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話·中 水邊麗人
觀音婢扶在石雕旁,氣喘微微,轉而思道:阿耶既已望見,逃之何益?此般想著,心底懊悔不已,以致整個上午耿耿於懷,無意出遊。
午膳后,長孫晟經過迴廊,見觀音婢坐亭臨帖,因是駐足。
花影前,稚嫩的身形初現三分麗姿,粉潤的面龐漸暈一抹玉致,兩顆杏眼靈動而深邃,一枚玉鼻挺秀而精巧……思及蕭公之言,輕聲嘆息。
阿梨研墨,見主人過來,俯首行禮:「郎君。」
觀音婢聞見,臉色尷尬,落筆於玉枕,故作笑問:「阿耶無須陪客耶?」
「汝兄攜世民會友,晡后而歸。」長孫晟道,復問,「上巳佳節,何不同去遊玩?今有小娘子玩於洛水。」
「郎君皆好騎射,未免以我累贅。」
「上午何不入閣?若無記錯,汝曾欲結識世民。」
觀音婢故作淡然:「不欲也。」
長孫晟揶揄笑道:「是耶?」
果然,觀音婢滿臉通紅,犟嘴道:「本以阿娘彈曲,及見阿耶宴客,故而退走。」
長孫晟暗笑:「今日再見,可曾改觀?」
策馬揮鞭的英武身姿與橫抱琵琶的儒雅身影相繼闖入腦海,觀音婢的回答模凌兩可:「《胡笳十八拍》實所妙絕。」
長孫晟忍俊不禁,也不欲再戲。瞥見案上的《名姬帖》,笑問:「世人皆好王字,五娘卻習衛夫人之帖,何也?」
「衛夫人書嫻如玉樹,穆若清風,為天下一絕。王右軍幼習其字,乃成一派。兒以為若習王字,當先學衛氏,或有益處。」
「習字在於氣也,五娘此想甚好。」長孫晟雖為武將,卻頗好文史,對子女寄情翰墨大為讚賞。
洛河,古稱雒水,乃黃河右岸重要支流。黃河與洛河交匯之處——河洛地區,居天下之中,孕育出燦爛的河洛文明。如伏羲受河圖啟發畫出八卦,黃帝於此修壇沉璧,伏羲之女溺於洛水化為洛神;又如司馬遷在洛陽受命寫《史記》,班氏兄妹在洛陽著《漢書》,陳壽在洛陽撰《三國志》;再如散文先河《尚書》、首部詩歌總集《詩經》、小說的開山之作《周說》等等,譜寫出一篇篇華麗的河洛文化……
河洛地區以洛陽為中心,其國都文化連綿不斷,曾為七朝舊都。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為行漢化更是遷都至此,而長孫氏為北魏皇族後裔,故洛陽亦其祖籍,淵源頗深。
無忌及世民午膳後走馬至洛浦,與柴紹等人匯合後轉去河邊策馬。
世民飛奔於前,見眾人落後,因減速而行。行在青山綠水間,世民頓覺暢快,見無忌跟上,大笑:「早知洛陽居天下之中,如此秀麗春景,妙哉!」
「我洛陽山河拱戴,形勝甲於天下。」無忌朗聲笑道。
柴紹追上來,亦笑:「世民莫如常住洛陽,往後可常同游。」
「我娘不許,今次小住已屬不易。」世民搖頭笑道。
「是也。唐國夫人半刻離不得你,往後娶妻如何了得!」
「阿娘若是不喜,不娶也罷。」阿兄娶妻后,阿娘並不開心,世民大為不解,今柴紹一提,豁然開朗。
柴紹大笑:「傻小子,切莫言之過早,會有娶妻忘娘之日。」
眾人鬨笑,世民欲與爭辯,一人指道:「彼者為誰?」
眾人看去,竟是秀寧幾人騎馬馳過,連聲呼之。
