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話·中 婆媳矛盾
這是無忌首次見到越公楊素。
若論時下當朝顯貴,則非越公楊素莫屬。去歲,越公以四騎夜襲敵營大挫西突厥後,深受皇帝倚重,加之獻后陵葬規格甚合皇帝從儉之心,由是封賞不斷貴寵日隆。其府第奢華擬皇宮,家僮妓妾以千數;諸子加官進爵,位至柱國刺史,胞弟族親並為尚書,位列公卿。其貴盛若此,人稱近古未聞。
越公其人,兼文武多權略,雖以名將著稱,卻有詞義之美。無忌因是好奇,用兵以殺人立威的越公怎會有如「雁飛南入漢,水流西咽秦」這般清蒼細膩的詩句?
「昔與將軍同袍之誼,今令郎婚儀,素不敢不來。」
「越公親來相賀,犬子何幸!」
無忌望著人群中與父兄寒暄的花甲長者,只見他聲如洪鐘眼似摯鳥,健步有力氣度不凡,與無忌心中的矍鑠翁形象無異。然其致意父親時言止有禮,目及他人則無視對方問候徑直落座。一副跋扈自恣之勢,頓時將無忌腦中的孤城落日、南雁紛飛之景驅散無形。
「鵝王怎請來他!」
頭頂響起叔婆不滿的聲音,無忌詢聲望去,只見阿娘正向她笑著解釋:「去歲征討步迦之時,越公聞及安業親事,曾許親來觀禮,鵝王當即應下,如今不宜再拒。」
太夫人亦笑:「不宜抑或不敢,唯有你夫婦二人揣摩有術。」
高氏面上閃現一絲慍色,須臾強笑道:「越國夫人,叔母從父妹、安業姑外祖母也,想是越公念及舊姻故來賀儀。若是『揣摩』有錯,還望叔母明示。」
未料她竟敢當眾反駁,太夫人雖怒卻又不好發作,嘴角輕笑:「倒是我『揣摩』錯了,深怕鵝王為人所誤,淪至趨炎附勢之流。」說著喂一顆甘甜的婆淡果仁至無忌口朝他笑道,「我們長孫兒郎出於北魏皇室,昔為帝室十族名門之後,應懷瑾握瑜不同流俗,切莫阿諛權要自降身份,對否?」聽得一旁的高氏暗自冷笑,轉而招呼旁座嫂媳。
無忌點頭稱是,卻也察出叔婆與阿娘之間的針鋒相對,然而以他單純的思路來看,疼愛他的叔婆與阿娘皆是好人,同為好人的她們又豈會心思各異?故以他見,叔婆大概不滿于越公的恃寵凌人。然而次日聽了阿耶娘對話,無忌方是明白,一切和善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希望罷了。
「太夫人倚老賣老,欺人太甚!我們邀請何人干她何事?」
與妹妹坐於堂前鬥百草時,無忌聽見阿娘在向阿耶抱怨。
長孫晟自顧飲下一杯酒,聞言笑道:「叔母心直口快,無須與她計較。」
高氏撇嘴哼道:「平時針對於我倒也罷了,現連郎君亦為中傷,當真不可理喻!」
「哦?」長孫晟放下杯盞,笑問,「叔母有何訓示?」
「叔母斥汝自降身份巴結權貴,有失名門之風!」高氏言語愈發不平,「且為我教壞的!」
長孫晟聞言大笑:「叔母總算不覺第一高門者唯她滎陽鄭!」
高氏嗤之以鼻:「鄭氏再貴能比及皇帝?我渤海高氏好歹出過皇帝,豈低人一等耶?」
長孫晟輕拍她氣紅的臉,哄道:「何須與其門第之爭?寒門未必無名士,世族未必皆賢孝,真貴族自風高,豈以門第論品行耶?吾妻者,齊清河王女孫也,冰清儀質婉娩柔則,此即真貴族者!」
「正是!」高氏抿嘴而笑,氣消大半,一記嬌拳欲捶他,「就你嘴貧!」
長孫晟順勢接過按於心口,作陶醉狀:「我也只與你貧而已。」
