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話·下 花朝美景
將近正午,少年們馳至城東南的豐都市酒肆宴飲。
二、八兩月各為春秋之半,民間遂以二月半為花朝,八月半為月夕,一春一秋,恰是人間最美春花秋月者。故花朝與月夕在民間風俗中同等重要。
花朝之俗以洛陽為天下最盛。這日,不論男女、無論老幼、不分貴庶,皆喜外出祭花神、逛花市。只見街衢巷陌,貴士在花前設障,烹茶對吟;平民則去花神廟祭拜祈福,郊遊踏青。真可謂雅俗共賞。
宴罷,世民遂向無忌等辭行,趕回滎陽。
「二郎……」阿武新奇地四處張望,開口詢道,「時候尚早,莫如觀覽花市再去,如何?」
世民笑指之,道:「未料爾亦有此閑心。」卻也慢步下來,觀賞著新建后的洛陽城。
極目望去,滿城枝梢剪綵人潮熙攘。人多之處,自然也少不了市井之徒混跡其中,偷竊行人財物,亦或偷窺遮面的小娘子,無恥之尤也。
這不,三五個市井兒忽地攔住兩位小娘子,扯下遮面幕籬無禮窺視。可憐兩位小娘子嚇得花容失色,不知所措。無賴們更是助長淫威,舉止輕浮。
路人唯恐惹禍上身,皆不敢出言制止。世民見之,橫眉立目,欲去教訓這群無恥之徒,忽聽一人喝道:「爾等休得無禮!」定睛看去,一華衣少年信步而來,其後還跟著一童僕。
為首的大漢沖他喝道:「小郎君,勿管閑事,快快離去!」
小郎君唇邊冷笑:「我若不從,爾等奈何!」
竟敢還嘴,頭領尤惡面前之人一副傲慢之態,邁著醉步至其跟前,糙手欲摸之,卻被他的佩劍鄙夷擋開。因朝同夥猥瑣笑道:「此等俊樣,莫如玩作**?」眾人淫笑,紛紛起鬨。
「花朝美景當下,怎有此等腌臢之物?」少年搖頭惋惜。
頭領惱羞成怒,叉腰怒目而罵:「豎子!如若識相速速離去,否則我叫你屁滾尿流!」
小郎君無視之,白凈的手作掩鼻狀,另一手從腰間掏出一精巧鎦金香囊於鼻前,深嗅幾口后,悠悠吐氣,笑道:「陛下所賜七寶蓮花香果非凡品,其溫潤醇和,可除一切惡臭……」
市井兒不明所以,相顧茫然,正是詫異,又聽其道:「皆言『口吐蓮花』,為何我今所聞如此臭氣熏天?」說罷搖頭長嘆。
世民險些嗆舌,仗劍胸前,圍觀好戲。
頭領反應過來,瞋目指之:「竟敢罵我?爾知部京戶首富乎?我主家也!」
小郎君冷視之,神色桀驁:「爾知我乎?!」
那人見其衣飾不菲,且無所畏懼,仔細琢磨,莫非其為官家子弟?等等,方才其曰……七寶蓮花香?
