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話·中 寵妾滅妻
「何也?」李淵見妻子展信后喜上眉梢,詢問。
竇氏合信爽笑道:「獨孤伽羅歿了!」
李淵連坐至對面,拿過密信閱之,疑道:「按理卜告應比密信早至,會否訛傳?」
竇氏篤定搖首:「天中大殿下向來嚴謹,非確信不與通傳。」
「然則秘不發喪卻是為何?」
竇氏略加思索,捂嘴笑道:「莫非死於非命耶?」
「說正經事。」李淵摟住笑歪了的妻子。
竇氏扶著微隆的小腹靠往他身上,須臾道:「當年,獨孤伽羅陰殺尉遲女被楊堅當眾宣告失德,已是慘然不樂;加之楊堅寵遇二嬪,只能忍氣吞聲;而楊堅與愛妾燕爾出遊,棄糟糠於大興不顧,其絕情至此,獨孤伽羅想必萬念俱灰。且獨孤伽羅性妒防,若非他故斷不會自棄永安宮,必因恩盡意絕而往之。況年初未聞有恙,蓋因氣急敗喪含恨而去,令楊堅措手不及正於應對。」
李淵頷之:「然。」
竇氏斜倚於丈夫寬實的臂彎里,舒心地閉了閉雙目,哼笑道:「若非宣帝開恩,獨孤伽羅早該叩死於洛陽殿了,倒叫她雞棲鳳巢了二十餘載!」
李淵囁嚅道:「皇后亦頗仁愛罷……」
竇氏猛然推開他,一雙羽玉眉立起:「獨孤伽羅據稱每聞大理決囚莫不流涕,然則尉遲女豈非無辜耶?獨孤伽羅因其得幸殺之,此仁愛耶?高潁黜后侍宴,獨孤伽羅對之泣涕,可當初正是其譖毀功臣,此仁愛耶?仁壽宮以數萬丁夫之命建成,獨孤伽羅卻為劊子手楊素脫罪,此仁愛耶?」
李淵聽她言語激憤,暗自咋舌懊悔,嬉笑道:「某出言不慎,娘子切莫動了胎氣。」
竇氏又氣又笑,輕嗤道:「獨孤伽羅確有『仁愛』之時。身為楊氏婦,其受弟婦欺凌未曾有怨,並含辛鞠養楊堅庶弟,好個卑順賢女;然一朝得勢,於尉遲高潁者或殺或謗,為奢靡華宮漠視萬千人命,怎個歹毒惡婦。仁者,謂其衷心欣然愛人也。是故其性非仁,實為偽善也。」
李淵埋首於妻子柔肩之上,輕撫著她隆起的小腹,並不與之爭辯。畢竟皇后雖為姨母,於己卻無甚親情。當年外祖父棄元妻及子獨孤羅入關,復娶外祖母郭氏,而皇后則為婢妾崔氏所生。或忌出於妾室,及入隋皇后故以獨孤羅為嗣,此舉曾令母親憤恨難平,然亦無可奈何。故李淵於皇后並無深情,只任妻子泄恨嘲弄。
竇氏見丈夫默然不語,抬手撫過其頰,嗔笑道:「豈不快耶?」
「非也。」李淵捉住轉瞬欲去的葇荑,摩擦掰弄著,須臾嘆道,「我所憂汝已妊五月,怎堪奔喪之勞……」
竇氏欣笑道:「能親送獨孤氏永墮阿鼻,何勞之有?」
李淵聞言哭笑不得。
杜水之北的天台山仁壽宮梳妝台內,陣陣鶯笑燕語隔絕了行宮裡的私私竊語。按說皇后崩逝,皇帝理應當即返京。然半月過去,皇帝遲遲未見動身,眾人不免私論紛紛,猜測著皇帝不肯回京的緣故。
常侍左右的陳蔡二嬪卻是深暗其由,皇後生前因受訓斥遷去永安宮,而今忽傳病歿,令人猝不及防。且皇后死前兩日,天台山忽晴忽雨,皇帝深信符命,再聞皇后暴卒愈加惶惑,夜常驚魘不安。二嬪自不會哀憫皇后之死,也更不會勸皇帝速返居喪,故每日極盡美飾嬌語陛前,以令皇帝忘卻煩擾。
公卿們卻不似二嬪般坦然漠視,畢竟皇后之死乃國之大喪,如此置之不顧豈合禮制耶?然皇后死訊突然,且皇帝深居簡出諱莫如深,眾人難揣聖心,一時皆不敢貿然勸諫。況帝后曾因內寵不和,皇後生前甚至公然搬至永安宮居住。聖人卻充耳不聞,三月底便帶著寵妃外出避暑。此時犯顏,無異諷其寵妾滅妻自尋死路。
陳嬪輕柔地將一粒粒麻豆喂至皇帝口中,嬌嗔著:「陛下仍是少食才好。」
皇帝擁了軟玉在懷,笑著塞一顆美人嘴裡。陳嬪山眉皺起,捂嘴嬌道:「妾齒落矣。」