秀寧聞見,掉馬過來,笑道:「本欲遊玩洛陽城,可巧遇見爾等。」察覺柴紹投來目光,快速別過頭去,恰見無忌望向佛慧,因為引薦:「此我表妹也,亦我長嫂女弟。」又向佛慧介紹了無忌等人。
佛慧的目光收回,連忙施禮:「長孫郎君萬福。」
無忌叉手問好:「幸會獨孤娘子。」
簡單寒暄后,秀寧等人遂與同行。
「今日真巧。」世民等鄭觀音跟上,打聲招呼。
「嗯。」鄭觀音頷首答道,聲音柔和。
世民略踟躇,提醒道:「我是李世民。」
鄭觀音靦腆一笑:「花朝那日……多謝郎君相助。」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世民連道,心裡略感失落。欲提舊事,又恐尷尬,故而不語。
行了片刻,眾人停至一處幽靜草地休憩。略一合計,娘子們留守鋪席,郎君們采果打獵。世民背弓沒入樹林,一路獵到幾隻野兔雉雞。
穿過樹林是一片延綿小河,極目望去,耕牛埋頭在對岸啃草,牧童坐在坡上吹笛。收回目光,近岸清水間,三五個小娘子結伴在河中梳洗,烏黑的長發如墨滴落入水中,擴散而開。
世民牽馬徐行,難得有心欣賞山間的淳樸風情。下過小坡,望見兩位裝扮不似平民的小郎君躬身摸魚。
「阿梨,務必守住那頭。」觀音婢悄道,眼睛卻盯在水中。
原來習字后,觀音婢一人無趣,遂來河邊弄水,見一魚流連石縫間,擺著翻白的魚肚,玩心大起,意欲捕魚。只見觀音婢屏氣凝神,瞄準時機,雙手圍截。不料游魚察覺,躍起魚身,潛入水深處。說時遲那時快,觀音婢來不及驚呼,一支飛羽扎入水中,河面霎時暈開猩紅一片,騰起陣陣魚腥味。
觀音婢連箭帶魚提起,驚魂未定,婢女在耳邊道,「五娘,彼有一郎君……」
觀音婢望過去,竟是李世民!驚詫之下,忙令婢女穿靴。
話說魚躍水面時,世民眼疾手快,拔箭射之,意欲相助。及見小郎君於花朝見過,因是上前。
「世民與小郎君曾有一面之緣,今日再見實乃三生有幸!」
觀音婢一陣窘迫,莫非昨日他見自己窺視?臉頰微紅不知言語,故作詫異而望。世民遂將花朝所見相告,卻未提花下起舞,恐其誤會自己尾隨於他。
「哦!」觀音婢聞之安心,抱拳笑道,「見過世民兄。」
「幸會幸會!」世民亦抱拳,因問,「小郎君如何尊稱?」
「我……」觀音婢略有犯難,靈機一動,脫口道,「賤名長孫無逸。」
「長孫無逸?」世民略感驚喜,偶聞無忌提及此弟,怪道二人眉眼相似,欣問,「莫非郎為無忌之弟?」
觀音婢後悔莫及,正欲否認,轉而思道,長孫之姓不多見,且李世民既在此處,則阿兄必在附近,未免節外生枝,只好應下:「正是。」
未料無忌之弟生得如此粉面,絲毫不輸其兄風采。「真巧!我等正於附近,汝兄亦在,我攜汝前去!」既是無忌之弟,世民一見如故,拉著就走。
觀音婢連忙抽手,欲拒又恐生疑,因笑:「煩請世民兄引路。」
世民欣然領著二人返回,眾人皆已歸來,無忌等人正在生火烹食。
「無忌,此何人哉!」世民興沖沖朝無忌喊道,觀音婢朝望來的眾人抱拳致敬。
無忌正對火吹氣,抬首一見妹妹,倒吸一口煙氣:「觀……咳咳……」一旁炙肉的佛慧見狀遞過絲帕。
「阿兄!」觀音婢快步過去替兄長拍背,眼神卻在暗示。
世民笑道:「無忌兄弟果然感情深厚。」
「兄弟?……」無忌一臉狐疑,看一眼世民,又看一眼妹妹,見妹妹目光凜冽,心中瞭然,因笑,「是也!五郎體弱,不常出門,不料在此遇見,著實意外……」
