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有美璇璣正> 第7話·上 嫡系沒落

第7話·上 嫡系沒落

  年底的一場廢黜令原該歡樂的新年變得緊張,京畿的達官顯貴們人人自危,竭力撇清與楊秀關係,畢竟誰也不願如御史柳彧那般,因收了蜀王贈予的一奴一婢被楊素藉機報復而罷官除名。往日賓客如雲的蜀王府因是門庭冷落,就連門前陳列的戟槊也被撤去,取而代之的是幾個面目冷肅的執戈侍衛。顯赫一時的王府如今一片蕭索,令人不由得心生感慨:昔蜀王有寵封土殷富,起第最華佔盡全坊;今一朝失勢幽於囹圄,與妻兒不得相見,當真福禍難料……

  正自無限感慨,長孫氏發嘆的幽怨聲又傳至耳:「往年元月,蜀王府的筵席連月不絕,現如今,一個個倒是不來了……」

  高氏婆媳相顧無言,原本她們也不欲前來,奈何太夫人有請,高氏也不欲決絕,便同來探望曾經的蜀王妃。故高氏也只能擠出蒼白無力的寬慰之語:「王妃寬心……」

  長孫氏哀嘆:「我算甚麼王妃,大王廢為庶人,我不過一庶人妻……」說著言語激憤起來,「華山人偶定是東宮所為,大王若行厭勝,當是太子名姓,書以聖人、漢王名諱有何益處?東宮憂其應驗故而不書,一石三鳥之心昭然若揭!」

  旁座的太夫人鄭氏聞言大驚失色,噓道:「此話萬勿再道!」

  「事已至此,何懼之有?無非一死!」

  太夫人長嘆:「汝豈不明聖心乎?華山人偶非是主因,皇帝廢黜之心早定,蜀王難逃罪罰!」見其情緒漸平,苦口婆心道,「汝雖無懼生死,可爪子奈何?再看秦王之子,皇帝豈會顧惜爪子?今次相見,我猶以汝父神主覲見陛下,萬勿再犯天顏……」

  高氏亦道:「不止如此,前日叔母拜詣陳貴人,請其出言相助。獻后昔在時,叔母尚不禮於貴人,如今為見王妃一面不惜叩首於庭,懇請王妃體恤叔母苦心。」

  太夫人頷首而泣,餘光瞥向高氏時,面上閃過一絲不悅。

  一直靜默的崔氏於心底暗笑,這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婆母到底稚嫩,且不論其言出於無意抑或有心,太夫人極顧顏面之人,豈容他人當眾言及窘事?略加斟酌方是出言:「王妃暫勿憂急,皇帝於蜀王尚有恩情。但留性命,日後仍有迴旋餘地。為來相見,叔婆四處奔走,愛女之心人見猶憐,王妃還請聽勸……」

  「阿崔所言有理。」太夫人拭淚稱是,輕哼道,「日後如何還未可知呢,我們絕不可自亂陣腳,必不使那些幸災樂禍者得逞!」

  高氏聞言眉頭微挑,轉瞬無奈輕笑,低飲不語。

  「我甚久未見阿耶了……」

  屏風后,兩個孩童收回探聽的腦袋耷拉於膝,挨坐著。

  無忌見一向張揚的表弟沉默不少,竟一時不適,安慰道:「叔婆方說日後會有轉機,或許不用太久,你與蜀王便可相見。」

  「可我仍怕,那些人忽來帶走阿耶,不知會否再來……」

  「必不會的。」

  「往後常來看我,可乎?」

  「嗯。」

  哀傷無助的眼神觸痛了幼年無忌心中的某處柔軟,以至多年後再次憶起,仍是那般深刻……

  蜀王一案隨著時間的推移塵埃落定,楊秀所交賓客及蜀地州縣長吏連坐大半。因與蜀王門師曇遷曾有來往,李淵夫婦連日不安,生怕被人編出甚麼罪名,枉落個柳彧那般下場。故而新年方過,夫婦二人便帶了一眾子女匆匆返岐,遠離是非之地。

