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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話·上 獨孤孤獨

  「武」字有多層謚法:「誇志多窮曰武」,即窮兵黷武也,此乃「武」之淺意——暴力;「克定禍亂曰武」,則止戈為武也,彼為「武」之深意——武德。兩種謚法褒貶不一,反映的是人們對「武」不同層次的理解。在涉世未深的天真孩童眼裡,成人之間的干戈恐怕皆是暴力所為,然於久經大國角逐的謀者而言,武之功德則備受推崇。

  常年周旋於中原與突厥武力博弈中的長孫晟即為後者。

  在敵我之間,長孫晟正如「武」之謚法一般,亦正亦邪。於國而言,長孫晟以奇謀分化突厥,深受天下豪傑讚譽。可對付夷敵,長孫晟則好比邪惡的魔鬼,詭計多端手段毒辣。他可以表面奉迎禮待自己的沙缽略可汗,暗中則引誘其弟內附從而孤立沙缽略;他可以悉心教習突厥子弟騎射,背地裡卻利用其信任騙得他們唯聽是從;他可以與突厥諸貴稱兄道弟,可兩軍交戰時,他會毫不手軟地行毒於突厥飲泉之上,致其人畜多死從而大獲全勝。

  連月來,捲土重來的步迦可汗頻擾隋邊,氣焰頗是囂張,此次更是渡河突襲啟民部,擄六千口男女、二十餘萬雜畜揚長而去。

  滔滔黃河水奔騰向東,猶如滾滾狼煙席捲而去。幾個身披鎧甲的將士騎馬立於河邊望著敵軍遠去的方向,商計著克敵之策。

  「兩軍混戰數月,軍士疲弊已久。賊帥思力俟斤既掠人畜而去,步迦必不再擾啟民。所謂窮寇莫追,我軍安撫啟民畢即可引還。」大將軍梁默建議道。

  「不然。」長孫晟止道,「步迦屢次入寇,若任其掠奪必長其志,突厥余部或盡附之。某以為當乘勢追擊。」

  梁默道:「步迦雖曾受挫然兵力尚強,恐難一舉殲滅,且我軍連月苦戰士氣低迷,再若追擊恐勝算不大。」

  「我軍可選精兵輕騎追之。」

  「若被伏擊豈非功虧一簣耶?」

  「思力俟斤攜數萬人畜必行不遠,且陣不整易破之。我軍可分兩陣,精卒佯眾追趕,迫其趣至間道以絕伏兵;騎兵直擊其背,趁賊不備聚而殲之。」

  「此法太過走險,……」

  一直沉默遠眺的行軍元帥楊素終是開口:「長孫將軍之策可行之。」梁默聞言這才未作反對。

  於是,楊素依計帥諸軍合力追擊思力俟斤,長孫晟與梁默轉戰六十餘里殺敵數千,大破賊軍。思力俟斤大懼,趁隋軍忙於降俘率餘眾向北逃竄。

  梁默手執火燭,道:「天色已黑,思力俟斤或設伏暗處,不若天明再擊之。」

  楊素借光察看地圖,凝眉道:「若明日再追,思力俟斤或已入西突厥轄內,我軍再難進攻……」抬眼見安撫降兵的長孫晟秉燭而來,詢道,「降眾安否?」

  長孫晟揖道:「某已傳元帥優撫之令,俘眾皆願歸附。」

  知其尤善勸降,楊素並不擔心,卻被立於其旁的兩位胡將勾起了疑惑:「此二將為誰?為何不曾見過?」

  「此乃某之故友,今願歸附我軍。思力俟斤既奔疲,必以我軍棄走伺機休整。他二人可領我等偽作敵軍混跡其中,待其頓舍未定突襲之。」說著長孫晟拱手請道,「某請率兵混入敵軍,生擒思力俟斤!」

  楊素捋著髯須深思,臉色稍顯為難:「降者甚眾,須加安撫以絕後患。突厥人信於長孫將軍,若將軍出營恐人心浮動……」因笑道,「二位將軍領眾退守安撫,令賊人誤以我軍退去。素則親擊思力俟斤,二位以為如何?」

