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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話·上 林下之風

  長孫晟父女來到蕭吉宅第,蕭吉拄杖迎接。

  蕭吉精通陰陽術,先帝甚重其言。昔為獻后卜陵,皇帝時在東宮,陰令助之,許以富貴。及嗣位,皇帝授以太府少卿,加位開府,然與宇文述等人相較,官升一級且放任外州的待遇略顯寒酸。

  趁著蕭吉暫未赴任,長孫晟特意攜女拜訪。只見他面容略顯憔悴,精神卻尚好,看過觀音婢面相,見其頻顧書櫥,因笑:「某藏書頗豐,小娘子若不嫌棄,可去閱之。」

  觀音婢欣喜謝過,遂去翻閱書冊。

  蕭吉目光讚賞,須臾對長孫晟道:「公還記『四劫』否?」

  「公之所言某謹記在心,不敢有忘。」長孫晟忙道,此亦今來之故。

  「公宅安寧否?」未料蕭吉並未直言,而是詢問另一事。

  長孫晟嘆息:「三年前行布戰死……」

  「公之宅第是否門柱斜欹?是否兩門進出?」

  長孫晟難住,道:「不知也。」

  「門柱不端正,斜欹多招病;家退禍頻生,人亡空怨命。」蕭吉念念有詞,「一家若作兩門出,鱌寡必多屈,不論家中正主人,大小自相凌。」

  「公可否言明?」

  「某曾言公女將有四劫,兩年後二劫至。」

  長孫晟慌神:「如何渡劫?」

  蕭吉猶豫,言語閃爍:「此亦公之劫難……」

  「五娘將有性命之憂?」

  「非也!」蕭吉連道,「小娘子將有四劫,意即二劫可渡,只須遇見奇人。」

  長孫晟鬆氣,追問:「奇人安在?」

  蕭吉見他眉頭緊鎖,慰道:「凡事皆命中注定也,公謹記便可。」見觀音婢捧卷而入,轉而說道,「此新作《五行記》也,暫未完稿。」

  觀音婢坐至下首:「此書旁徵博引、文章醇古,必為五行上乘之作也。」

  蕭吉見她尚顯青稚卻舉止落落,笑問:「小娘子亦涉五行乎?」

  「略知之。」觀音婢謙遜一笑,「《洪範》雲五行乃水火木金土;《左傳》曰『天生五材,民並用之,廢一不可』;鄭玄則曰『行者,順天行氣也』,不順『五行』而行,則為天命所棄絕。兒近讀《五行傳》,尚一知半解,今觀公之《五行記》,獲益非常!」

  「小小年紀涉域廣泛,非常人也!」蕭吉早看出她面相不凡。

  長孫晟捋須而笑,面有得色:「此女幼而好書,某心慰也。」

  「讀書可明智,見多則識廣,古有班昭蔡琰者,女子才學不輸男子。」

  觀音婢聞言悅之,連生敬佩,謙笑道:「班昭續《漢書》、諫鄧後,蔡文姬善詩賦、長音樂,皆女中文豪也。然兒最崇者,乃東晉謝令姜。」

  「謝道韞以詠絮聞名,亦才女也。」

  「書雲『王夫人神情散朗,有林下風氣』,昔會稽城破,夫人率女眷殺敵,捨命護孫,其行事之勇決,世間女子有幾人者。」見太府少卿認同,觀音婢言語激動,侃侃而談,「夫人才華橫溢、風致高遠,兒恨未生當時,未睹林下之風。又夫人旁徵博引、論辯有力,故我讀書明理,諸如五行者。」

  蕭吉篤定笑道:「何須追遠焉,小娘子必將林下風流也。」

  觀音婢謙笑:「吾之志也。」

  談笑片刻,長孫晟攜女告辭,蕭吉堅持送之出門。許因雙目昏濁,父女二人的身影模糊在一片火光中。須臾,浴火中的老鳳轟然涅槃,幻出一隻雛鳳飛向梧桐。

  只見那深邃的天眼銳利含威,扇動著卷翹鳳尾,鳴出的清音如山間遠水玲瓏。恰於此時,空中傳來另一曠遠洪亮的鳳鳴。雛鳳凝神靜聽,鳳目倏忽柔和,發出悅耳深情的鳴叫。果然,另一雛鳳飛沖而下,雙鳳相遇,貼頸和鳴。

