「啟民再三遣人入朝,忠心可嘉,朕心慰也!」

  使者道:「可汗常云:染干多幸,蒙皇朝扶持,乃為突厥之主,實為皇隋之臣。願親入塞奉迎輿駕,望至尊恩准。」

  皇帝悅道:「朕知可汗忠心,然突厥不可無人主事,不必迎駕。」

  使者拜道:「諾。」

  在同州停留數日後,巡幸之駕出潼關,過雁門,各郡獻食,其中尤以雁門最精。及至馬邑崐,獨馬邑太守楊廓無所獻,皇帝大怒,以雁門太守丘和為博陵太守,並遣楊廓至博陵學習丘和。余郡聞之,因以為鑒,由是所過州縣,獻食競為豐侈,用度靡廢。

  轉眼六月,車駕走走停停,再次宿於榆林行宮。

  酷暑難耐,毒日高懸於天,肆意烤炙著無垠的榆溪舊塞。此處以河為境,樹榆為塞,曾是匈奴、西羌、烏桓、鮮卑各部雜居之地。茂盛的榆樹林循著秦長城綿延千里,繁衍至今,形同一道綠色屏障。

  一道敕旨從榆林郡行宮發出,由武衛將軍長孫晟送達突厥。

  長孫晟馳至啟民牙帳時,啟民可汗已率諸部酋長集於帳前恭候。

  長孫晟一下馬,啟民可汗連忙上前:「將軍一路辛苦,快請入帳。」

  長孫晟作揖,又與眾酋長見禮,方隨入帳。目光觸及帳前草穢,眉頭一皺。

  啟民可汗見之,誠惶誠恐。引之上座時,謹慎詢問:「將軍此來,未知有何指教?」

  長孫晟見其憂懼,笑道:「可汗無須多慮,請聽皇帝敕旨。」

  啟民可汗連率眾人聽旨,長孫晟宣道:「皇帝若曰:王師出塞,國之盛事。朕光膺圖籙,以寧兆民,此次過境,無意擾眾。望諸蕃知之,特此預告。」

  「臣等領命。」

  長孫晟解釋:「此次出塞途經突厥,皇帝陛下體察民心,恐臣民驚懼,遣某前來諭旨。」

  「多謝至尊顧念,臣等無不心盼乘輿駕臨。」啟民可汗連道,見長孫晟點頭,復又詢道,「我欲去榆林朝見,未知可否?」

  長孫晟笑道:「自然可矣,鸞駕將宿榆林多日,天涼再發。然有一事,某欲提醒可汗……」

  「將軍但請吩咐。」

  「吩咐不敢。」長孫晟微笑,乃指帳前草曰:「此草大香。」

  啟民可汗嗅之,搖首:「不香也。」

  來時路上,長孫晟見荒草連片,實乃大不敬,欲令啟民親除之,示諸部落,以表尊敬。是故殮色,道:「天子行幸所在,諸侯躬自洒掃,耕除御路,以表敬心。今牙內穢草叢生,我意謂只留此香草耳!」

  啟民可汗乃悟,忙道:「奴之罪也!奴之骨肉皆天子所賜,得效筋力,豈敢有辭?邊人不知禮法,幸賴將軍教之;將軍之惠,奴之幸也。」遂拔佩刀,當即躬身割草。

  諸酋長見狀,紛紛拜曰:「奴等謹遵將軍教誨,必躬自除草,以開御道。」

  長孫晟滿意而歸。

  果然,突厥顯貴及諸部爭效之,親為除草開道。於是舉國就役,開闢出一條長三千里寬百步的御道。皇帝聞是長孫晟之策,嘉獎不在話下。

  天氣愈發炎熱,不宜行軍,故車駕長留榆林郡,待天涼再出塞。鸞駕既在行宮,來朝車馬絡繹不絕。只見突厥啟民可汗攜妻義成公主朝見,吐谷渾、高昌遣使入貢,各郡太守朝於行宮。一時間,僻遠荒涼的榆林塞人聲鼎沸,有如都邑。

  世民回至客館,見父母對座,欣喜入內:「阿耶!」

  李淵拍了愛子結實的肩膀,笑道:「我來覲見皇帝。汝去之何處?」

  「我與無忌放馬而歸。」世民答道,因問,「三姊寧不來耶?」

  李淵目光微閃,須臾笑道:「伊隨汝嫂歸寧,故未來也。」

  世民哦了一聲,竇氏溫聲道:「滿身熱汗如何使得?速去清洗之。」

  世民抬袖聞之,嘻笑而退

  「何故?」世民一走,竇氏笑顏凝住,沉聲問道。

  李淵未及反應,惑道:「何也?」

  「秀寧。」

  李淵低眉,知妻所指,不敢有瞞:「……三娘與柴紹暗許終身。」

  竇氏倒吸一口氣,盯看丈夫神色,直問,「汝已許之,對否?」

  李淵點頭,見妻子橫眉,連道:「三娘哭求於我,我大憐之,遂許焉。」

  竇氏輕哼:「郎君中計而不知矣!」見丈夫驚愕,橫他一眼,道,「三娘知我未必相許,故先得汝之首肯。屆時若我不許,便是你我之爭。」

  李淵拍額嘆道:「娘子此言甚是!」隨即皺眉,「業已如此,該當如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有私許耶?」