  途中,竇氏忽感下腹墜痛,貼身的褻衣也已濕漉。侍女覺出主母異樣,警惕地探其裙衫,連向車外喊道:「娘子破水了!」

  車外眾人連忙勒馬,李淵探頭入來察看:「娘子如何?」

  竇氏腹如絞痛,額上細汗泠泠,緊咬的唇間艱難擠出話來:「無妨,孩兒一時不會生下。若無記差,山那頭有一村莊,我們去至那裡……」

  「分娩在即,汝豈堪勞頓耶?」李淵猶豫著,被妻子抬眉瞪了一眼后,連道,「我這先馳往,以備所需。」

  等餘眾驅至莊裡的村店時已至晡后,竇氏被扶至用帷幔臨時遮起的產室,以待看產婆的到來。

  因已生四胎,竇氏於生產之法亦知些許,因令二婢扶抱肋腰,自己則手攀懸挂的手巾屈足作坐狀,不斷用力助產。

  不久看產婆尋來,見此狀心下大驚。生產極為兇險,稍有差錯母子皆喪。來時聽聞產婦是位國公夫人,想來養尊處優嬌弱無比,若有差池豈不連累自己。如今見那夫人不喊不叫,竟自嫻熟催生,看產婆連連稱奇,急忙上前半蹲察看,須臾放心道:「產戶已開,兒將生下,娘子請再使力。」又教婢子端來催生湯給主母服下。

  由於竇氏強忍劇痛,一直未哼叫半聲,俟於室外的李淵未聞動靜,心中惴惴難安,晩膳也無心食用。

  秀寧、世民見阿耶臉色凝重,亦不願去就食,一知半解地一旁靜坐,全無平日的嬉鬧。世民想起阿娘下車時煞白的臉色,暗暗懊悔不該要這個龍女妹妹的。

  「怕是要等至夜裡,爾等先回。」李淵對他二人囑道。

  「可是……阿娘進去很久了呢。」世民憂道。

  見阿耶心憂,秀寧對阿弟道:「當年你出世時耗了整整一日呢,我們勿再煩擾阿耶,待阿娘產完再來。」說著使了個眼色。世民點頭,與阿姊一同離去。

  天將亮起時,終於傳來尖細的啼哭聲,微眯著的李淵聞聲驚起,便見婢女急來稟報:「郎君,娘子誕下一位小郎君!」

  「哦?」李淵喜上眉梢,捋須笑道,「二郎聞后恐會失望而哭!」前往產室探看,還未入內,便聞見妻子驚呼的聲音:「何來獠兒,其非我子!」

  「何故?」李淵掀帳入內,見婢女跪了一地,看產婆則面色驚詫,手足無措。

  竇氏指著看產婆懷中襁褓,臉上的倦色變成嫌惡:「汝自看之,怎個丑異獠兒!我所生四胎,無一丑者。」

  李淵上前一看,也著實嚇了一跳。雖說剛落草的孩兒難辨美醜,然此兒醜陋異常。只見他膚色暗黑頭大身小,皺巴巴的臉上耷拉著寬扁的塌鼻,細長的眼睛獃滯地翻動,猶似怪物。平復了心底的驚嚇,李淵抱過孩兒來至榻邊:「確是難看了點,或許年長會有改觀……」

