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除夕(一)
這幾天,雲清總是白天伺候蘇秦,晚上就到林直的府邸,徐錦州每晚都先來一步等她,似乎就想看看她會不會有一日遲到。但她從沒遲來過,總是準時在子時出現。
徐錦州還是像那晚一樣,只是讓雲清擒拿他,表面上是故意挑釁雲清,實則是想讓她在實踐中慢慢領會擒拿的手段與腳下的步法。
說來也怪,雲清沒有任何功底,又身形單薄,學起來卻異常神速,有時徐錦州不過稍稍點撥,她便能立刻領悟。不到幾日,已經像模像樣。
更不要說她的耐力也不輸於人。錦衣衛選拔候選人時總是看中忍耐與堅毅,若是少了錚錚鐵骨,就算進了南北鎮撫司也堅持不了多久,可見錦衣衛日常習練時的嚴苛。徐錦州手上帶人不少,早已對手下人的能力有十分的期待與要求,過了這麼幾日,竟然也不覺雲清有任何怯弱懶惰之處,她不止是每晚從不遲來,在習練之時,也未曾喊過一聲辛苦。
那日北鎮撫司對戰之後,徐錦州又再次對她有些另眼相看。
兩人在院中時,有時林直也會出來觀看,但更多時候,他只是呆在屋子裡,點著蠟燭,讓外面的雲清知道,他還在等他們結束。
提督府邸的院落,劃出了一片只屬於雲清與徐錦州、林直三人的隱秘空間,也漸漸成了雲清內心深處的一塊凈土。只有每晚呆在這兒的一個時辰,才是她心中最平靜,最有安全感的一個時辰。
一轉眼的功夫,就到了新年關口,除夕之日,並未下雪,只是天陰沉沉的,白天也是烏雲蔽日,看不見什麼陽光。
教坊司裡外一片喜樂忙碌之象,宮裡已經選拔了一批人今晚進宮進行禮樂演奏。天剛放暗,他們就在正門外頭排成排,裝扮整齊,等著進入皇宮。
這行人當中,卻不見京城名妓蘇秦的身影。
「咚!」
芙蕖廂內,一個手爐被狠狠砸向地面,一直滾到端著水盆進屋來的雲清腳下。
廂房內那張圓形舞台上站著身材窈窕的蘇秦,她的胳膊有力地從半空放下來,交叉著懸在胸前。剛剛那個手爐正是被她扔出來的。
雲清像沒看到蘇秦剛剛的發怒一般,淡定地從地上撿起手爐,隨手擺在了旁邊的琴案上。
「你沒看到我現在不高興嗎,還敢過來?」蘇秦沒好氣地問道。
雲清端著水盆放到蘇秦身前,將掛在盆邊的棉巾拿下來在水裡浸濕了,擰了擰乾。又輕輕拿起蘇秦的手,露出胳膊輕柔地擦了起來。
「看到了,不過姑娘已經練了一個時辰了,我必須得給姑娘擦擦汗。」雲清一邊擦,一邊低著頭平靜地說。
蘇秦的手迅速抽了回去:「我不需要你擦。」她側目看向一旁的坐在琴案邊不敢抬頭的一個男子,提高了嗓門:「沒個有用的琴師,舞練得再好又能怎麼樣!」
那個琴師低著頭,雖然臉已經因為羞惱漲得通紅,卻始終不敢回她的話。
雲清瞥了一眼,知道又是蘇秦的鼓上舞練得不如意,這幾日她一直因為這事發怒,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在鼓上跳躍時發出的鼓聲太大,無法與琴音很好地融合,最後總顯得雜亂無章盡失美感。
「你們都滾吧,一個都不留!」蘇秦一腳踢翻了木盆,水灑得到處都是。她總是這樣,氣惱的時候,永遠不給人一點台階!