  梁默拱手道:「全聽元帥調遣!」

  長孫晟心知楊素專以智詐自立,斷不會失此立功之機,且與人稍有過節必會詰難,因道:「但聽元帥之令。」

  「善。」楊素嘉許地笑看二人,又朝柱國張定和令道,「請張公領兵另從別路趨至,共我等進擊賊軍。」

  「諾!」張定和領命道。

  隨後楊素親引輕騎二人,攜二降將尾隨賊人,並偽作其部與之并行。賊軍果未察覺,行出數十裡外見隋軍未再追趕,便決定就地休憩。趁其安頓未畢,楊素等人理應外合圍殲之,並將虜走的人畜帶回,悉歸啟民可汗。

  步迦部則損兵折將傷亡慘重,倉惶間率殘部退出磧南。

  一心除滅突厥的長孫晟並未善罷甘休,又教啟民可汗分遣使者,向北方的鐵勒等部招降。直至仁壽三年,有鐵勒、思結、伏利具等十餘部盡叛步迦請來降附,強大一時乃至成為突厥共主的步迦可汗潰不成軍西逃吐谷渾,稱霸西域數年的西突厥自此衰落,再也未能與隋帝國分庭抗禮,此是后話。

  隋軍大捷的喜訊與分佈舍利的盛況無疑為陽春三月錦上添花,彷彿印證著皇帝所言——隋興由佛,從而宣告著楊隋受命於天的正統地位。

  西突厥既挫,三月底,皇帝興緻高盎地駕幸仁壽宮,再次開啟了每歲皆往避暑的慣例。

  然而此次避暑卻在坊間引起熱議。

  仁壽宮建於開皇十三年,歷時兩年竣工,極盡奢華。自落成后皇帝每歲皆往,唯獨去歲未去,自然引人揣測。且聞身為一國之母的皇后並未隨幸,其因由竟取代楊素夜襲敵營的佳話,一度成為大興人的酒後笑談。或曰皇后染疾,不宜舟車勞頓,故留京休養;或曰皇后因至尊偏寵後宮,不願與二嬪共行;再或曰皇后早已移居冷宮,故無緣隨幸左右。

  其中尤以後者傳得沸沸揚揚,畢竟皇后色衰愛馳人盡共知,而皇帝好色可見一斑,且說那無辜慘死的尉遲女、寵冠後宮的陳嬪、寵遇益深的蔡嬪,哪個不是國之殊色?更有傳言皇后已被遷入城西南隅卑濕的永安宮,令失寵論一經傳開立在大興掀起流言蜚語。

  滿城風雨紛揚了半年,在八月甲子夜現四重月暈后愈加深入人心,而後己巳日太白犯軒轅,甚至有言「女主害太歲,龍女正後位」。

  沉重的宮門在嘶啞的低鳴聲中緩緩推開,帶入一室凄風冷雨,撩動滿屋帷幔肆意亂舞,令陰暗的宮室愈顯陰森。吱呀一聲門重闔上,室內復歸冷寂,只聞一陣跫音復起,從容落在永安殿的地板上。

  足音愈來愈近,將至門口時,卧榻上痩峋的病婦睜眼巴巴望過去,看清來人的那一瞬,眼中的微弱光芒驟然熄滅。

  「殿下以為來者為誰?」

  來人徑直坐至榻前茵蓐上,抬首望向榻上半癱的老婦,見她略帶不悅地復睜雙目,嘴角揚起一絲輕笑。

  「罪過,貧尼近來健忘,殿下病入膏肓不能言語,我仍替汝答之。殿下本以為太子前來視疾?」見她蠟黃的面部褶皺微微抽搐,又「哦」了一聲,「抑或以為陛下回心轉意,遣使迎汝前去避暑?」

  「你……」

  「我欲言何?」大明替她接道,繼而一聲嗤笑,「貧尼不解,殿下煞費苦心地扶太子上位,如今病危,其竟從不來探視,此所謂忘恩負義耶?貧尼更是詫異,至尊於爾不豫時與陳蔡二嬪遠在殿下喜愛的仁壽宮獨享清涼,卻任汝在暑熱難耐的大興自生自滅,此所謂寵妾滅妻耶?」說罷一聲長嘆,聽來卻毫無悲意。

