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藏污納垢
陳公公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底下的人就勢把兩個女孩從角落裡拽起來往裡屋拖。
「這兩個女孩還太小了。」林直淡淡地說道。
拖著女孩的人立馬停住了。
帶頭的西洋客商聳了聳肩,推開官妓一把靠在了椅背上,身旁的同伴操著非常不熟練的漢語一字一頓地說:「五十..萬..個布,十萬..個..茶葉。」
陳公公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又望向林直。
林直還是淡淡地回應:「不錯。」
說完了這句,他緩緩端起茶盞品起茶來。
房裡的人都停在原地,靜靜地等待著林直的表態。客商們看著眼前的情景都感到十分疑惑,不知道是自己剛剛沒說清楚還是他們沒聽明白。
茶盞放回案几上,林直轉頭瞥了一眼陳公公:「愣著什麼?沒聽客人們允諾了五十萬匹布,十萬斤茶葉嗎?」
「小的一時沒晃過神來。來人!把剛剛的數量記上,單子拿過來!」陳公公立馬接過話:「既然幾位都表態了,要定五十萬匹布,十萬斤茶葉,那明個就能直接簽單子了。」他展出更燦爛的笑容,感嘆性地點點頭自言自語道:「哎呀!也不枉費了這麼多時日的奔走了!累了幾位貴客,也苦了咱們幾個跑腿的啊!好在有個好結果,好事多磨嗎!」
客商們愈發疑惑了,很快疑惑變成了惱怒,帶頭的客商用力地搖著頭,嘰里咕嚕說著西洋話,他的同伴見狀抬起手指:「條件.……她們。」
手指指向的方向,兩個女孩睜大恐懼的眼睛,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們單薄的衣領還被高高地扯在半空,露出凍得發紫的脖頸。
「畢竟是蠻夷。」簡短的一句收尾,林直再次端起茶盞放到嘴邊。西洋客商們顯然聽不懂那個詞,沒有任何反應。
這次陳公公沒有再接話,那頭扯著女孩領口的手又動了起來,將地上的兩個女孩粗暴地拽到廂房中央。
為首的客商終於滿意了,離開椅背向前探出了身。
「啪」
客商剛剛探到案幾前想看清楚那兩個瑟瑟發抖的女孩,一扇白霧突然襲到廂房中央,形成一道霧幕阻擋了他探尋的視線。
「搞什麼?」陳公公厲聲喝道。
一個人從院子里鑽上來,跪在兩個女孩身前:「大人恕罪,奴婢不慎將雪掃了進來。」
站在不遠處的奉鑾官這時看清了,跪下的人正是那晚頂撞自己的雲家長女。
廂房裡的情形雲清看得一清二楚,雖然聽不清裡面人說的話,但是看到兩個年幼的妹妹被屢次拖拽上來,正對著另一頭神情猥瑣的幾個西洋客商,她完全能夠猜到事情原委。
她絕不能讓這事發生。雖然教坊司就是培養官妓的地方,但是她不能眼睜睜地看到還沒成年的妹妹就這麼被毫無人性地摧殘。她也許能接受自己的命運,但無法接受親人也下地獄。
「這點事也做不好,不要命了嗎?」陳公公顯然不認識雲清,帶著慍怒拍落衣袖上的雪,也指了指對面同樣被雪花嗆到的西洋客商,示意手下去給他們清理雪漬。
等他理好了衣服,發覺這個少女還跪在地上。
「還不打掃好了退下去?」陳公公的眉頭挑了起來。
「是。」雲清應了一聲,還是沒有動。
陳公公的心頭沒有了惱怒,他感到事情沒這麼簡單:「你幹什麼?」
雲清低著頭閉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即使今晚可能死在這兒,這也是唯一的希望。
「這兒的雪太多了掃不幹凈,需要再多兩個人手幫忙清理,請大人把這兩個女孩留下來掃雪吧!」
「什麼?」陳公公的眉頭挑得更高了,他很快就意識到其中的隱情,頭也不回地向著身後尖聲喝道:「杜大人!你們教坊司怎麼管的人?」
奉鑾官幾乎連滾帶爬地跑過來:「是下官教管不嚴,請各位大人恕罪!我這就把人弄下去!」
雲清的頭壓得更低,聲音卻更加響亮堅定:「這裡實在是不幹凈,請大人們留下兩個女孩清理吧,我願意代替她們!」
