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條件是兩個女孩
半個月來,雲清一直在這裡做苦力,每日清晨起來從屋外打水進來,給各位管事與東廠監工們準備梳洗器具,晌午一過就要蹲在地上擦地清理,來來回回一遍又一遍,需得將地上擦得一塵不染,若是稍稍停下,或是做的有一點不到位,鞭子就會不客氣地揮舞起來。
曾經的官家小姐,如今淪為最低等的官女。每日的重活像重重大山一樣壓過來,把雲清的腰身壓得變了形。她不能有一點怨言,也不能有一絲怠慢,自己的姐妹家人還在這裡,不能不為他們著想。
而她和姐妹家人,也有半月未見了。她們或許被分到了樂房,或許做些端茶倒水往來迎賓的工作,只在某些時候遠遠撞見過那些顫顫巍巍的身影。但看著她們身旁緊緊跟隨的監工們,雲清竟然沒再能和她們說上一句話。
到了傍晚,教坊司內外點起了紅色的燈籠,將官坊里裡外外都籠上緋紅的光影。
人頭開始攢動起來,官坊中的官女們零零散散,或是成群結隊,陸續穿過長長的廊道,披著紅色的斗篷,頂著濃艷的妝容,在監工的帶領下走出官坊。
坊外的馬車一輛接著一輛,等著把人接走,送到各自的府宅里。
這一去就是一夜,又或者是半夜。
人送出去的時候永遠是完完整整,回來的時候還能不能肢體齊全,那可就不一定了。
總有那麼些個放不下身段的。渾身打著顫縮在寬鬆的斗篷里,只露出頭上劇烈抖動的珠釵。監工想把她扛上馬車,但是她的雙手卻死死地抓著套車的木杆,怎麼也不願意上去。
車夫不耐煩了:「還走不走?延誤了時辰怎麼和我家老爺交代?」
車下的太監也急了:「催什麼催?我這不是在弄著嗎!」
試了兩次還是沒能讓她鬆手,太監從腰間猛地抽出鞭子,暴風驟雨般朝她身上抽去。
「敢耽誤祖宗我的事,你他媽不想活了?」
「抽死了這個你可得找個代替的,不然湊不齊人可不行。」車夫看著施暴的太監,雲淡風輕地提醒。
「放心,皮糙肉厚抽不死。」太監頭也不抬地回道。
倒下去的官女把頭深深地埋在雪地里,不一會兒就沒了哭聲,點點血漬從她的斗篷外圍緩緩地滲到雪地上,猶如朵朵盛開的紅梅。
鞭子抽打的聲音還在院牆外迴響,突然就被遠處襲來的急促的馬蹄聲淹沒。車夫和太監都抬頭往巷道那頭看去。
一匹高頭駿馬疾速奔來停在門口,馬上坐著一個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
錦衣衛皺了下眉頭:「在這大街上成何體統?」
太監一看,立馬換了副嘴臉:「哎呦,是千戶大人來了。小的也是看底下的人不老實隨便教訓了下,沒成想污了大人的眼睛。」
錦衣衛不耐煩地說道:「污不污我的眼睛算的了什麼?你們可知道今天陳公公招待了從西洋來的幾個客商,談今年的絲綢生意,他們剛剛從局裡出來,正在往這來,為的就是給這幾個客商儘儘興,就連督公都要一起過來!到時候污染了他們的眼,那才是真的大事。」
馬下的太監慌了神,忙收起鞭子慌道:「怎麼今晚他們上這來了?從來不都是我們把人送府上!連督公都要來,真真是頂天的事了!」
錦衣衛道:「那還不快把人抬下去?把地上掃了!」
沒等他說完,太監立馬招呼起坊內的人出來,從雪地里把官妓拉起來抬進了門。
那個錦衣衛又四周打量了一遍,確認沒什麼問題了,調轉馬頭朝黑暗裡奔了進去。
沒一會功夫,巷道那頭又傳來馬匹的聲音,這次不是一匹馬,而是好幾匹馬!馬蹄同時踏在街那頭的地磚上,把整條街都震了一震。
幾個錦衣衛各騎著駿馬率先衝出了黑暗的巷道,為後面的人開路。轎夫抬著三四頂轎子不緊不慢地跟了出來,整整齊齊地停在教坊司大門前。
第一頂轎子里走出來一個身穿便服的男人,看樣子三十多歲,頜面卻光潔平整不留一縷鬍鬚。
「督公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啊!」奉鑾官換上一副卑微的姿態,弓著身子邁著碎步迎了上來。
原來這人就是東廠提督林直。
林直擺擺手,後面的轎子都壓低了撐桿,幾個深目高鼻的西洋人鑽了出來。
