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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話·下 鳳凰來儀

  高惠通大概永遠不會忘記仁壽四年游於大興的日子,或許自那時起,她已與這個十四年後改名長安的地方結下緣分,哪怕臨終也未離開。

  人日那天,惠通被高夫人遣來的仆眾接入將軍府。人日為每年的元月初七,傳說天地初開時,女媧於前六日分別作雞狗羊豬牛馬,第七日始作人,故正月初七為「人日」。人們於這日要剪人勝戴於鬢間或掛於帳內,以慶人之繁衍。

  「汝在此與家裡一般,無須拘謹。所需用資,只管問二嫂取。」在一眾人的簇擁下,惠通被高夫人執手引入正寢花廳。

  諾諾應了高夫人,惠通知禮地朝二嫂崔氏致謝:「勞煩二嫂之處,還望見諒。」

  扶婆母上座的崔氏聞言連道:「惠通無須客氣,有所需者,但請吩咐。」說罷請其入座。

  高氏示意崔氏落座,笑道:「你二人先不忙客套,日後相處的日子多著呢。」

  崔氏本就好奇婆母因何禮待高家小娘子,聞聽此言欲覺蹊蹺,正欲琢磨,兩位小娘子歡逐而入。

  「惠通姊!」觀音婢撲至惠通面前,牽著新裁的蹙金紅襖銀泥裙,「此身襦裙好看否?」

  惠通笑道:「好看。」

  高氏招女孫坐於身旁,白了小女一眼:「先以為隨汝兄去寺還願,原是裝扮去了。」

  行布女笑道:「姑姑說見客須服飾鮮絜,故我們換衣去了。」

  觀音婢撅嘴道:「阿姊初來吾家,我盛裝以迎方不失禮。」

  「小姑未曾失禮,卻是妾失禮了。」

  惠通正欲發笑,卻聞一人接道,循聲看去,一年輕娘子領著幾個婢女入來,問安后自責道:「原想客人未至,妾以阿家之名先往國公府贈花勝。不想遲來,懇請阿家切責。」

  高氏頷首笑道:「汝考慮周全,我豈會責之?」

  崔氏亦俯首請罪:「該怪我一心迎客,竟至疏忽此事。」

  「阿家與二嫂日理家政,人多事雜難免疏漏,妾蒙殊遇安享清閑,自該分勞。」鄭氏深諳狐假虎威之道,知婆母必不會詰難,又問向惠通:「此渤海高家小娘子耶?」

  惠通見她十四五歲的模樣,正不知如何稱呼,觀音婢笑曰:「此三嫂也。」

  惠通連忙見禮,正欲讓出席座,崔氏阻之,笑道:「汝為貴客,理應坐此。」轉而朝鄭氏笑道,「弟婦此來正好,汝與阿家說些括州禮俗,好叫我們也長見聞。」說著引其入席。

  鄭氏先是推辭,見其固讓且婆母亦未發言,便也徑直落座:「括州地遠人稀,自不比關中田肥人富。然有一好卻是關中不及——括州少寒,雖隆冬而恆燠,不及關中寒冷。」

  高氏捂著懷中手爐,與崔氏等人相視而笑:「若當如此確是極好,關中每至寒冬實在難熬。」

  「然其晴雨不定颶風多發。尤其六七月,颶風大作之時,屋瓦飛如細屑,風雨急如流矢,好他個天昏地暗!其後海溢潮漲田湮舍沒,人畜溺死無數,怎他個慘絕人寰!其狀無異兵禍……」

  見眾人聽得饒有興緻,鄭氏又曰:「妾客居在外,方知各地食貨有異。單說人日所食七寶羹,所用七菜各有不同。括州所用一菜為魚,而妾最惡魚,食羹時當眾嘔吐,狼狽至極。」

  眾人哄堂大笑,連一貫容止婉柔的高氏亦前仰後合,鄭氏見狀頗是欣喜。

  崔氏掩嘴笑畢,道:「南北禮俗確有不同,人節這日,江南一帶食七寶羹祛病辟邪,北方則食長面祈求長壽。然亦有相似,各地或剪人勝戴於鬢間,或造花勝貼於屏風,此則大同小異也。」轉而笑望惠通,「未知密州有何異聞?」