  「娘子欲將何為?」

  「我自有處置。」

  這日,皇帝御北樓觀漁民在黃河捕魚,宴請前來朝請的百官。

  席間,皇帝望見李淵,意欲戲之,因笑:「唐公近來安好?」

  皇帝當眾關懷,李淵受寵若驚,恭敬答道:「承蒙陛下關切,臣一切安好。」

  皇帝笑道:「你我本為姨表,若無記差,汝長我三歲,我該呼為『表兄』。」

  李淵誠惶誠恐,連道:「陛下萬乘之尊,淵豈敢當之。」

  「不過……」李淵方言畢,皇帝話鋒一轉,「汝雖長我三歲,何得面皺若此?呼作『表兄』確有不妥,莫若呼為『阿婆』,何如?」說罷笑不可仰。

  眾臣聞之,皆掩嘴低笑。長孫晟望向李淵,只見他笑容可掬,一副不以為意。

  與此同時,皇后蕭氏為迎義成公主入朝,在行宮后苑設宴,諸妃主皆陪座。許因長孫晟剛立功,高氏母女亦在陪席之列。

  「聞聽長孫將軍一言令下,突厥舉國上下爭相開道,陛下讚許不已!」席間蕭后朝高氏言笑道。

  高氏連忙頷首施禮:「為至尊及殿下分憂,季晟何幸!」

  蕭皇后微微一笑:「陛下得長孫將軍之良才,亦大幸!」因笑向義成公主,「此則晟妻也。」

  義成公主朝高氏頷首:「高夫人好在,代妾問候長孫將軍。」

  高氏側身致禮,蕭後於一旁微笑,因顧謂諸小娘子,「長孫五娘安在?」

  觀音婢見皇后喚她,起身整衣,從容拜向殿中,答道:「臣長孫弄玥拜見皇後殿下,恭祝殿下長樂無極!」

  蕭后見她舉止有禮,又朝義成公主道:「此即將軍之女也。」義成公主含笑望之,蕭后因笑,「猶記當年,伊方降誕,我親為挑選洗兒錢,展眼便已這般出眾,當真令人感慨。」

  「臣幼蒙恩蔭,今親見殿下母儀,何幸也。」觀音婢俯首答道。

  蕭后示以近前,細細打量一番。元德太子薨后,一次問卜,蕭吉雲長孫晟女有貴相,故今特來觀看。

  在座皆慕之,獨高氏惶惑不安,唯恐幼女失言,衝撞皇后。因將目光緊隨,見唐國夫人安慰,回以微笑。

  觀音婢拜至駕前,含笑仰望皇后的通身氣派,並不怯懦。

  「汝今幾歲?」蕭后笑撫其面,果真骨骼天然。

  觀音婢恭敬作答:「臣今七歲。」

  望其身量,脩長裊娉;觀其容止,從容有度,不似七歲女童。再看眉眼,果有一股不凡,蕭后暗自吃驚,莫非蕭公所言非虛?

  蕭氏本為梁明帝女,生於二月,江南風俗以二月生者不養,故為季叔所養。不到一年,叔嬸俱死,遂轉養舅家。其舅窮困,蕭氏自幼勞作,艱苦度日。

  及梁歸朝,皇帝時為晉王,先帝為選晉王妃,遍占梁室諸女,皆不吉。蕭父記起此女,乃迎於舅氏,使使者占之,吉也,遂冊為妃。

  雖榮升王妃,蕭氏過得並不恣意。剛在新婚,蕭氏便隨夫之國,獻后每遣婢入蕃,蕭氏輒不顧尊卑,與之同寢共食,此舉深為婆母獨孤氏讚賞,卻被幾個出身關隴門閥的弟婦笑為窮酸。

  楊勇失愛之際,晉王對外禮極卑屈,取悅帝后,拉攏群臣。身為王妃,蕭氏亦卑順恭迎,如屢薄冰。

  在旁人看來,後宮雖新寵不斷,蕭氏主位至今,自該無所憂也。然自太子薨逝,國無新儲,雖次子楊暕有望,然未得皇帝表態,且皇帝生性風流,內寵不斷,後宮亦有所出,儲位之爭愈加莫測。故蕭后憂惶之下,將顧慮說與蕭吉,請他指教一二。

  「一切命中注定也……」蕭吉猶豫須臾,道,「臣惟有一言,望殿下謹記於心。長孫晟第五女有奇相,乃殿下命中貴人,務必善待之……」

  或許病急亂投醫,今見其貌,蕭后憶起蕭吉之言,竟信然。

  「想是殿下與將軍之女一見如故。」

  觀音婢聞言看去,一女子掩扇嬌笑,其容止柔美,正是皇長女、許國公宇文述次媳——南陽公主。聞聽公主才貌並俱,造次必以禮,又以孝著稱,今見氣度,果然不凡,觀音婢對其行禮。

  南陽公主見皇后當眾失神,未免失儀,因笑向在座命婦。

  蕭后回神,頷首笑道:「長孫五娘美風儀,吾大愛之!」因賜以環佩,羨煞旁人。

  宴罷,竇氏回館,見李淵沉臉坐榻,因問:「郎君因何不快?」

  李淵遂告之,憤然捶案,曰:「皇帝當眾笑我阿婆面,大辱也!」

  竇氏知其心高,被人當眾折辱必不好受,亦為之酸澀。略加思索,因笑曰:「此吉兆也!郎君封於唐國,唐者,堂也,阿婆即是堂主!」

  「堂主?」

  「堂主乃一家之主,郎君早有天命之讖,豈非吉兆耶?」

  李淵反應過來,一掃胸中鬱氣,執之笑道:「娘子一語總驚人!」末了又問,「可曾見過可憐公主?」

  竇氏搖首:「公主臨盆在即,未來朝見。」

  「使未入宮,亦不致和蕃,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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