「督公大人親自帶著西洋商人過來,你們在前面引路,好生接待著!」馬上下來一個同樣是太監打扮的人,擋在林直身前,隔開湊上來的奉鑾官。
「是!是!咱們裡間都準備好了!委屈督公和陳公公跟在下官後面了。」奉鑾官連聲應道。
一行人穿行在被紅燈籠映照得紅彤彤的內院中,進到了中間一處廂房。廂房裡早有穿著薄綢的官女等候。
西洋客商發出由衷地讚歎,對眼前的安排很是滿意。
「門不用關了,叫人把屋外的雪掃了,客人要看月亮。」聽到隨從翻譯了幾句西洋客商的話,又見到林直輕微地點了點頭,奉鑾官小聲地向手下人吩咐道。
「你!過來!」
遠遠地,滿臉是汗的雲清順著命令聲走到了一個太監的身前。
太監打量了她一下:「去給我把碧春廂外的雪掃了。把頭給我低著點,別嚇著了幾位貴人!」
她拿著掃帚走到廂房外。
廂房的門開著,正對著屋外的一片空地,從房裡賞月,正是最好的角度。
林直坐在主座上,靜靜地看著左手邊那幾個西洋客商摟著官女,撫摸她們身上半透明的薄綢。
雲清早先遠遠地看到了那幾個長相怪異的洋人穿行在長廊里,到現在才注意到,除了他們,來的還有東廠提督林直,那個她曾跪了一夜求見未果的大人。
和幾年前一樣,林直還是一副城府頗深的模樣,他望著身旁的西洋客商,就和望著一潭深水一般,讓人看不出對他們是厭惡還是喜歡。
「唉」,雲清的胸中發出輕輕的一聲嘆息。原本她以為,家族變故帶來的打擊已經在這近一個月的時間裡消解殆盡,剩下的只有長久的麻木與屈從。但現在她站在院里,看到高坐堂上的林直,和當初她苦苦跪等難求他一見的情形何其相似。那一晚的疾風驟雨、人生巨變突然又重新湧上她的心頭。
此刻的場景就如那晚一樣,高高的台階上,廂房的門隔開了兩個世界,門外是她和她的家族低微地立在雪地中,眼睜睜地看著門裡那個曾經擁有過的繁華世界突然拔地而起,幻化成懸在天邊高不可攀的夢境。
現如今,她還能再抱怨些什麼呢?一個階下囚,就連在提督私宅外跪求的資格都沒有了。
雲清拿起掃帚掃起了院中的積雪。廂房裡,西洋客商和官女的調笑聲不時傳出。
「上茶!」
隨著一聲令下,兩個十一二歲的女孩端著茶盤如履薄冰地走了進來。
那是雲清兩個年幼的妹妹。
至少她們過的還好,只是做些端茶倒水的活。
西洋客商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茶端上來了,兩個女孩退到了角落裡。
右座的陳公公笑眯眯地望著西洋客商說道:「你們品品,這是今年明前的黃芽,是專門送京城貢給皇家享用的極品,也就在教坊司這留了那麼幾兩,今個可都在這兒了。」
西洋客商端起茶品了幾口,讚賞地點點頭。
陳公公用餘光瞧了上座的林直一眼,看準了時機又道:「幾位客人今晚就在這先休息休息,養足了精神,明個正好定下訂貨的事。」
幾個西洋商人沒接話,不置可否地重新撫摸起了懷中的官女。
陳公公又小心地瞧了林直一眼。
林直終於開了口:「既然都去杭州看過了,也應該差不多定下來了。」他仍舊靜靜地望著幾個客商,微微笑著說道:「要是來了京城還定不下來,那我們這些個不中用的就只能求當今聖上出面了。」
陳公公附和性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就停住了,因為上司林直顯然認為自己的話並不好笑。
為首的一個西洋客商可能感知到了這其中的威脅含義,聽完隨從的翻譯,就鬆開官妓,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
「他們說,定是肯定要定下來的,今晚休息好了,明天就能定。」隨從翻譯了過來。
林直嘴角掛著淺笑,眉目間還是一貫的威嚴:「哦?那就好。」
隨從說:「但他們說現在還休息不好,這些姑娘還不算滿意。」
陳公公急忙問道:「這還不滿意?那他們要怎麼樣?」
那個西洋客商沒等隨從翻譯,就指了指角落裡跪著的那兩個女孩,嘰里呱啦又說了一通。
「他們說要讓這兩個女孩陪他們。」
但是這次不需要翻譯,在場的人就已經猜出他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