高氏抽回玉腕,指了指不遠處玩耍的兄妹,卻不知無忌此時正於心底偷笑。
嬉畢,長孫晟道:「叔母非因我們請來越公氣惱。越公內寵頗多,越國夫人生前常與慪氣,叔母自然忿于越公。」
「聽聞越公後庭妓妾上千,個個濃妝艷抹身曳綺羅,越國夫人常為妒嫉,越公曾忿曰『我若作天子,卿定不為皇后』。夫人竟以奏,越公因是坐免。」高氏捧腹而笑,「太夫人尚且精明,越國夫人緣何眼淺?好在越公後來復幸,否則豈不斷送仕途?」
「妒心亂智,獻后如此,越國夫人亦如此。」長孫晟調笑道,「所幸汝非悍妒之人。」
高氏白他一眼:「爾若四處留情,我自也生妒,然我必不鬧開,人盡皆知自取其辱。」
「汝將作何?」長孫晟聞言不禁好奇。
「與其在此慪氣,莫如攜無忌兄妹歸寧,再不歸來。」
長孫晟笑:「汝雖不鬧,卻能一招斃命。」
高氏得意笑道:「汝常云: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長孫晟長嘆:「養虎為患莫過於此,且是只母老虎。」
「去!」高氏嬌笑著推開他,復又回歸正題,「越國夫人已死多年,當年獻后亦未斥于越公,太夫人之怒毫無道理。」
「不單為此,楊秀一案由越公主審,新仇舊恨,叔母豈會好臉相待?」
高氏微微頷首,問道:「如此一來,鵝王會否遠于越公?」
長孫晟呷了口酒,臉上的笑容意味深長:「趨利避害,人皆如此。越公於我無害,為何遠之?」
高氏意會後竊喜不已,長孫晟既不顧及太夫人,她又何必憚之?此般想著,高氏暗覺自己勝券在握。
「爾有醉美人,我對勤娘子……我贏了!」
無忌被妹妹的歡呼聲喚回,見她執花手舞足蹈,因笑道:「勤娘子花期未至,實為你輸!」
觀音婢撥弄手中的花蕊,不可置信:「此非勤娘子耶?昨夜我叫婢子采來的。」
無忌嗯道:「那更不是了,勤娘子朝開午死,豈有夜裡開的?」
觀音婢自知阿兄較自己博聞,心底雖信卻口中不服,將花推與席前,昂首哼道:「那是甚麼花!」
無忌竟被詰問,撓首囁嚅著:「此花形似勤娘子卻有分瓣,我……未能識也……」
「阿兄既也不識,我今名曰勤娘子,仍是我贏!」觀音婢鼓掌雀躍。
無忌努了努嘴:「牽牛花既名勤娘子,豈可隨意擅改?」
見阿兄不願服輸,觀音婢癟了癟嘴,墨瞳里鬱積的烏雲越來越黑,俄而一聲晴空霹靂,豆大的雨珠頃刻落下,果然引來耶娘的關注。
「我說它是勤娘子,阿兄偏不許!」曳著彩襦裙的小小身子猶如一朵彩虹飄進聞聲而來的長孫晟懷裡,傷戚的哭音抽抽噎噎,「阿兄不喜觀音婢……嗚嗚……」
「四郎,讓與妹妹。」長孫晟心疼地拍著愛女後背,生怕她喘不過氣來。
高氏一眼瞧出幼女的把戲,奈何長孫晟以其最少特所寵愛,便朝無忌使了個眼色。
無忌不情願地起身,揀過花枝遞與妹妹:「阿兄最喜觀音婢,此花確為勤娘子,觀音婢贏了。」
觀音婢破顏為笑,歡喜著伸手去接,卻被阿娘拂之於地:「此非勤娘子,不可近之!」
見爺仨被驚住,高氏一轉警惕神色,笑著解釋:「此花聞久傷神,且氣味濃烈易引蛇蟲,觀音婢豈不懼之?」
觀音婢連捂雙耳,奶聲奶氣嚷著:「不聽不聽,快拿開去。」
「好了好了,我們不聽阿娘唬人,耶耶哄你們去歇午覺。」長孫晟替她捂住耳朵,哄道。
待他父子三人說笑而去,高氏半蹲下來,拾起地上散落的花枝深凝半晌:凌霄花此時現於府內,豈是巧合?