「住口!」奉鑾官已經亂了陣腳,飛起一腳狠狠地踢在她的背上。
雲清一隻手撐在地上勉強撐住了身子,雖然身體里已經翻江倒海,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她不能輕易倒下。
「我願意代替她們,或者怎麼樣都行!」她閉著眼睛死命咬著牙擠出這句話。
「你他媽住口!」奉鑾官急紅了眼,一腳一腳地踹過來。
就這麼死了吧,就算誰都救不了,至少還能在悲劇發生前就死掉,不用再感到任何痛苦,再背負任何重擔。
身體似乎在一瞬之間輕鬆了,不再感受到那種肉體與心靈上的痛苦了,她閉著眼睛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就要飛出軀體,離開這個絕望的世界。
而她本人,就想這麼安靜地等待這一刻的到來,甚至期盼這一刻的到來。
飛起的腳突然不再落下,雲清的靈魂猛地被拉回了軀體深處,大夢初醒一般,所有清醒下的痛苦與絕望又重新佔有了她。
「督……督」奉鑾官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林直已經走下來站到她面前,他的手輕輕一抓,奉鑾官暴風驟雨般落下的腿就被抓住停在半空。
奉鑾官臉上的五官扭曲在一起,明顯是林直用力讓他吃了痛。
「好歹是正九品,現在這是在幹什麼?你是要在洋人面前丟我們大明的臉面嗎?」雲清抬起頭,看到林直邊鬆開手,邊嚴肅地問責道。
奉鑾官跳著後退了幾步,儘力忍住腿上的陣陣酸痛,欠著身子服從道:「下官一時失態,請督公責罰!」
林直沒有再看奉鑾官,而是微微低下頭凝視著地上的雲清。這個少女的臉上爬著一條紅蛇似的血印,環繞著兩隻閃著亮光的眼睛。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睛,大約在三年前,他到慶國府拜訪的時候,就看到過。那時的眼睛安放在一張稚氣未脫但微顯稜角的臉上,眼波流轉之間充滿著好奇與爛漫;而現在,這雙眼睛卻閃爍著悲慟與痛苦,在經過現實的洗禮后,又有一種無畏透露出來,照射到注視者的心裡。
也正因為這雙熟悉的眼睛,他並沒有被第一眼的血印嚇到,而是立馬就認出了眼前這個少女,但是又略帶著震驚與疑惑,緩緩地問道:「雲小姐?」
「是我。」雲清答得異常乾脆,沒有任何卑微姿態,在她心裡,如今位高權重的東廠提督,仍然是當年那個客客氣氣拜訪侯府的人。
「你的臉怎麼弄成這樣?」林直的震驚更加明顯了,深深地望著她。
「沒什麼,是我自己不小心磕到的。」
林直退後了兩步,仔細看了看她護住的兩個女孩:「杜大人,這兩個女孩是誰家的?」
奉鑾官低聲回答:「是雲如歸的兩個小女兒,雲泠,雲溪。」
怪不得。他心裡有數了,再次低下頭直視雲清的眼睛,臉上的震驚煙消雲散,只留下一絲冰冷的笑意:「雲小姐,你剛剛說這兒不幹凈,是哪裡不幹凈?」
雲清同樣直視著他:「雪進來了,落在客人們的位子上,桌上地上都弄髒了,得全部清理一遍,都弄乾凈了,才能不丟大明的臉面。」
「雲小姐這麼見不得污垢,看來還是得歷練歷練。」
「託大人的福,我才能在這裡歷練,但是我兩個妹妹年齡尚幼,又是保國將門的後人,若是她們現在給了外來的洋人們享樂,難免不會落人口舌,又或者被拿來大作文章。請大人三思。」
林直愣了一下,她的話點醒了他腦中的某個畫面。
「來人!先把這兩個女孩帶下去!」
兩個女孩立馬被抱著離開了廂房。雲清再也綳不住,身體一軟塌了下去,她的胸中發出深深的嘆息,感覺要把半生的鬱結都吐出來。
林直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著她的剛烈轉化成柔弱。
此時此刻,他想到的只有那句「虎父無犬女」,將門出來的女子,本身就是有傲骨的,只不過這個姑娘除了傲骨,還有一些敏捷,能在這麼危急的時刻拿政治鬥爭作為救家人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