「當真巧了!」秀寧笑道,「莫非冥冥之中我等有緣?」見柴紹表情錯愕,後悔失言。
「阿姊此言有理,若非有緣,我豈會再見無忌之弟?」世民從腰間蹀躞取佩刀削果,遞予觀音婢。卻見秀寧柴紹不時對望,表情有別平常,心底微微納罕。
眾人休整后,三兩成群地去河邊騎馬。阿武牽赤焰至,世民起身欲去,見鄭觀音坐席不動,因問:「豈不同去?」
鄭觀音低眉笑道:「我……我不擅騎馬……」
「我可教汝。」若在平時,世民不喜語與娘子,總覺她們怯弱畏縮,不如郎君洒脫爽快。
鄭觀音猶豫再三,仍是搖頭:「我不去了……多謝。」
一旁牽馬的觀音婢望見,嘴邊一記輕笑,遂翻身上馬,揮鞭而去。行了片刻,忽見阿兄與獨孤娘子并行於前,遂去跟上。見他二人閑話,因是慢行,只遠遠跟著。
「其實,我曾見過你。」
「是耶?」
「嗯!」佛慧連連點頭,憶道,「我曾去姑祖母家,有日經過阿舅書房,爾等正在研習《商君書》……」見無忌哦了一聲,又道,「猶記郎有一言『夫秦強也商鞅,亡也商鞅。彼商鞅勸農耕、明法令、尚軍功,故秦獨霸於天下;而商法嚴酷苛刻,違禮義之教,敗常倫之化,積民惡之怨,故秦傳二世而速亡』……」
無忌神色略顯驚訝,轉首看向小娘子。只見她臉龐秀美,肌膚若雪,兩彎遠山眉時而飛揚,一雙丹鳳眼不時欣笑,明媚而清亮,彷彿點上春日的斑斕。
無忌險些忘記移開目光,只聽耳邊連珠落地,慷慨陳詞:「昔者我以商鞅一介布衣,革法明教,大治秦國,其功如山嶽,為法家之雄才。」如玉的俏臉望過來,似日邊晚霞,目光專註而欣佩,「直至聽郎一席話,乃解我惑。」
在她將要偏頭時,無忌望向別處,掩飾自己的失禮:「何惑也?」
佛慧知他清高,並不為意,侃侃而談:「司馬遷盛讚曰『鞅去衛適秦,能明其術,強霸孝公,後世遵其法』,商鞅雖死,其法猶存,然秦以滅六國之強卻亡於陳涉之草芥,何也?及聞汝之言,方得解惑……」
「哦……」無忌神色淡然,驅馬向前馳騁。
佛慧以其無意相談,微感失落,緊跟其後不舍追問:「我見你論辯嚴謹、識見著遠,平日喜讀何書?」
觀音婢望著跑遠的二人莞爾,忽聽一人背後發問:「無逸何故發笑?」循聲望去,李世民騎馬立於身後,目光搜尋其旁,笑問,「觀音姊何不同來?」
「伊不喜騎馬。」二人並排而行。
「我見你們熟絡,舊相識耶?」
「去月花朝路遇而已……」
觀音婢頷首:竟與我同日相遇……「其實三年前也曾見過。」正欲詢問,又聽李世民道。
觀音婢恍然一笑:「原來如此……」
「然伊已忘我。」
「爾為之傷心?」觀音婢調侃道。
世民驚詫,搖首:「忘了也罷。因是舊時友,故覺親切。」
「既是如此……」觀音婢冷笑一聲,語氣驟冷,「世民兄何不親近『舊友』,跟著我這『新友』作甚?」
世民不明所以,一臉茫然:「無逸此言何意?」
話剛出口,觀音婢自覺失言,暗惱自己何必在意「舊友」、「新友」,那李世民與誰親疏干她何系?然若換作他人,她或許不會在意,偏是那鄭家小娘子。
「我隨口一說。」觀音婢沖他僵笑,猛地一揮鞭,飛馳向前,扔下世民愣杵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