七寶蓮花香乃西域高僧為梁武帝精製,相傳其妻郗氏善妒,死後墮為蟒蛇,託夢武帝為之贖罪脫苦。武帝遂為之,並於法會焚七寶蓮花香。禮懺完畢,蟒蛇化為麗人,拜謝而去……
市井之徒雖粗鄙卻也知「梁皇寶懺」之說,從而亦知寶蓮花香乃宮廷珍物。當下皇帝正幸洛陽,莫非伊是重臣之子?抑或皇室之人?頭領背脊發涼,直覺此人不宜得罪。
「今我興緻大好,不予爾等計較。」頭領聲勢驟減,朝同夥揮手,「走!」
受欺凌的小娘子感激不已,作謝而去。世民欲去稱善,不料主僕二人已然走進人群,因與隨從繼續前行,不覺來至一處湖畔。
林間笑語細細,世民欲迴避,忽聽一人道:「方才嚇煞人也,若那市井兒撒潑,後果不堪設想!」
繞步過去,只見湖畔植有一片梨樹,放眼望去,萬千梨花竟綻,香雪壓枝。湖風襲過,落花繽紛,在春日的照耀下,連片銀屑傾瀉而下。花雨中,兩個人影流連繞樹,笑語吟吟。定睛看去,正是方才仗義的小郎君。
觀音婢嘴角輕笑:「有何懼之?不過欺軟怕硬而已,實則荏弱無能。」手上落了點點花白,因道,「洛陽梨花落如雪……阿靈,莫若改名『阿梨』,如何?」
阿靈眉頭糾結,小心翼翼詢問:「可否不改?」
觀音婢板著俏臉,「親切」喚道:「阿梨。」
「誒……」阿靈連忙應了,俯首認命。見小娘子沉醉於林花飛雨之中,暗暗乞求勿再改名「阿飛」、「阿花」了。
世民立於樹下,望著落白滿天飛,慘綠少年旋舞在玉雪飛花中,拂了一身梨香。忘情迴旋間,髻上玉冠不慎滑落,潑下一泓濃墨,霎時暈染出一張朦朧玉面,隱約可見幾分瑰姿。還未看清,瓊姿已經醉倒花下,其閑散超脫之態,甚為風雅。
「二郎?」
世民回神,連忙制止,小聲道:「彼花下起舞之態,頗有昔日魏晉風流……不宜擾之。」遂悄聲離去。
觀音婢任婢女挽發,拾過繡花袋觀之:「汝收梨花作何?」
「五娘素有氣疾,聽聞梨花有利肺之效,而洛陽梨花上品也,奴欲以此作葯。」
「呆奴!」觀音婢笑罵,「學醫幾年倒成藥師了!」
阿梨撓首憨笑:「阿郎令我習醫,即為五娘也。若得疾愈,奴萬死不辭。」
觀音婢嗔笑:「奉承話我可不聽!」
「是故奴今收梨花。」阿梨吐舌。
觀音婢滿意點頭,抬手示之扶起,說笑而歸。方入院,被人喚住:「觀音婢。」
觀音婢規矩立著:「阿耶。」婢女則緊依其後,唯恐主人遷怒於己。
「汝獨自出門耶?」長孫晟立於廊上,語氣略有責備。
「今逢花朝,兒欲逛花市……」觀音婢目光怯怯,委屈道。
長孫晟本就佯裝嚴厲,一見幼女可憐之態,心軟下來,伸手招道:「爾一娘子,豈可獨自出門?若遇歹人如何是好?」
觀音婢飛鳥般撲入父親懷中,仰起無辜的小臉:「元娘、雲阿去渤海郡,無人陪我外出……」因發氣疾,故她未給惠通姊送嫁。
長孫晟憐道:「出門未必不可,須侍從相隨,知否?」
觀音婢在阿耶懷裡胡亂點頭,心底卻在盤算下次外出。
「阿郎,蕭公回帖。」父女親昵間,阿羽呈帖入告。
長孫晟展帖閱之,微微鬆氣。觀音婢見狀問道:「蕭公疾愈否?」
長孫晟搖首,復又囑道:「蕭公曾有救命之恩,今尊體欠安,汝當同去探望。」
早聞蕭公預言自己將有四劫,且須奇人方可渡劫,觀音婢微微努嘴:「不過危言聳聽爾,我不信也!」
「不可胡言,蕭公博學,其言多有裨益。」長孫晟在她粉頰上輕揪一記,愛憐笑道。
正因蕭公博學多通,觀音婢未以江湖術士視之,因道:「阿耶稍等,兒換裝前去。」
整裝一番后,父女出門。長孫晟騎馬沿街而行,觀音婢頭遮幕籬跨著一匹尚幼的青驄馬緊隨其後,忽聽阿耶朝行人喊道:「二郎!」
世民主僕遊走一陣,欲在日落前趕回滎陽郡,故馬不停蹄馳騁於道,異常顯眼。聞聽有人大呼,循聲看去,竟是長孫將軍。世民急忙勒馬,驚得飛馬嘶鳴,前蹄騰起,行人紛紛避讓。