果然,不久阿染來稟:「果如娘子所料,那凌霄花乃崔娘子去月令人植於三郎院內,雲其花色艷麗可添喜氣。」
高氏疑道:「凌霄花可致落胎,崔氏究竟無知抑或有意……」
阿染從案上挑了一隻鎏金團花香囊遞與主母:「然鄭娘子初適,即便日後有孕,但不誤服即可。再者大郎尚未繼娶,崔娘子再是心重也防不到鄭氏頭上。」
高氏聞了聞,置回案上:「就怕崔氏為人遠比我們所想的陰暗。」
阿染細思,倒吸了一口涼氣:「娘子是說……日後不止大郎之子,就連四郎、五郎之子……」
「她敢!」高氏怒拍憑几扶手,「我豈可任其為所欲為!」
「娘子早罷其權為妥。」
「不必!」高氏連道,見侍女疑惑,道,「行布未娶,為時尚早。」
阿染再挑一隻香囊予主母:「提及大郎婚事,娘子該著手綢繆了。」
高氏閉目聞香,頷首以示滿意,須臾道:「確該為之擇妻。」
阿染侍奉主母將選中的香囊佩至衣間,道:「長房娘子切勿再由太夫人指定,否則娘子更將受制於人。」
高氏亦知此理,故於長子行布尤為和悅,甚至將其女帶於身邊照拂,希其日後顧念手足之情。然時下以婦人持戶,雖行佈於異母兄弟尚無害心,日後繼妻不慈亦是枉然。故而高氏慎之又慎,於此緘口不言。
如今,此事該是提上議程了。
就在高氏訪求人選之時,西突厥十餘部盡降啟民,步迦可汗西逃吐谷渾,長孫晟受令送啟民可汗置於磧口,統轄步迦之眾。
「如今三娘、三郎皆已成婚,該為大郎繼娶了。」臨行前夜一番濃情蜜意后,高氏故作無意提及。
嬌妻如此善解人意,長孫晟心滿意足,欣慰闔上雙眼:「娶妻如卿,夫復何求。」
高氏忽有一瞬羞愧,猶豫再三仍是委婉探詢:「郎君心中有無人選?」
長孫晟嘆息一聲:「大郎與前新婦伉儷情深,自任漢王府庫真一職后不曾回京,恐未平復喪妻之痛,故我亦未提及……」
「想來也是,團圓之際只能睹物思人,大郎自是不願還京……」高氏嘆息,須臾復道,「正因如此,我們更應為之再娶,若有新人撫慰,大郎或能釋懷。」
「然。是故新婦須由大郎鐘意方可,否則適得其反。」長孫晟頷首,須臾道,「待有閑暇,我去書勸其年底回京,屆時再詢其意。」
「嗯。」高氏闔上雙目,心亦安定下來,彷彿一切將隨心中設想如願進行。
轉眼歲余,長孫晟一去半載,就連除夕亦未回返,始來歸時,高氏於此頗受煎熬,然自曲江池一見鍾情后,她便已知嫁與長孫晟這類英雄需要付出代價。如今她更加明白,她的生活里不單隻有風花雪月,還有一雙年幼子女的安穩未來。
因丈夫不在,高氏借口歸寧守歲,推辭不去薛國公府。高氏母家同在永興坊,兩家因是走動頻繁。如今的高家雖不比昔日王府顯赫,卻也是世家大族。
除夕這日,高氏母子歸省,除了兄長高士廉一如既往不在,家裡竟多出一位客人。
「惠通出生時汝已出閣,加之常年隨父居於密州,汝不之識。」席間,高母向小女解釋。
嫂鮮於氏亦道:「阿家月前回渤海郡探親,見而愛之,故今接來遊玩。」
「原是族兄之女。」高氏恍然大悟,因是笑問,「汝今幾歲?」
小娘子垂首謙答:「年將九歲。」
高氏且喜且嘆,她一直想為行布繼娶高氏女,可思來想去,苦無合適人選,今之惠通無疑最佳。然而,她僅有九歲,其年雖可定親,可到底還是年幼,只怕長孫晟不會輕易同意。這般想來,高氏復又苦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