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生在世數蜉蝣
幾個西洋客商不耐煩了，眼睜睜地看著到手的鴨子飛了，說什麼也不能就這麼算了。為首的那個客商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急促地說了幾句。
陳公公一臉厭煩地問道：「說什麼？」
隨從面露難色：「他們說大人們不守信用，這單子不做了。」
「那可不行。」林直頭也不抬：「耗費了這麼多時日，宮裡的人也出面了，說不做就不做了，沒有這樣輕巧的事。」
「哼！」為首的客商一把踢翻了身下的案幾，就要向外走出廂房，其餘幾個客商也同樣起身緊跟其後。
「來人！把門都給我守住了！」陳公公扯著嗓子下了命令。
十來個帶刀的錦衣衛齊刷刷地站出來，守到了門前，正對著客商一行人。雖然這幾個洋人客商長得人高馬大，但是錦衣衛個個身形挺拔，留著絡腮鬍須，胸膛開闊如江洋大海，身披玄色飛魚服，腰別寒光畢露的綉春刀，氣勢上竟比洋人客商高了一截。
客商們一時間都愣在原地，又懼又惱地回頭瞪著眼。
「說好了要在這留夜，怎麼現在就要回去了？」陳公公重新擠出虛假的笑意：「幾位貴客還是好好坐著，被我們漢人女子照顧著，豈不是美事一件？要是貿然到了外面，月黑風高的，保不齊會出什麼危險，那咱們可就罪過大了。」
隨從翻譯完了這段話，客商們面面相覷，只得心有不甘地慢慢退回到里側。
林直微笑著意味深長地說道：「我們的文化里，講究的是君子一諾千金，我相信你們洋人的文化里也有同樣意思的話。早就定得差不多的事，就沒必要又拿什麼其他的條件來威脅，否則，就不是君子，而是小人了。大明從來不和小人做買賣！」
客商們眼睛都直了，但轉頭看到門外排排站的錦衣衛，只得把想要罵出的話硬生生地咽回去。
「單子拿過來。」陳公公見機行事，立刻招呼了人過來。
一張寫著五十萬匹絲綢，十萬斤茶葉的契約擺在了這群西洋人的眼前。
「簽吧。」陳公公哈著腰，聲音卻已經強硬了。
西洋客商的臉上一陣紅一陣青的，卻不敢起身，因為他們的肩上正搭著錦衣衛的手。
林直此時變了態度，雲淡風輕地說道：「別把幾位客人嚇著了，反正都還在京城，怎麼樣也不能插著翅膀飛了，就讓他們在這好好休息，明天再簽也可以。」
客商們身後的錦衣衛異口同聲地高聲道：「是！」
林直滿意地點點頭：「行了。客人都累了，留他們在這休息吧，咱們都退出去。」
他闊步走在前面，身後一行人弓著身子跟了出去，雲清也被拉起來，跟隨他們出了碧春廂，到了另一間廂房裡。
不同於碧春廂的暖玉溫香，這間廂房格外素雅，除了幾張低矮案幾個高腳燈台，再沒有多餘的裝飾。
林直端坐在正中的座位上，雲清跪在下面，身後環繞著站立的陳公公和錦衣衛，像一扇屏風遮擋著屋裡的兩人。
過了許久，林直都沒有開口，屋裡鴉雀無聲，只能聽見水滴在地席上的聲音。
但那不是水，是鮮血，是從雲清嘴裡吐出的一口鮮血。她終於堅持不住體內的翻江倒海，把這口血吐了出來。
林直打皺了眉頭，說道：「雲小姐傷的挺重，得找人去醫治一下。陳銘，給她幾兩銀子拿著看大夫。」
陳銘是陳公公的本名，他連忙應了一聲，拿出一錠銀子蹲下來放在雲清面前，低聲道：「雲小姐，這是督公恩賜你的，快點道謝吧。」
「多謝督公。」雲清虛弱地撐起身子，不希望顯出任何卑躬屈膝的態度。
林直又道：「吩咐下去，讓教坊司的人別為難雲家的人。」
「大人！」雲清猛地抬起頭，一束寒光直射到他眼中，「雲家遭受無妄之災，難道大人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做些什麼嗎？男丁流放，女眷賤籍，就算沒有外人為難，雲家中人又能支撐多久？」
陳銘等人都驚了，這姑娘居然這麼明目張胆地公然提到這些。
「無妄之災？」林直沒有迴避雲清問責式的目光：「當今聖上的聖明裁斷，從來都沒有什麼無妄之說，只有朗朗乾坤法網恢恢。」
是啊，皇帝的聖裁呢怎麼能夠否定？說出剛剛那句話，就可以殺頭了。她的眼瞼屈服性地垂了下去，長長的睫毛覆蓋在下眼瞼上，遮住了那雙明亮而嚴厲的眼睛。
林直話鋒一轉：「只是罪過有輕重之分，如今只是流放入籍，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
她沒接話，用沉默回擊著這一荒唐的說法。
「把頭抬起來。」林直突然說。
雲清抬起眼皮，發現他正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這眼神和三年前持敬重之情的匆匆一瞥有所不同，這次是帶著輕浮把玩的性質，讓雲清感受到了冒犯。
「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詢問大人。」雲清看到林直的頭在不經意地點著，默許了自己的詢問。
「家父現在怎麼樣了？」
問詢的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著，她的腦海中浮現出父親瘦削的身軀與臉龐，以及那雙深陷在眼眶裡的眼睛，曾經那雙眼睛多麼炯炯有神，家人們都說這是一雙典型的武將的眼睛，作為雲家長女，自己正是繼承了這雙充滿英氣的眼睛。後來，父親的眼睛不見了光彩，只剩下空洞與疲憊，那個時候，正好開始聖恩消減，家族衰微。
林直沒有正面回答，他沉默了良久，突然看向門外高懸夜空的明月，吟道：「高名厚利，緲若天地一蜉蝣。雲小姐，不管曾經有多少名利榮光，最終也只是過眼雲煙，這是必然的事。」
蜉蝣朝生暮死，似人轉眼烏頭換白頭。雲清知道了答案，她沒有流淚，只是放下了所有希望。
林直站起來，帶著一眾人大步走出了廂房，留下她一個人默默地跪在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