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玉碎
藺沉星沒注意到她細微的表情變化,精緻的小臉上漾起天真無邪的笑意:「我們去清風樓聽評書吧,今天好像有新故事。」
埋玉縣沒什麼可供玩樂之地,鄉親們閑來無事,便會邀約三兩好友,一起去清風茶樓聽寅先生說書。
一壺茶,一盤香酥花生米,面前高台一尺,醒木一拍,便聽盡天下故事。
藺沉星興緻勃勃,南瑾兒卻似乎沒什麼興趣,嘴角沉了沉。
不消片刻,她又很快揚起笑臉,挽起藺沉星的手:「好呀,我最喜歡聽評書了。」
兩個小人兒就這樣手挽手朝清風樓去了,身後跟著兩個低眉順目的南府侍女。
埋玉縣不大,再加上藺如春常常自掏腰包修葺道路,青石板路寬闊平坦,去哪裡都方便。
一個是縣令之女,一個是富商千金,鄉親們也都熟識,紛紛熱絡地與她們打招呼。
藺沉星回以甜甜的笑容,而南瑾兒面上雖笑著,眸底卻不屑一顧。
她錦衣玉食慣了,自認為和這些尋常百姓不是一路人。
況且南善和說了,南家不會一輩子待在埋玉這種小地方,遲早是要往京都去的。
清風樓的小二自然也認得兩人:「呀,藺小姐和南小姐來啦,快快快,裡邊請。」
藺沉星先一步跟著小二踏進了門檻。
在她身後,南瑾兒忽的腳步一滯,不悅地注視著她的背影。
……又是她在前邊。
只要是和藺沉星走在一起,最先被看到的永遠是藺沉星。
明明只是個書獃子,憑什麼吸引那麼多的目光……就連一向瞧不起藺家的娘親,都日日勸她多與藺沉星交好。
她咬著牙,死死盯著那個背影,恨不能讓她在自己的目光中就此消失。
「瑾兒,快進來呀?」
藺沉星已經在小二的指引下來到桌前坐下,這才發現南瑾兒還站在門邊,便回頭疑惑看她。
她逆著天光雲影,藺沉星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
南瑾兒聞言,立即往前走了兩步,臉上笑意盈盈:「哎呀,我剛才瞧見一個有些面熟的人,就多看了兩眼。」
藺沉星「哦」了一聲,也沒在意,見她儀態大方地款款落座后,便又將頭轉向另一側問道:「青山哥,今天寅先生要講什麼故事啊?」
小二青山替兩人斟了茶,撓撓頭道:「喲,這小的就不清楚了,不過啊,今日寅先生心情似乎不大好,嘴裡念叨著什麼『玉碎』什麼『瓦全』的。」
「玉碎瓦全?」藺沉星嚇了一驚,嘴裡喃喃著,「寅先生這是遇到什麼事了嗎?」
「小的沒聽說呢。您二位的茶水點心都上齊了,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小的。」
大夥都知道今日寅先生要說新故事,紛紛過來捧場,眼下正是清風樓最忙碌的時候,青山也不好與她繼續閑聊,轉身繼續忙活著迎客去了。
藺沉星滿頭霧水地愣在原地,怔了半晌,又轉頭問身側的南瑾兒:「瑾兒,你說寅先生能出什麼事啊?」
一個年過半百的書生,靠著說書這門手藝維持生計,在埋玉縣又如此受歡迎,什麼事非得「玉碎瓦全」的?
南瑾兒神色淡淡地笑道:「我也不知道呢。」
心底卻不耐煩地想著,那老傢伙是死是活,與她有何相干?身為縣令的女兒,管一個低賤的小二叫「青山哥」,真是丟死人了。
她心裡越發嫌棄藺沉星,卻又不得不維持著面上的笑意,心裡更是憋悶。
兩人說話間,寅先生已經在一片呼聲中踏上了高台。
他一身灰白長衫,正如青山所言,面色凝重,表情肅穆。
底下不知何人吆喝了一聲:「寅先生,今日要講什麼新故事啊?」
寅先生,本名寅尚塵,他先是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以一種極為悲涼又帶著幾分堅定的語氣道:「老夫今天要講的,是一位巾幗英雄以身殉道的故事。」
未及台下看客反應過來,他便一拍醒木,用低沉的嗓音娓娓道來。
「話說那輔國長公主白湘靈,生來便尊寵榮華加身,本可一生無憂,享盡富貴,偏偏這位長公主,她不愛紅妝愛戎裝,習得一身好武藝,陪著寶華帝擴疆土打江山,可謂是女中豪傑,蓋世無雙。」
「寶華帝感念輔國長公主的勞苦功高,推行新政,如今天下女子皆可入仕,此乃輔國長公主功垂竹帛之因。」
「而今佞賊當道,舉兵逼宮,長公主與駙馬季長明將軍死守端陽門,與叛軍鏖戰一天一夜,以血肉之軀擋住千軍萬馬,為寶華帝換取了逃生的機會,古往今來,如此義舉,應由天下之人共敬仰,而非落得個曝屍端陽門的下場!」
……
寅尚塵目露悲涼,一臉視死如歸地講完了長公主的故事。
講她是如何忠誠英勇,不畏犧牲,講她是何等大義凜然,浩然正氣。
然而台下之人,皆聽得雲里霧裡,直到醒木再度響起,他們仍舊面無表情。
京都,離他們太遠了。
任他是改朝換代,還是謀逆造反,君不是君,民卻仍然是民,京都的江山易主,和埋玉縣的百姓無關。
只要新君勤政愛民,誰當皇帝,似乎和他們都沒什麼關係。
有人如夢初醒道:「皇帝換人了?」
又有人恍然醒悟過來:「那寅先生講這出故事,豈不是大不敬……」
寅尚塵低垂著眸,平靜道:「寅某出身寒苦,受寶華帝與長公主的賞識,在朝廷中謀得一官半職,只因寅某生來不喜與人交往,苦於宦海浮沉,因而辜負皇上和長公主的信任,含愧致仕。」
「如今聞此噩耗,寅某無力回天,只是不願看那新帝抹黑二位明主,要將真相講給萬民傾聽!這些年來,寅某承蒙各位鄉親抬愛,今日,是寅某最後一次在清風樓說書了,寅某要去雲遊天下,傳頌長公主的義舉。」
台下的看客都有些懵然,似乎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冒著殺頭的風險,去做這樣看起來沒什麼意義的事。
「寅先生三思啊……」
「是啊,左右都已成定局,再去爭這些是是非非,又有什麼用!」
「這樣到處嚷嚷新帝是謀權篡位,可是會被誅九族的……」
鄉親們七嘴八舌,紛紛勸他就此作罷。
唯有藺沉星沉默著,敬佩的目光投向高台上身姿挺拔的儒生。
原來,這就是他說的「玉碎瓦全」,既是說長公主,亦是說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