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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話·中 鳥盡弓藏

  年初落成的東京迎接著巡幸而回的皇帝。洛陽西控突厥、東撫齊魯、北定遼東、南接淮揚,頗有天下獨尊之勢。歷代帝王無不想據洛為都,然未能也。

  有隋之始,文帝即有遷都之意,因其屠盡北周宗室且迷信鬼神,在冤魂不息的周宮裡如坐針氈。然天下初定不宜勞費,故只於長安二十裡外的龍首原另建新都——大興城。而今九州已洽、四海富有,新皇聲稱心奉先志,剛即位便詔營東都,大有完成歷代帝王未竟事業之志。儘管皇帝下令務從節儉,然以顯仁宮耗時十月、每月役丁二百萬、周圍數百里等數值,制度之窮極可見一斑。

  新都建成后,皇帝徙洛州郭內人及諸州富商大賈數萬家、並調江南江北工藝戶數千家以實東都。一時間,洛陽城內商賈雲集,百業俱興,頗有取代大興之勢。

  皇帝據洛為制,百官亦隨之分房入住。其中,尤以肱骨大臣楊素最為風光,其獲賜東京甲第一區,前後賞物不可計數,一時無二。

  秋陽拉長著人影走來,四人手掆步輿停在墨染瓦筒烏頭門前,身服縗絰的楚公楊素歪坐於上,艱難抬眼一一看過左右閥閱上題記的赫赫功業。目光移至撗於兩柱的額枋時,深眶里的微光驟然熄滅。

  仆隸鮑亨見主人微微抬手,朝眾示意。入府時望向主人見之失意的「敕造楚國府」御書,心底瞭然。

  入府退服后,侍妾端來皇帝御賜的上藥。

  楊素斜倚於榻,如常不肯鉺葯:「我豈須更活邪!」遣走侍妾,朝二仆道,「第十四章……」

  鮑亨等人亦不復勸,只道:「今太子薨,日後少不得臨哀哭喪,阿郎身子不爽,少勞心力為好……」見主人閉目沉思,嘆息一聲,至案前撫琴。

  哀傷的曲調如泣如訴,縈繞在耳邊,低敘著昔日直指荊南、長驅塞北的功業。縱使竭命相報,最終也不過一隻烹狗……楊素嘴角苦笑,半晌緩道:「銜悲向南浦,寒色黯沈沈。風起洞庭險,煙生雲夢深。獨飛時慕侶,寡和乍孤音。木落悲時暮,時暮感離心。離心多苦調,詎假雍門琴。」

  坐於榻前的殷胄依言以草隸書之,鮑亨一曲奏畢,接過品道:「此組詩詞氣宏拔,風韻秀上,必為當今盛作!」

  楊素睜開昏眊的雙目閱過,囑道:「此十四章贈之薛番州,務必送達。」

  「諾。」二人俯首恭答。

  楊素喘息幾聲,須臾嘆道:「鮑亨善屬文,殷胄工草隸,本是江南文客,若非戰敗豈甘為奴?我已令玄感放譴爾等,除籍為良后自去為生……」

  二人喜極而泣,拜謝而去。

  次日,楚國公楊素薨逝的卜告傳至宮中,皇帝正於西苑遊樂賞玩,聞訊驚詫不已,卻非惋惜:「醫人昨雲尚好,本以其一時難死。」

  「聽家人言,昨日臨哀后楚公昏睡良久,平旦而薨。」侍者奏道。

  「兩日之內,太子、楚公相繼亡歿,果是房陵王作祟。」太子昭來朝數月,將還大興,乞留侍之。皇帝不許,太子每至閣前拜請,加之體素肥,因致勞疾,幾日而薨。餘人不知死因,乃曰房陵王作祟之故。皇帝人前泣涕幾聲,私下尋歡作樂如故。

  又因章仇太翼奏稱隋分野將有大喪,而楚與隋同在分野,皇帝遂徙楊素為楚公,期以鎮之。及其卧病,皇帝雖令名醫診候並賜上藥,實則密問醫者,唯恐不死。如今楊素已死,皇帝滿意而笑:「楚公既歿,可無憂也!傳朕敕令,贈素太尉公、弘農等十郡太守,謚號景武,葬送以厚。」因是舉觴慶賀。