  突然,風起雲湧天地昏暗,一道晴光乍現,只聽九天之中,鳳羽翙翙。兩隻丹鳳雙雙于飛,接連幻出七隻雛鳳,環繞其旁。九隻鳳凰朝紫宸星飛去,和音響徹乾坤……

  長孫晟回府後令人檢查,卻無門柱斜欹,遂封後門,不令進出。

  「阿娘!阿娘!」

  一陣啼哭將竇氏從游思中驚回,循聲看去,幾個童僕公然扭打成團。阿梅上前喝道:「主母當前,焉得放肆!」

  眾奴撲通跪地,連聲告饒。阿梅見是廚婢,厲聲訓道:「府宅之內,嚴禁滋事,否則賣之。爾等竟敢違令!」

  眾仆叩首請罪:「奴等不敢!然醜奴兒入竊二郎的麪菓子,不聽勸阻。」

  阿梅聞言望去,一男童抓起地上裹了泥土的點心狼吞虎咽,對眾人的指控充耳不聞。

  阿梅見之觸目,一時無以定奪,目光諮向主母。

  竇氏尤惡偷盜之行,若在平素必以嚴懲。然不知因何,見那男童滿身狼藉,不覺舉步上前。

  男童再撿其一,欲食之,忽見眼前多出一雙華履。抬首望去,一華貴婦人正凝著自己,其丰容艷質,令人見之難忘。男童目瞪口呆,以致剛到嘴邊的麪菓掉落,忘記撿起。

  四目相對,心底的堅硬倏然柔軟。竇氏緩身蹲下,溫聲詢問:「爾喚何名?今年幾歲?」

  清艷的面容近在咫尺,男童自慚形穢,一時無措。皰丁見狀,連道:「回娘子,此奴不知名姓,人喚『醜奴兒』。」

  「胡說!」男童尤惡此名,呲牙相向,醜陋的面容愈顯猙獰,猶似一隻發怒的惡犬。望向主母時,忽又溫順如狸貓,怯聲解釋,「奴小名『三胡』。」

  竇氏頓覺有趣:「三胡?」

  「奴排行第三,故阿娘取名『三胡』。」

  「爾母誰也?」

  三胡答道:「我娘名喚『陳善意』。」

  竇氏笑顏凝住,阿梅見狀,揮退眾人。眾奴逃過罪罰,連忙帶走三胡。

  「娘子……」

  阿梅知主母心病,欲勸慰,忽聽她問:「寺里可曾去過?」

  阿梅知其所指,如實答道:「娘子放心,奴每年皆去。」

  竇氏頷了頷首,目光忽又疏淡,道:「回屋罷。」

  每年今月,主母夜裡多夢,情緒不定,也只二郎跟前方見開懷。阿梅遂扶之回院,不敢多語。

  「替阿耶娘問好將軍夫婦,務必早去早回。」

  這日,竇氏擁著世民出門,再次囑道。

  「阿娘已囑數遍矣……」

  知其去心急,竇氏努嘴笑道:「不耐娘乎?」

  世民急忙解釋:「怎會如此?兒意謂不曾忘也。」

  竇氏撫上其頰,笑意盈盈:「阿娘與爾頑笑,勿急也。」復又環之於懷,方是放行。世民拜之,上馬離去。

  「二郎此去,三日而歸,娘子勿傷也。」阿梅慰道。

  「二郎首次離家,竟莫名不適……」竇氏心中空落,悵然而歸。回院途中,感覺身後有異,回眸看去,一道身影嗖地逃竄,嘴角不覺上揚。

  三月三為上巳節。據《後漢書•禮儀志》載,三月上巳,官民喜於水上洗濯;至魏晉,文人雅士則曲水流觴,因而有了王羲之在蘭亭會上書寫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是故上巳這日,貴族雅士大會賓客,宴於洛水。而在柳堤水邊,出遊弄水的少男少女偶會上演一場美麗的邂逅。

  去月與長孫晟街頭話別,父母得知后,特令登門拜訪。故世民提前一日至洛,以免風塵僕僕,顯得失禮。

  初三一早,世民主僕來到長孫府。世民向立於門屏處監門的閽者遞上拜帖,便隨之繞過三層挑檐雕花門樓,經過橫長的前院,至中館俟候。

  休憩片刻,管事阿羽前來相迎:「小郎君好在。阿郎候於正堂,請。」

  世民拱手謝過:「有勞院公。」

  阿羽側身作請,世民隨他進入中門,又穿過亭台園池錯落的庭院,終於來到方闊的主院。只見廊屋中央,富麗的正堂巍然而立,清晰分明的單檐歇山頂兩側,簡潔秀拔的鴟吻眺望蒼穹,走近能見屋檐瓦當雕刻的蓮花紋。踩著砌有花磚的台階入內,陽光從隔扇的直欞間探入,照得壁面圖案和藻井彩繪飽滿挺秀。北首的案上,陳列著各色御賜之器,宣告著主人的顯赫。