  「你……」

  「殿下息怒。」大明伏首致歉,卻無甚卑態,「貧尼絕非落井下石,只因殿下遭棄的絕望,尼曾感同身受……」

  「……你……」

  「再請殿下息怒。」望著她氣紅的臉因咳喘變得扭曲,大明並無一絲憐憫,抬首冷視榻上之人,「當年,殿下威逼文宣公離棄於我,可曾料到自己亦會見棄?」

  果然,榻上之人聞言驚愕地張開淌著涎漬的皸嘴,瞠大一雙死魚眼珠,在昏暗空蕩的殿中尤顯猙獰。

  大明無所畏懼,起身至榻邊,俯視著她抽動欲言的嘴角,笑問:「貧尼俗姓厙狄氏,殿下可是想起了?」說著冷哼一聲,踱步移至窗前,望著漸沉的天色,一如當年她絕望昏死在郊外的夜晚,「當年北齊滅亡,齊室后妃或轉送他人或賣燭為業,無一倖免者,所幸周武帝將我賜予了文宣公。他儒雅敦厚,從不以我為玩物,每與對坐,皆願聆我論說經典。薛國公府的那幾年,乃我畢生靜好之日……可好景不長,鄭氏苛責不成,便求助於汝。而汝不分是非,威逼文宣公與我離絕,致我無立錐之地!」

  言及此恨意彌深,以至猛然轉身瞪視著榻上的垂死之人:「殿下知我這十餘年如何度日么?出國公府後,厙狄氏族皆以我為恥,不復相見;大興人盡以我為笑柄,眾口鑠金;后嫁唐氏,爾等又指使柳彧告發,再次置我於風口浪尖……」

  曾經的痛楚如今思來仍如刀割,一聲大笑回蕩在死寂的殿中猶是凄厲,當最後一句迴音無力再返時,清冷的聲音復又響起,「我曾欲自行了斷,可投水未遂后,我決心活下去。我詛咒爾等遭夫離棄,我誓要親見汝被陳氏逼位。故為樂平公主救后,我遂投其師華暉尼門下。開皇十四年,皇帝及汝安置舍利法界寺,其後我每夜潛入塔中燃燭,並謊稱有神光衝天,而後華暉阿尼師果薦於汝……」

  再次踱至榻邊,冷視一眼那張錯愕的臉,嗤笑道:「我從未忠心相助於汝,尉遲女實為我薦之陳嬪;去歲日食不過假汝之口助陳嬪之言信於皇帝;法界寺舍利也應王劭所求,因我須借其口鼓吹舍利之感。不爾以何深入帝心?陳嬪怎以更得帝寵?」望著當年將失意發泄於自己的皇后如今慘淡收場,大明滄然笑道,「我豈不知皇帝齒下舍利非真耶?諫汝詐稱齒生舍利非但不會取悅帝心,反令好勝的皇帝心生厭棄,是故愈重陳嬪等人。至於汝,果因皇帝當眾賜蜆二嬪憤懣不快,假皇后之威刁難蔡嬪,卻招皇帝切責。彼時我再教汝故作迴避皇帝遷至永安宮,以挽皇后之尊。然我亦知陛下薄情寡義,非但不會迎爾入宮,更會樂享溫言軟語。我苦心經營七年終得汝之信任,即為目睹汝為妾所逼淪為笑柄。如今,我得願以償!」

  榻上之人抖著瘦如枯枝的手,乾癟歪斜的嘴半啟半合,似欲痛斥叛徒,卻半個詞也未發出,即被艱難的咳聲代替,甚至無力咳嗽,只能竭力張嘴喘息著。

  「殿下背棄樂平公主時,可曾對公主的痛苦感同身受?」趺坐回茵蓐之上,嘆道,「可憐殿下載育五子,大漸之際竟無一人送終,『誓無異生子』亦是枉然。且唯一的嫡女亦視汝為仇,人生至此,實是可悲!就讓貧尼為殿下超度罷……」見那雙猙獰的眼眶裡淌下濁淚,且嘆且笑合掌道,「恭送殿下往生極樂,忘卻塵世苦難,阿彌陀佛。」說罷梵音清唱,閉目持念。

  冷風蕭蕭,夾著雨打窗棱的聲音。發出微弱光芒的燭心消耗著燈盞中殘存的蠟液,直至五更天頹然寂滅。其時,皇后獨孤氏崩於永安宮,終年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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