  仲秋的清晨寒露漸重,涼風拂過燭炬之列,彷彿幽魂在無聲嘆息。楚景武公楊素的葬禮規格一如生前殊寵,隆重而盛大,向世人宣揚著一段君臣善始善終的佳話。

  前來臨哀的番州刺史薛道衡卻知其中門道,感慨之餘心有所悟。

  逗留多日將發番州,薛道衡請來故友相敘,席間不免論起楊素及其遺作。吏部尚書牛弘、內史舍人崔祖浚、房彥謙、治禮郎高士廉皆在座。

  「楚公一生以功名自許,為掌朝政排擠群僚,卻不知名位已極必致恩盡情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矣。」薛道衡捋須長嘆。

  牛弘亦嘆:「功高震主皆如是也,所幸景武公病故及時,得以全身而退。」說著笑向房彥謙,「房公去官隱居,不為廟堂所憂,亦美事一樁。」

  房彥謙笑道:「牛公今為『選曹七貴』,身居要職,豈欲箕山之節乎?」

  「慚愧也,我雖為吏部尚書,卻未能專行其職。號為『選曹七貴』,實則虞世基獨專之,唯賄賂多者以進升。」牛弘苦笑,「若我言有益,以薛公之能,豈出番州乎?以士廉之才,豈屈治禮郎耶?以玄齡之賢,豈無濟美佳話哉!」

  兩位年輕人聞言連作謙狀,房彥謙卻聽出滿腔鬱悶,因不復頑笑:「今之朝堂,主上征斂不休,失天下望,又王劭之流妖言惑聽、虞世基等人獨斷專行,居高處要未必好事。」

  眾人頷首,唯薛道衡連飲幾杯,忽置觴於案,向眾宣道:「我欲致仕也。」

  眾人面色詫異,房彥謙則笑:「公正大不阿,此王綱不振之際,遠離是非亦好。」

  薛道衡頷首:「狡兔死,狗烹也;飛鳥盡,良弓藏。昔景武公專掌朝政,高祖忌我與之親善,遂去職權,令出襄州,輾轉至今。如今年暮,莫如安享晚年。」

  房彥謙敬伊一杯,卻知其懷才不見之苦。生於官宦世家,誰人不想一展才華,便說自己,也因進諫未得皇帝重視,遂隱蒙山以守其志。「入仕易,然遇明君難!」

  高士廉聞言一嘆,牛弘亦嘆:「先朝之元勛,景武公棄如黃鐘,高潁不受重用,唯宵小之輩尸位素餐。如今薛公致仕,又失清流也!」

  房彥謙安慰道:「牛公切莫氣餒,公今奉令造新律,一改高祖酷律,必惠百姓也。」

  牛弘搖首:「我所憂者,今之百官不計考增級,本就不利激勵,且今案卷常被重審,官吏總憂文簿措辭有誤,忙於追證舊卷,由是事繁而匆忙應付,收效甚微。我雖知其弊,卻莫能改也。」

  「儘力為之……」眾人慰道。

  不久后的新年,薛道衡來朝上致仕表,皇帝見之冷笑。昔薛道衡久當樞要,東宮諸王爭與相交,皇帝在蕃時亦然。而後其因罪流放嶺南,皇帝時在揚州,陰勸之走揚州路,欲留為己用。未料薛道衡不屑與交,竟聽漢王出江陵道而去。皇帝心懷怨恨,即位后遣之去至偏遠的番州。

  如今薛道衡失意退隱,皇帝焉不解氣?然薛道衡人稱當代文豪,一直傲才恃物的皇帝豈甘居下?因語與虞世基,將以秘書監待之,以示惜才之心。然而,性狷介的薛道衡由此埋下殺身之禍,此是后話。

  春意漸濃的二月,城郊草木染綠,野花遍地。趁著天氣和暖,貴胄少年們無不出外遛馬放鷹,馳騁於綠野中。偶有幾位頭戴幕籬、身披錦繡的小娘子結伴踏青,郊遊雅宴。

  花朝這日,世家小娘子會學她們的母輩邀請閨友,集會祭花神。只見花前樹下,少女們坐於青綾行障內,饒有興緻地剪裁形狀各異的五色彩箋,而後以紅繩系之,結於花樹之上,此即賞紅也。

  「佛慧姊,爾且當心!」小娘子仰頭朝同伴喊道,手指絞著胸前帔帛,心亦隨之提了起來。

  正在攀爬的小娘子雙手抓住樹杈,轉首笑道:「爾且放心,所幸今日穿了胡服,較為便宜!」因是抬腳上蹬,豈料胡靴忽地踩空,整個人從樹上摔下。

  樹下的小娘子奔上去,奈何身形尚小,承接不住,二人皆摔於地。

  小娘子狼狽地拂過散於面上的亂髮,忽聞耳邊馬蹄聲漸近,一雙獸皮勾頭靴空降眼前。只見卷翹的鞋頭鑲嵌的珠玉閃著春陽的光輝,異常晃眼。仰頭看去,一華衣少年正俯視著灰頭土臉的二人,英氣的面容卻微顯扭曲,乃因抑笑所致也。