那個琴師再也綳不住了,直接從琴案邊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廂房。
蘇秦接著指著還站在原地的雲清:「你也是,狗腿子一個!也給我滾出去!」
雲清沒走,她蹲下身把棉布拿起來,開始擦起地上的水。
蘇秦沒再趕她,只是盲盲地直視前方,靜默在那裡。
其他時候雲清也會看到蘇秦這樣的茫然神態,每次只有短短一瞬,從未像今日一般長久地這樣。
突然門外一陣嬉鬧的聲音,幾個女孩見到廂房的門開著,都捻起衣裙,像一陣風一般跑進了屋子裡。
或許是蘇秦臉上的怒意消減了大半,又或許是姑娘們嬉笑中沒注意到她的神情,她們進屋后只是輕輕行了個禮,就向著蘇秦伸出手來。
「姑娘,今個是除夕,咱們都來討個酒錢!」
「是呀!是呀!咱們找姑娘討個酒錢,圖個好彩頭!」
「姑娘,咱們提前給您拜年啦!」
幾個女孩嘰嘰喳喳,臉上帶著笑意,十分歡快。
雲清心中一驚,這個當口她們還來要什麼酒錢,豈不是自討苦吃?
一回頭,但見蘇秦全沒了剛剛的怒氣,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臉上突然掛起和藹的笑意,捏起嗓子說道:「這才多早?你們就到我這來討酒錢了?倒不怕喝得太早就沒法子守歲了?」
蘇秦一邊說,一邊從腰間摘下一隻小玉佩,扔給了這群還在伸著手的女孩,群體中立刻興起一陣騷動。
「沒什麼好東西,就賞你們一個玉佩了,大概值個十來兩銀子,你們拿去抵給管事的公公討點酒喝吧!」
「謝謝姑娘!」
女孩們紛紛行了禮,聚在一起好奇地看看玉佩,又轉身簇擁著跑出了廂房。
雲清看傻了眼,蘇秦這麼個難伺候的主子,這時候卻變得十分和藹親切,完全和剛才換了個人。
她轉頭想再瞧瞧蘇秦的樣子,但見後者身子一扭,搖搖擺擺地走進了後面的后屋。
雲清收拾了一下地上的水盆,走進了后屋。
這裡連接著一片小的花園,后屋開出兩扇勾欄窗,窗下落著一排紅漆長座,坐在上面,正可以透過窗戶欣賞屋外園中的花草林木。
雲清進門時,蘇秦正坐在窗邊,一隻胳膊倚在窗沿上,一隻胳膊自然地垂在腿上,靜靜地看著窗外。
「除夕之夜,你怎麼不也和她們一樣出去玩?」蘇秦幽幽地說。
雲清道:「我還得伺候姑娘,想看看姑娘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去辦的。」
蘇秦瞧了她一眼,仍然緩緩地說:「我只有一個要求。等會你自己回去,今夜不用守在我這兒了。」
她又指了指屏風,說道:「那邊我床頭的梳妝台上有一個小漆盒,裡面有幾兩碎銀,你拿去買點酒喝吧。以往每年都有這個傳統,我這個官坊的頭牌,得給底下的小輩們賞點小錢。你也算是今年才來的晚輩,我也該給你一些。」
雲清搖搖頭:「無功不受祿,我不能要姑娘的銀子。」
蘇秦輕輕一笑,話中略有不屑:「你要真這麼有骨氣,又何必依靠上面東廠那些人硬擠到我這兒?這時候又要裝什麼清高?」
雲清不禁驚詫,但又不由地生出些羞慚,這話分明帶著羞辱之意,她卻一時無法辯駁。
雲清的神情變化盡收蘇秦眼底,後者鼻子輕輕一哼,又道:「你真以為我想不到?不是東廠那幫狗腿子,又能是誰把你硬塞到我這兒的?」
「罷了!」她衣袖一擺,帶出一道清風:「話說到這個地步,你實在沒必要端著姿態,非要扯什麼兩袖清風傲骨錚錚。有時候和光同塵一些,反倒顯得懂些人情世故。畢竟,我今日賞了你,說不定明日就要靠你。拿著這些銀子,給你家人們都買些吃食吧!」
雲清愣在那裡,這話仍然說得難聽,卻也相當誠懇,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自己還客套什麼?與其在這彆扭,倒不如直接痛痛快快地接受了對方的這番嘲弄。
「好。謝謝了。」
雲清立刻恢復常態,像沒事人一樣,徑自走到屏風后取了幾兩銀子,大步邁出了屋子。
「記著,今晚不用來找我,我不在。」
身後蘇秦尖細的聲音幽幽地飄來,像是從雲端飄來的一陣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