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道阻且長
夜色濃重,雲清居然安然回到了住舍,這是她之前沒想到的。與妹妹們見過一面之後,她們甚至來不及說上一句話,就又被活生生地分離。現在,她又成了孤家寡人。
住舍的門被打開了,一個人影冒出來。
「你這是怎麼了?」
屋舍里出來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和雲清一般年紀,她的臉色雖然有些暗沉憔悴,卻肌豐玉潤,頗有柔若無骨的楊妃之姿。
這是與雲清同在一屋的曲惜月,只在教坊司早來了一年。
如今見到臉色發白搖搖欲墜的雲清,曲惜月嚇得花容失色,一把扶住了她。月光下,雲清嘴角的血漬若隱若現,揭示著今夜的險境。
雲清也扶住曲惜月的胳膊,吃力地搖搖頭道:「我沒事,被人打了幾下而已。屋裡有些跌打葯,勞煩你幫我拿出來。」
教坊司給官妓們安排的住舍比田野人家住的茅屋沒有好上多少,十幾人住在一間陰暗潮濕的屋子裡,睡在長長的炕鋪上,每人只有一條發霉泛黃的被褥可供取暖。
現在已經到了子時,沒出去接客的官妓都睡下了,屋子裡漆黑一片,時不時穿出輕鼾聲。
曲惜月從屋裡躡手躡腳地走出來,手上拿著一瓶褪了色的藥瓶,輕輕地合上房門。
腳下一條曲折的石子小路,通到院落中央的一口水井,這就是官妓們日常用水的地方。每天還沒天亮時她們就得起床,排著長隊打水出來,人擠著人圍在井邊胡亂梳洗一下就趕去正院幹活排練。有時候人來的多了,小院子里人滿為患擠不下,就只能蹲在外面的木叢中洗臉梳頭。雖然條件艱苦,但這緊要的一步不能省略,若是被樂房舞房的嬤嬤們看到來人衣衫不整灰頭土臉,免不了又是一頓毒打。
此時,柔和的月光灑在這口井上,照得黑色的井水波光粼粼,柔光從井口透出來,在地表上鋪就一層銀色薄紗。
雲清就坐在井口邊沿,披著這層銀紗緩緩褪下衣衫露出後背。
曲惜月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雲清光滑的背上赫然隆起大片紫青色的血淤,像是一整片胎記覆在上面。
「是誰把你打的這樣重?」曲惜月驚道。
「那個姓杜的。麻煩你幫我上藥了。」雲清衣服褪得很吃力,額上已經滲出了細汗。
「那個區區九品的杜盛才?好歹你也曾是侯府小姐,過去他連侯府的門檻都摸不著的人,如今竟這樣打你。」
曲惜月並不像其他人那樣,進了教坊司就完全認命,把自己的尊嚴放在地上任人踩踏。縱然歷經滄桑不再如初,她的心裡也從未忘記自己高貴的出生與不可侵犯的自尊。
雲清看著井中倒映的月亮和自己帶著血印的臉,說道:「現在他就是教坊司的天,教坊司的法,好在打傷了我,就能保全我的兩個妹妹。」
曲惜月瞭然於心,不再詢問。她也走近井口邊沿坐下來,把跌打葯小心地塗在雲清的背上。
兩個人一時無話,就這麼一前一後靜靜地坐著。
曲惜月慢慢察覺到雲清的身體在輕微地顫抖,起初以為是因為葯塗在血淤處弄疼了她,但隨後就發現是她在哭泣。
進入教坊司以來,她一次都沒哭過,而現在,在這夜深人靜的院中,在曲惜月的面前,她卻哭了出來。
「你……你怎麼了?」看過太多人的淚水,自己也曾在無盡的淚海中浸透過,曲惜月卻對這個看起來異常堅毅的少女的哭泣手足無措。
雲清轉過臉來,兩行淚水一直延伸到下顎,滴落在裙擺上。她的眉頭皺在一起,極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但這次,她再也控制不住了。
淚水越來越多,她一把將臉埋進手掌里,又將頭埋進了曲惜月的胸中,無法自制地抽泣起來。
聲音斷斷續續地從懷中傳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曲惜月無言地撫摸著她的頭,像母親安撫孩子一般。
失去了摯愛的父親,在無盡的黑暗中前行,年幼的姐妹還需要自己的保護。雲清看不到一點希望,她的人生應該就在那一夜結束,不應該延續至今。
不知道過了多久,哭聲終於變弱了。曲惜月悲憫地看著她,湊在她耳邊輕聲道:「路還很長,你的家人還在這,你得撐下去。」
她的臉抬起來,被淚水打濕的雙目望向曲惜月,曲惜月若似銀盤的面龐在月色下顯得非常神聖,恍惚間雲清以為看到了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在俯身傾聽人間的苦難。
「我甚至保護不了自己,我不知道要怎麼保護她們。」
「你今天不是已經保護了她們嗎?即使被杜盛才打成這樣,你也撐到了現在。」
「沒有林直攔下他,我也會被打死。」
當時的情景突然浮現在雲清的腦海中,林直輕輕一伸手就拿住了杜盛才的腿。對於她來說如此兇猛的攻擊,對林直來說僅僅是一個指頭就能阻止的事。以及他身邊的錦衣衛,一個個身懷武藝威風凜凜,從來沒有人能夠傷害他們。
「林直?那個宦官?」曲惜月驚奇道。
雲清點點頭,擦乾了眼淚。她不能這麼柔弱下去,她要像林直那些人一樣,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曲惜月敏銳地察覺到,眼前這個少女的脆弱感短暫地出現又很快消失了,雖然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痕,但堅韌之勢卻從她的胸中激蕩出來,除此之外,另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也隨之流淌在她的臉上,那似乎是一種重新燃起希望的決心與抱負。
曲惜月眼角露出慈悲的笑意,說道:「以後還會有更多艱辛,但你還要繼續撐下去。」
她伸手按在了雲清的手上,她的手那樣溫熱,讓雲清的心中生出一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