  惠通性弱少語,見眾人注視自己,一時靦腆無措。方受矚目的鄭氏因話頭轉去高家小娘子,見其怯場不禁竊笑,先聞其父為密州高密縣令,果然小戶出身難登大雅之堂。

  「我知也!」觀音婢尖聲搶道:「高密為大禹封國,因其地勢類於鳳凰,俗稱鳳城。惠通姊曾告於我。」

  崔氏望向婆母,笑道:「原是聖賢之地。」

  高氏頷首,轉而笑道:「說起人日禮俗,少時我亦貪玩,嘗以彩箋金箔剪為各式花勝繫於樹枝,滿樹彩花尤是好看。今日難得清閑,莫如開辦一場花勝會,如何?」

  崔氏附和:「此法甚好,今百花未開,若以花勝代之,別有一番情致。」餘人皆是稱好。

  見眾人贊同,高氏又道:「今之花勝會,各房娘子、婢妾皆可參與,自選林木飾之,最佳者即可得魁,我有重賞。」

  「善!」觀音婢鼓掌而起,拉過侄女,手挽惠通笑道,「我三人一房,志在花魁!」

  高氏朝幼女嗔笑:「先勿過早誇口,若未奪魁豈不臊臉?」

  「小姑精明,知母憐於遠客、女孫,焉能不勝?」崔氏撇嘴,故作不平。

  觀音婢朝她吐舌:「二嫂豈言敗乎?」

  高氏亦笑指她:「只你人精!」略加思索,復道,「正好行布兄弟今皆在家,請其共來裁斷,阿崔可還憂慮?」

  崔氏與弟婦相視一笑:「此般極好。」

  隆冬方過,高照的暖陽仍未驅散寒意,苑中林木凋零,一片蕭索。觀音婢等人徘徊樹下,東瞧西望著。

  「此梧桐高而直,若加裝飾必定壯觀。」

  觀音婢抬首仰望,搖首道:「此樹過高,不易造型。」

  「姑姑太過挑剔。」

  觀音婢環視周遭,眼睛一亮:「彼樹極佳!」

  眾人隨她所指望過去,竟是一株歪脖樹。

  「彼枝彎曲且又低矮,不甚顯眼。」

  觀音婢笑望侄女一眼,引她們至一旁,道:「汝再觀之。」

  惠通瞭然而笑:「莫非……」

  觀音婢會心一笑,餘下侄女眨著雙眼追問:「姑姑何意?」

  觀音婢笑道:「稍安勿躁,斯須便知。」因令眾婢樹下置席,以彩紙剪出大小花勝,再以金絲銀線穿織成型,盤繞於樹。

  「鳳凰?」

  惠通回首笑道:「是矣。」

  惠通望著「鳳凰樹」下的小娘子執筆書下「簫韶九成,鳳凰來儀」幾個大字,暗覺她與鳳凰情有獨鍾,正是好奇,聽其侄女笑道:「姑姑曾說鳳凰乃鳥中最高貴者,其有一玉鳳凰,尤為珍視,可避邪除穢……」

  惠通聽得神乎其神,連道:「如此神玉,不知其貌如何?」

  觀音婢道:「實為邪玉,佩之不祥,故未攜帶。」

  「姑姑始孩之時,曾玉不解帶。如今大了,卻束之密櫃。想是不以寶物示人,故以邪玉搪塞。」

  惠通亦掩嘴取笑,觀音婢瞧見,板起一張俏臉,道:「爾等只會怠工偷懶!」

  二人無辜望著忙碌的奴僕,面面相覷:「我們何曾怠工?」

  觀音婢筆指案上彩箋:「我已書畢,爾等大任在此。」說著以筆竿敲了敲箋上幾字。

  「簫韶九成?」

  「不明所以?」觀音婢見二人迷惑,黠笑道,「簫韶九成,鳳凰來儀。若無簫韶聲,何以引鳳凰?惠通阿姊通曉音律善奏笛簫,若於此吹奏一曲《鳳台曲》,豈不應景?」繼而望向侄女,「長嫂留有一支玉簫,汝取來一用。」