「是么?」皇帝望著美人顰蹙之態心生蕩漾,掰開她那嬌艷的紅唇,笑道,「快與我瞧來。」
唇上傳來指繭磨擦的不適,陳嬪心底竟生起一絲嫌惡,速避皓首以作嬉鬧,笑道:「陛下淘氣!」
皇帝並未察其細微舉動,強抱愛嬪於榻貪婪地汲取芳澤,絲毫未覺身下的那雙媚眼漸變空洞。
「大家……」
侍女不知殿內光景入來稟事,卻見皇帝掀帳怒視著自己,嚇得撲倒於地連連請罪。
好事被攪,皇帝尤為煩躁,怒問:「何事?」
「著作郎有表上奏,雲可解君憂,奴……便斗膽為其通傳……」
皇帝翻起年邁的身子蹣跚下榻去,陳嬪如釋重負,轉瞬又暗暗自責,因為就在方才,她分明在心底詛咒著馳騁於自己身上的皇帝。細細回想近來屢生的厭惡之感,其竟如此熟悉,冷不防就喚醒了她骨子裡曾經的高傲。
高傲……
美麗的眸子凝著帳頂再次空洞,被盤莖蓮花藻井阻隔了視線后復又清晰,柔美的面龐隨即漾起一絲凄笑:高傲?自南陳滅國,昔日的寧遠公主不過一隻華貴雀籠里的囚鳥!
然而,人心往往明知如此卻又不甘如此,此話猶是符合陳嬪如今心境。作為陳國公主,她本該在豆蔻之年嫁與建康城裡的某位貴胄少年,而後郎情妾意恩愛好合,可開皇九年陳國覆滅,十二歲的她由此沒入隋宮。也不知幸或不幸,隋帝將陳朝女眷分賜東宮諸臣,獨她以姿色最麗留在皇宮。
她清楚地記得首次進御時的掙扎,那種恐懼焦慮卻又無計可施、彷徨無助卻又心存僥倖的痛苦記憶猶新。她既希隋帝對自己索然無趣,卻又不甘淪為掖庭奴婢。
她也清楚地記得初見隋帝的驚恐,雖早已耳聞其體貌駭人,可應召入侍時,她仍失儀地癱軟於地。當那張額有五柱、下頜突長的怪臉猶如一隻兇惡的禿鷲從高處俯落至眼前,她終於明白為何當初兄長見其畫像即擲於地。然而她不能如兄長選擇無視,否則唯有死路,畢竟她是那般渴望活命。努力平復心底的恐懼后,她匍匐其前懇求寬恕,有如一隻毫無抵抗的獵物。
她更清楚地記得當年近五旬的老皇帝瘋狂蹂躪著初綻花蕾的自己時,劇痛與屈辱是怎樣衝擊著她幼小的心靈。那一刻,她正如現在這般,空洞的眼眸死死睜望著宮殿藻井上的花紋彩繪,腦中卻一片煞白,宛如一副行屍走肉。那夜以後,她一躍成嬪,輕易佔據皇後用十餘美人換取的空位,品秩僅次皇后。也從那夜以後,濃妝艷抹遮去了她面上的青澀,取而代之的是不符年紀的嫵媚。十三年來,她獻媚於君寵冠後宮,從而獲取陳氏一族的榮華富貴。她收金納銀,將一顆冰心裝殮在金箱玉屜里,用浮華塗飾餘下空殼。她也早已忘掉寧遠公主的高傲,甚至還為悍妒皇後面對自己忍氣吞聲洋洋自得。
可不知為何,近來她漸感疲於應付,毫無先前的志得意滿,特別當老態龍鐘的皇帝永無止盡地攫取自己的青春年華時,她尤生厭惡。或許強悍的對手已死,再無人反襯自己的風光,她愈覺自己如同教坊女伎,以色侍人空虛度日……
「王劭所言甚慰朕心。」
聞聲望去,皇帝已坐於榻邊,擁衾坐起,接過表奏覽之,只見其稱:佛說『人應生天上及生無量壽國之時,天佛放大光明,以香花妓樂來迎。』伏惟大行皇後福善禎符,備諸秘記,皆雲是妙善菩薩。臣謹按八月二十二日,仁壽宮內再雨金銀花;二十三日,大寶殿後夜有神光;二十四日卯時,永安宮北有自然種種音樂,震滿虛空;至夜五更,奄然如寐,遂即升遐,與經文所說,事皆符驗。臣又以愚意思之,皇后遷化,不在仁壽、大興宮者,蓋避至尊常居正處也。在永安宮者,象京師之永安門,平生所出入也。后升遐后二日,苑內夜有鐘聲三百餘處,此則生天之應顯然也。
皇帝因憂皇后含恨而終降災於己,故遲遲不返避禍行宮,如今王劭出言正可粉飾皇帝冷遇皇后致死的事實,陳嬪不欲拆穿,亦道:「以此觀來,皇後為免陛下沾染病穢而遷永安宮,其既往生成佛,前塵往事已成過往,陛下無須傷戚。」