世民矯健下馬,領隨從上前,雙手作揖躬身唱喏。
「不必多禮!」長孫晟笑道,「二郎何時來的東京?」
「今與舊友相會於此,天色將晚,故回滎陽。」世民連忙解釋,歉意笑著,「今來去匆忙,未及登門叩問將軍福安,實所抱歉,幸勿責怪!」
「無妨也,趕路要緊。」長孫晟慈愛笑道,因指觀音婢道,「我攜小女拜訪故友,亦不在家。」
世民聞言朝小娘子叉手行禮,觀音婢則隔著絹紗福身回敬。
長孫晟望向天色,說道:「切莫耽誤行程,改日切磋騎射,如何?」
「不勝榮幸!」世民欣然笑道,因是躬身行禮,「拜別將軍!」說罷旋身上馬,讓至一側,拱手笑道,「將軍先請!」
長孫晟點頭,蹬馬前行。世民目送之,回首恰與其後相隨的小娘子正面相對。正欲致意,忽見風吹絹紗半卷,其下雪腮淺露,一雙眼眸明似琉璃。只一瞬,面紗及時垂下,未及看清容貌。
世民垂下雙眸,抱拳拜別,策馬離去。
觀音婢聽見馬蹄飛濺,眼前閃現方才所見,忍不住顧身回望。只見高壯的紅鬃馬飛奔如雷,小郎君一身青袍乘風而去,捲起衣間綬帶綣綣,翩然若謫仙。
「彼為唐公次子,汝兄之友也。」長孫晟於前解釋。
觀音婢連忙轉身,見阿耶並未回頭,略略鬆氣,隨口接道:「李世民?」
「汝知乎?」長孫晟放慢速度等女兒跟上。
觀音婢雙手執轡,輕蹬馬肚,與父親並肩而行:「阿兄偶有提及,常贊此人玄鑒深遠,臨機果斷……」見阿耶點頭贊同,微微努嘴,「今日一見,不過急躁莽撞之輩,阿兄言過其實也。」
「然不拘小節者往往成就大事,瞻前顧後反而貽誤時機。」長孫晟以為女兒低估世民,鄭重提醒,「切莫輕之。」
觀音婢笑道:「阿耶緣何篤定若此?」
「其母唐國夫人也,見識氣度皆不凡,其子必不差矣。」長孫晟笑道,又道,「汝曾見過,記否?」
「是耶?」觀音婢雖無印象,卻知其名,「常聞阿伯稱之奇女子。」
「正因如此,汝伯欲與結親。昔聞李大郎成親,伊耿耿於懷,怪我早嫁汝姊。」長孫晟想著兄長傷懷之態,忍不住大笑。
觀音婢亦笑:「李大郎真就那般好?」
「才學尚不知也,然不及世民玉面鳳姿,可惜弄珠非嫡出。」長孫晟心中忽有一念,卻又遲疑著。
觀音婢渾然不知,只覺阿耶三句不離那李世民,因笑:「阿耶如此稱讚李世民,改日定當一會。」
長孫晟聞言,笑道:「好!」說笑的二人馳向二月的春輝里。
乍暖還寒的二月,寒意尤在,肅穆的掖庭一隅卻悄然探出盎然春意,如皚皚白雪灑在錯落黑亮的青輥瓦間。
進出的官奴婢望見,讚嘆不已,卻只能遠觀不可近看。
宮婢輕闔院門,將過往宮人探究的目光隔絕在外。
「來了?」聞見腳步聲,老媼坐於梨樹下烹茶,頭也不回。
婢女拜道:「前日偶感風寒,未來侍奉,還望恕罪。」
「知矣。」老媼抬眸望之,示意道,「予我一看。」
婢女依言伸手,老媼置膝把脈,須臾方笑:「孫七郎廝混奚官局數載,醫術頗有長進了。」
「孫七郎?」
老媼夾出余炭,以匏斗舀茶於碗,遞予婢女:「爾今微咳而氣喘,舌苔黃而脈弦數,屬痰熱郁肺之症,宜清肺瀉火。梨花茶有利清肺,飲之有益。」
婢女連忙接過,俯首致謝。老媼見她飲下,滿意而笑,亦執品之:「花朝對飲,豈無詩乎?」婢女領命,與之吟詩。
時光落入緗色茶湯里,令人澄心靜慮,點點梨白無聲沾席,頗有幾分禪意,婢女想到《燕歌行》的詩句,隨口吟道:「洛陽梨花落如雪……」
老媼聞言出神,神色落寞。婢女心下納罕,相識以來每見淡然,今何故也?正是好奇,聞其一聲幽嘆:「此樹移自洛陽,又見梨花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