  「妙哉!」兩位小娘子雖年長於她,卻也願聽其令。

  終於到了評判時刻,眾人簇擁著高氏來至各房花樹前一一觀賞。

  各房為奪首魁花盡心思,只見苑內百「花」競綻,富麗的牡丹、冷艷的梅花、妖冶的月季、繁妍的石榴……每移一處,皆是一番景緻。

  「碧簪玉削斷,白盞脂凝成。」高氏捻起樹枝上懸挂的紙箋念誦著。

  「小姑書之。」鄭氏笑著上前,「此花名曰白玉蘭,關中難見。妾於括州所見,故今以其造勝。」

  高氏含笑點頭:「玉蘭雖只白色,卻不輸牡丹之艷,何也?」

  觀音婢笑道:「蓋因花立葉間,青白相映,有如高山白雪之晶瑩。」

  「高山白雪,五娘此喻極好。」行布與恆安等人相視一笑。

  高氏聞言而笑:「此所謂淡極而艷乎?」

  「正是。妾私以為,若以花質喻人,白玉蘭極配阿家。」鄭氏笑道。

  高氏大悅:「我極愛此花,可否贈我一二?」

  鄭氏忙道:「妾之榮幸。」

  「想來鄭娘子當奪首魁。」

  「是也,此之崔娘子所制牡丹,主母似乎更喜鄭娘子之玉蘭。」

  遣回侍婢的鄭氏聞見身後人群悄聲議論,心中一陣得意。

  「觀音婢,為何不見汝之花樹?莫不是棄賽罷?」高氏笑問一路嬉鬧的兩位小娘子。

  崔氏左右顧盼,亦笑逗她:「惠通娘子亦不露面,莫非恥而不見?」

  繞樹旋轉的觀音婢與侄女探出頭來,嬉笑道:「切勿言之過早。」

  一行人繞過一座石橋,遠遠望見一樹火紅遠立於小丘之上,好似一團烈焰,煞是耀眼。

  「彼為何花?」

  高氏欲上前細看,卻被觀音婢止住:「爾等於此觀看即可。」說罷神秘一笑,擊掌三聲。

  只聽掌聲過後,一陣醇厚低沉的簫聲悠悠響起,眾人定睛看去,正是先前不見的惠通娘子。只見她雙手執簫,從梧桐樹后款步走出,方才所聽簫曲正由她薄軟靈動的唇間發出,再經細細春風傳來,尤是動聽。

  眾人凝神靜聽,唯獨鄭氏不屑一聞,目光尋覓安業,卻見一旁的行布表情怔愣,心下納罕,又聽人群發出一陣驚嘆。轉頭看去,只聽風聲漸起,火紅的花樹嘩嘩作響,整棵樹變得鮮活起來,垂於一端的數條長花鏈迎風飄揚,猶如火鳳翹動鳳尾,翙翙飛向梧桐。

  「鳳凰!」有人遙指驚呼。

  一曲奏畢,惠通已至高氏跟前,欠身道:「簫韶九成,鳳凰來儀。姑姑可還喜歡?」

  高氏免去其禮,笑道:「新春之際,鳳凰來儀,此吉兆也,焉能不喜?」

  崔氏亦笑:「鳳棲梧桐,此花勝借於天時地利,頗有奇想。」

  「亦須『人和』。」觀音婢與侄女相視一笑,問向高氏,「我們能否奪魁?」

  高氏笑而不語,問於行布兄弟:「花勝觀賞完畢,爾等如何裁決?」

  惠通順著從母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三兄弟並排而立,為首的男子體資英武,目光沉毅。見他們亦望過來,連施萬福,俯首致意。

  行布理好紛亂的思緒,作揖笑答:「兒若選鳳凰花勝,有偏私小女之嫌……兒以為玉蘭之潔可當首魁。」

  恆安接道:「兒以為鳳凰堪當首魁。」

  鄭氏期待望向丈夫安業,卻被他冷漠避開:「兒選鳳凰。」

  眾人目光又轉回高氏,高氏略加思索,須臾笑道:「各房花勝皆有其妙,我棄而不選。」

  崔氏笑道:「阿家博愛也。」繼而說道,「如此一來,小姑一房奪得首魁!」

  三位小娘子欣然而笑,觀音婢撲至阿娘跟前:「請阿娘賞賜!」

  高氏努嘴笑道:「少不了你的。」當即賞賜有差,不在話下。

  眾人簇擁而去,行布一時躊躇,目光望向梧桐樹林。只見林影深處,小娘子一襲石榴紅裙,吹著古簫款款而來。一支《鳳台曲》畢,她笑道:「人說『吹簫引鳳』,為何我卻引來表兄?」

  行布正欲笑言,卻感一手被握住,低首一瞧,竟是與其容貌相似的另一小娘子。

  「阿耶落伍了!」

  行布牽了她的手,一聲苦笑,俄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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