皇帝聞言亦笑,復又哀嘆,當即決定返程。
九月丙戌,在獨孤皇后離世十八日後,皇帝終於回京。卜告亦隨之傳向諸地,舉國居喪。
兩月後,皇帝方令楊素等人修五禮,並令蕭吉為皇后擇選葬地。
這日,在家居喪的長孫晟接到東宮教令即赴東宮。其時太子親信左衛率宇文述等人已候於殿內,太常卿蕭吉亦坐於列,太子則請他入席:「將軍請坐!」
長孫晟忙致謝,並向眾人作禮,方入席。
「長孫將軍受降還京,蕭太常卜陵方歸,孤甚念之。適遭母喪心憂痛絕,故請諸卿抒懷。卿等不必拘禮,且當朋友之會……」太子低首泣道。
眾人聞言頓首:「懇請殿下節哀。」
宇文述離座拜道:「皇后駕鶴西去,臣等無不悲悼恨不能死。然社稷之重,吾等效力聖朝,方不負皇后臨行之託。願殿下早日振作,以慰大行皇后在天之靈!」
太子擦掉眼淚:「孤亦知悲戚無益,只因再無承歡之日故難自已,令卿等見笑……」
「殿下仁孝至此,臣等莫不欣慰,願殿下節哀……」蕭吉請道。
宇文述揖道:「蕭太常所言極是,大行皇后最是鍾愛殿下,昔排萬難使殿下代長而立,殿下勿負皇後期許才好。且殿下有長孫將軍之謀略,蕭太常之算術,定能光大基業!」
太子頷首:「公等赤心孤感念不已……事已至此傷懷無益,惟願母親早入仙闕。」說著看向蕭吉,詢道,「喪葬之事關乎國運,未知蕭公擇好陵地否?」
「臣已卜擇一地,只待聖人首肯即可營建后陵。」
太子欣然頷首:「蕭公精於陰陽算術,陛下勢必關切墓葬風水,未知公占卜如何?」見其囁嚅再三立聞端倪,斂眉道,「豈非不吉耶?」
「非也。」蕭吉忙道,「禁中語恐不得外道……」
宇文述與太子對視一眼,笑道:「公之建言聖人無不看重,昔有奪嫡之功。今卜山陵,務令殿下早日登極,日後必以富貴相報!」
長孫晟聞言看向太子,見其未斥宇文述,看一眼蕭吉后淡然飲茶,表情晦暗不明。
蕭吉知其意圖,整冠立身至堂中,伏拜道:「四年後,太子當君臨天下!」
太子頗感驚訝,又鄭重拜謝:「公之卜言皆有應驗,真神人也。」說著請其歸座。
「長孫將軍……」太子終看向一言未發的長孫晟,笑道,「多年來將軍離間突厥威震塞外,為朝廷消除大患,孤深表感激!」
長孫晟心知太子意欲拉攏自己,然於皇權下安身立命何其艱險,因此從不明確站隊,故拱手謙道:「效力朝廷乃某之本職所在,殿下見外了。」
「將軍所言甚是,寡人向以將軍為知己,但請將茶代酒敬之!」太子舉杯悅道。
長孫晟執起茶盞,客套道:「晟謝殿下前年擢升之恩。」
太子臉色微悻,復笑曰:「將軍實至名歸。」
宴罷,眾人退去,太子怒擲茶盞於地:「食不甘味,怎個度日如年!」
美姬崔氏吟吟笑入:「妾備膳於閣,殿下願否賞臉共食?」
太子擁美人至閣:「孤欲食肉,阿崔予否?」調笑道手指不住尋芳。
崔氏渾身酥軟,面上紅暈陣陣,佯作不知:「諸肉如辣驕羊、驢肉脯者,妾已教廚婢備之。」
軟玉倒懷,太子渾身燥動,繾綣嬌唇之上,低笑道:「孤欲此肉,卿予否?」
崔氏嗔道:「殿下每夜御之,豈無乏味耶?」說著抱緊太子,語氣失落下來,「妾與殿下昔為表親,自籍沒掖庭,四顧無親,故視殿下唯一親人。若他日殿下膩煩之,妾何以為生……」
太子聞之心軟,道:「卿重孤如此,必不相負。待孤登基,許以赦免崔族。」
「真耶?」崔氏含淚相問。
太子愛憐笑道:「孤大權在握之日,必以崔氏官復如故。」
崔氏拜道:「謝殿下!」
太子攬美人入懷,抱之於榻,淫笑道:「莫如以身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