  竇氏不甘心地再看一眼,繼而徹底失望,連連揮手厭惡道:「此獠兒非我子!勿與我看,快拿開去!二郎,二郎何在?」

  李淵見她情緒激動,遣人領來世民,又哄她道:「罷了,先且不看,由乳母養之,不見於跟前便是。」

  「養之?」竇氏怒道,「此等丑兒養之何用?也不怕為人恥笑!」

  「那該如何?」李淵為難道。

  竇氏冷漠道:「棄之不舉。」

  李淵驚問:「此子,汝所生也,豈可不舉?」

  「不舉者又非一子。」竇氏滿心不耐煩,作勢欲下榻來,「爾若不忍,我自棄之!」

  李淵連阻之,妥協道:「我同意便是。」

  「阿耶娘……」世民揉著惺忪的睡眼,由婢子帶入。

  李淵起身,背身過去:「我出外棄之。」

  竇氏充耳不聞,連招愛子入懷,捧著那張英朗的小臉,且喜且泣曰:「所幸有汝……」

  世民望向阿娘,抬起小手擦掉阿娘的眼淚,懵懂問道:「阿娘何所泣?」

  竇氏嘆笑:「阿娘一見二郎,喜極而泣……」

  世民察覺有異,不再詢問龍女妹妹一事,埋首於阿娘懷裡,呵欠連連:「二郎困了……」

  停留三日後,李淵夫婦始返岐州。因於產子一事隻字未提,親友間皆以孩兒夭逝,故也不便追問。

  這日,竇氏於苑內觀看世民姊弟習箭,一陣刺耳的嬰孩啼哭闖入耳中。竇氏臉色驟變,起身而往。

  世民見阿娘忽去,連擲弓矢於地,快步跟上。只見阿娘一反平常穩健之態,氣急敗壞地逐間找尋。

  過往仆眾見主母臉色鐵青,一副拿人之勢,皆是驚恐萬分。

  嬰孩的啼聲愈來愈亮,竇氏循聲而往頓步房前,嘴角揚起一絲冷笑。一張醜陋的面孔適時現於腦中,恥辱之感迸至心頭,激發出憤恨之力划門而開。

  懷抱嬰孩的侍媼驚怕地望著主母,渾身顫抖。

  果然在此,竇氏怒上心頭,瞪著她懷中的襁褓,踏步上前,冷笑道:「陳善意,何逆吾意邪!」

  「妾……不敢!」陳善意匍匐於地,雙手奉襁褓於跟前。

  竇氏冷瞟一眼,暴怒的臉色隨即怔忪。

  「妾女今染熱症,不適而哭,驚擾了娘子,罪該萬死!」

  怒意褪盡的竇氏忽然不解自己此時此舉,只覺身心俱疲。無力地動動手指,轉身而出。

  陳善意起身張望門外,見人已離去,闔門入內,對大女道:「快移開手!」

  小婢女將懷中襁褓交於母親,換過妹妹,憂道:「若主母發覺,我們恐被逐出家門……」

  陳善意亦發愁,嘆道:「我去稟與郎君……」

  李淵聞后長嘆,他深知妻子心高氣傲一切尚美,眼裡容不下半點瑕疵。產下丑兒一事對其打擊巨大,因是疑神疑鬼,就連他也懶於應付,常打發他去往妾處。

  這般過了月余,竇氏好強的內心漸趨平靜,也不再懊惱自己。一日,垂聽侍婢匯稟家務時,妾萬氏飲泣而入:「娘子!妾新有孕……」

  竇氏漫不經心道:「既非頭胎,何怪之有?」

  萬氏伏跪上前,哭道:「若是女胎也罷,然若男胎,萬望養之!」

  翻閱賬目的手指立時頓住,竇氏嘆笑:「阿萬,枉汝隨侍多年竟不知吾之苦心。往日不養妾生子,乃因獻后見諸王及朝士有妾孕者,必勸上斥之。皇太子奪嫡時尚不舉妾生子,時人多效其法,我亦為之。今獻后已崩,自不必多此一舉。」

  萬氏喜極而泣,不斷叩首:「多謝娘子!」

  此話雖半真半假,卻也不得已而為之。當年方歸李淵,上有嚴厲急暴的婆母獨孤氏,旁有八面玲瓏的三位長嫂,新婦難當之際又造化弄人,婚後七年竇氏一直不孕,為此她提心弔膽,步步為營。但有妾孕子,輒以李淵前途為由棄之不養,好在李淵於她言聽計從。為防無子,竇氏又將隨身侍女納為妾室,欲其生子私養之。然而,萬氏生下次女后再未受孕,且不久竇氏一舉誕下男嬰,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竇氏無聲輕嘆,陷入辛酸過往中……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