  「二郎?」

  小娘子掙扎著起身後,聞見同伴驚呼。

  世民一看,竟是兄嫂之妹,獨孤佛慧也,因是止住謔笑,惑道:「爾等何故……」

  「當真可氣!」獨孤佛慧指向枝頭,皺眉道,「彼為鄭三娘之彩箋也,因吹至樹頭,無以取下……」

  世民順其所指看去,一隻紅牡丹彩箋掛在枝頭。好在世民身量倍於同齒者,心底略一估算,非為難事。因將馬鞭交之阿武,俄而稍退,疾步趨至樹前,縱身一躍,踏樹而上,探手取之,而後落地,彩箋便在目瞪口呆的二人面前。世民朝佛慧晃了晃,燦然笑著。

  鄭家小娘子先回過神,忙接過,低聲致謝:「有勞郎君!」

  世民朝她微笑:「小事一樁,無須客氣!」復又看向佛慧,「阿嫂何在?」

  佛慧指向一旁:「阿姊與鄭家娘子皆在那邊,姊夫亦在附近打獵,二郎不去?」

  「不了,無忌約我今日會面,我將往東京。」

  「長孫無忌?」佛慧記起在李家碰見過長孫無忌,因笑向同伴,「汝姊之小叔也。」

  小娘子頷首,卻羞於言語。

  腦中浮現長孫無忌論書之態,佛慧問道:「伊在洛陽?怪乎少見。」

  世民點頭:「皇帝幸洛,臣屬多相隨。長孫將軍隨幸左右,無忌隨父居之。」說著拱手拜別,「我須趕路,後會有期!」因跳至馬上,馳騁而去。疾馳間,佛慧笑聲入耳:「觀音妹妹快走,阿姊該等急了……」

  將近忘卻的一句稱呼闖入腦海,世民急挽轡繩,回首而看。但見綠蔭掩映間,被呼作「觀音妹妹」的小娘子漸行漸遠,與一個模糊身影重疊后,豁然清晰。

  「二郎?」阿武折返,「何故?」見主人搖頭便不多問,隨之騎行。

  往事憶起,嘴角不覺一彎。三年未見,小娘子長高許多也沉靜不少,卻也少了幾分伶俐。世民掄起馬鞭,驚得棗紅飛騎揚蹄狂奔,馳向東京。

  世民一行抵達洛陽時,余他王孫貴胄悉已抵達。眾人見禮問好后,來至城南一處空地擊鞠競技,好不快活。

  無忌體力不支,退至帳內觀賽。只見世民一身松柏綠翻領袍,御馬持杖而來,在一片混亂中巧捷運球,猶是神采飄逸。

  柴紹等諸將圍抄截球,眼看將奪過,世民掄起鞠杖擲球向前,而後緊勒韁繩,驚得賽馬縱身躍起,騰空嘶鳴。因其坐騎最為高壯,忽又一副發狂之勢,眾馬驚懼不前。世民得意一笑,趁機奪路。俄而腿夾馬腹,全身墜向一側,以偃月形杖頭將地上飛滾的馬球提起。只見一道優美的弧線凌空劃過,彩繪馬球如一顆彈丸直擊球門。

  帳內一陣喝彩,無忌亦鼓掌稱好。幾回合下來,世民退場入帳,跌坐於席。無忌遞上皮水囊,贊道:「世民球技了得,嘆為觀止!」

  世民仰脖豪飲,揮一把汗珠,朗聲道:「兄每發必中,亦是好手!」

  「快哉!」柴紹亦下場,抓過世民手中的水囊一仰而盡。

  「柴兄三年未見,球技仍精。」無忌笑道。

  柴紹笑道:「承弟謬讚,先當職東宮,無空切磋手疏不少。如今太子薨逝,東宮臣屬皆在待命,故得清閑。」

  「好事,往後可常相聚,豈不美哉!」世民頗為高興。

  柴紹亦笑,如此一來,與秀寧亦有機會見面了。然自上次二人追擊千里后,或因自己忙碌之故,抑或秀寧賭氣,二人極少碰面。

  此般想著,柴紹喝下一口悶酒,心中悲喜各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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