  長孫晟坐於榻上,世民入來大悅,連招入席。世民上前行禮,方至無忌對座。眾人一陣寒暄,問家人安等不在話下。

  聽聞世民獨宿洛陽新宅,長孫晟極力留宿,加之相談甚歡,遂去西閣閑話。

  西閣臨水,毗鄰後院,掩映在桃紅柳綠中,別有一番清幽。眾人入閣,婢女將赤色簾幙捲起,芳洲之景即入軒窗,眼前豁然開朗。

  長孫晟見世民注意到橫於案幾的曲項梨形胡琵琶,因笑:「此乃宮廷樂官曹妙達所贈。」

  「竟是曹公之物?」

  長孫晟微微搖首:「不盡然也。本為齊清河王——無忌曾外祖贈予曹公,后曹公還贈我丈人。」轉而問道,「爾識曹公乎?」

  「我耶識之。聽聞曹公曾任北齊樂官,其音妙絕。齊後主好胡音,曾召曹公奏於宴,一曲方罷,後主悅而封侯,傳為佳話。」

  無忌頷首:「入隋后曹公仍為宮廷樂官,念及曾外祖,深悼之,遂以琵琶回贈外祖父。阿娘善彈琵琶,外祖予之。」

  「唐公善奏琵琶,世民亦善乎?」長孫晟詢問。

  世民謙遜一笑:「略知一二,卻是淺韻雜訊。」

  「阿耶勿信。」無忌斜乜之,笑道,「世民嘗奏琵琶,在座無不稱好,令奏一曲可知也。」

  見長孫晟當即命取琵琶,世民遂不推辭:「盛情難卻,世民斗膽獻醜,惟乞勿擾將軍聖聽。」

  橫抱琵琶在懷,撥弦調音后,世民略思考,因道:「將軍威震突厥,世民誠慕焉!今獻《胡笳十八拍》,不忘舊恥……」見長孫晟目光期待,遂執撥片彈之,婉轉清調嘈嘈流出。

  無忌得意望向父親,見他閑倚於榻,一手隨之擊拍,一副享受之態。嘴角笑意彌深。

  這廂,觀音婢正於窗前小榻執卷,忽聽遠處琵琶細細,煞是動聽,以為阿耶坐聽阿娘彈曲。細聽之下,音韻卻有別往日,好奇之餘,循聲而往。

  及至閣前柳下,垂耳細聽,原是古琴名曲《胡笳十八拍》。

  《胡笳十八拍》系蔡文姬所作。蔡氏昔為匈奴所擄,被迫與匈奴左賢王結合生子,流落塞外長達十二載,后被曹操贖回。重返故土后,蔡氏感念思鄉之苦及骨肉分離之痛,遂作此曲。其調哀怨凄楚,演繹了文姬的悲苦遭際,為後世銘記。

  而此時,《胡笳十八拍》以琵琶奏來,卻一反如泣如訴之調,變得清亮激越起來。細聽其聲,時而沉重如蒼茫沙漠,時而急切如聲淚控訴,時而鏗鏘如刀劍擊碰,時而跳動如錚錚鐵蹄。好個場面多變,氣勢磅礴!

  觀音婢如痴如醉,暗怪此調出自誰手。探首而望,只見窗牗間,一尊白色身影形如玉樹,難見真容。心底益是好奇,邁起款款蓮步,曳著輕透的帔子飄去門口。

  為使室內通達,貴士之堂往往不設南牆,只掛幾重幔子。觀音婢立於竹幔旁,隔著裡層撩起的紅綃帳望去,但見廳中金獸香煙裊裊,那白衣少年怡然端坐,橫抱琵琶於懷,手捏撥子嫻熟撥在四弦間——正是那位不羈少年。今次細看,舉手投足間竟有幾分儒雅。

  一曲奏畢,全場沉寂,長孫晟率先稱善,驚醒沉醉的眾人。觀音婢亦驚,險些傾倒。長孫晟見幔邊晃動,呼道:「五娘!」

  觀音婢聞見,羞愧而走。

  世民將琵琶交予婢女,隔窗望見一人急急行走青石磚上。只見柳綠蔥蘢間,小娘子一身茜色襦裙荷風搖擺,倏忽隱沒假山之後,如一隻彩蝶翩然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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