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天子之惑
三十五年前,天陽豐德九年。
那一天太陽剛出來不久,小鎮陣陣炊煙才散開,鎮子上已經開始有人慢慢走動。
此鎮離京城不遠,喚做尾巴鎮,寓意京師尾巴的意思。
鎮上唯一一條長街橫貫整個小鎮,街道兩側幾乎居住著全鎮上下數十戶人。
因是地處京城不遠,賦稅也比其他地方少上許多,故鎮上基本上是可以溫飽的,有活兒干,大部分當地人過的還算不錯。
畢竟離京城太近,所以江湖人來這裡的不多,倒是養出不少好吃懶做的閑漢來,終日不問莊稼事,只一味縱酒滋事,荒廢歲月。
此時小鎮唯一的一條長遠街面上,一小長影遠奔而來,通體黝黑髮亮。
這長影出現在這剛天明的街道上顯得格格不入,剛才還有人在街道上走動,隨著長影的到來,突然間冷冷清清,街道上居然一個人也沒了。
細看那長影,竟是一隻長相兇猛的黑色猛犬,比尋常百姓家中的土狗高大不少,長得漂亮且十分有霸氣。
這猛犬嘴裡叼著一個竹籃,奔到一家門前便不再有了其他動作,趴在地上下痴痴等待著,這狗樣子雖然凶丑,但神態倒是顯得溫馴自傲,本該叼住的竹籃也放在地上。
沒過多久,從這戶人家中走出一位婦人,手裡拿了一塊豬肉,小心翼翼地放在籃子里,隨後立馬往屋內跑。
黑狗立即狼吞虎咽起來,只下去幾口那肉立馬就沒了,然後又叼起竹籃,挨家挨戶地依樣畫葫蘆往下一家提著籃子蹲人門口去。
不一會兒,這畜生連過了十幾家,居然家家不敢怠慢,好似當地大爺一般都給供著。
街道前面站了幾個閑漢,正笑著戲耍一個年輕流浪漢,突然間那黑狗跑來,幾人立馬都嚇了一跳。
一喝酒喝多了的粗獷男子踢了那年輕流浪漢一腳,嘆道:「你這傢伙還不如薛老大養的一條狗,人家這日子過得你還像個人!唉,這薛老大一回來就放狗,看樣子是又要立規矩了,這鎮子上的苦日子又要來嘍!」
說話間,那黑狗又叼著籃子跑了過來,幾個閑漢哪敢擋道立馬逃開,也不管剛才欺負的年輕流浪漢。
那黑狗瞪著年輕流浪漢,把籃子放在地上,似乎等待著年輕流浪漢上供,可他哪裡來的肉。
他還在猶豫時,可能黑狗等得不耐煩了,突然把身子撐起來,發出一陣低沉的聲音。
那年輕流浪漢心裡一慌,鼓足力氣低斥一聲,想著試試看能不能將它轟走,不料黑狗嘴巴張開向前一閃,那畜生如豹子般躥上來。
年輕流浪漢眼見利爪直奔雙睛,不禁有些駭怒,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一把抓住狗頸拚命地扒拉了一下。
這扒拉也不知附了何等神力,竟把那黑狗打飛了六七丈遠,腦袋朝下,全無一絲抽搐,已然斃命。
年輕流浪漢先是劫後餘生的一臉輕鬆,隨後立馬換了一副面孔恐慌起來,他打死了龍尾鎮老大--薛老大的狗!
看來這命要交代在這裡了!!
他整個人癱倒在地上,身心俱恐下,兩眼之間沒有了神采,好似一塊木頭。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喂把他重新拉回了現實。
只見一位17、8歲的女子站到他面前,非常乖巧地背著雙手蹲下來對著他笑。
女子細膩明潤的肌膚,五彩軒衣,流動的琥珀般明艷,一看就是富貴之人,五官並不算絕頂精緻,然而一雙黑黰的杏眼,寶光流閃,幽深如潭,注目久了,便覺心神蕩漾,再配上她眉目開闊,神情疏朗,與生俱來的一份烈烈的英風,更覺得其人清而艷美,神采懾人。
年輕流浪漢哪裡見過如此佳人,不由得低下頭來。
「請問這裡是不是有一個叫薛威的惡霸?」
他木愣地點點頭。
女子呵呵一笑,對著身後喊道。
「明大哥,那個惡人果然逃到了這裡。」
只見女子身後出現了一位年輕人,一身錦繡長衫,手中握著一把劍,此人看上去大約二十來歲的樣子,相貌英俊,給人很清爽的感覺,一頭修長的黑髮用紅色錦帶系著,整齊地垂在腦後。
甚至有一瞬間給人一種瀟洒內斂的感覺。
叫明大哥的男子點了點頭,抱拳向年輕流浪漢問道。
「小兄弟,請問你知道他住哪裡嗎?」
他指了指長街的盡頭,英俊的年輕人道了一聲謝,轉眼就消失不見。
「這也太心急了吧,算了,我就在這裡等他。」
他從沒看到過這麼好看的女子,看著她的臉,不由得痴了,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好看的人兒。
女子轉頭看到旁邊早就死去多時的狗問道。
「這是你的狗?」
他搖搖頭,慢吞吞地說道。
「薛…薛老大的。」
「薛威的?」
年輕流浪漢點點頭。
「哼!死得好!那個惡霸糟蹋了一位姑娘,我們一路過來教訓他的。」
不知怎的,懼怕薛威的那位流浪漢,此時沒有了害怕的情緒,居然還在點頭,十分同意這名女子的話。
說話間,英俊的年輕人又重新出現在了兩人眼前,所不同的是他的手上多了一顆頭顱。
流浪漢嚇得連連後退,用雙手遮住了眼睛,原來所謂的教訓就是砍腦袋啊!
「雪兒可以走了,這下解決了,到時候回去,看二狗子還能說些啥混賬話來,他殺了兩個惡人,我就殺三個!加上這個,正好三個!」
提起二狗子,年輕人好像憋了一肚子火一樣,斬了這薛威,總算能出口氣了,把那人給比下去。
美麗的女子無奈的搖搖頭,實在不明白男人之間的勝負欲,轉頭對年輕流浪漢問道。
「要不,你和我們一起走?」
流浪漢顫抖地放下雙手,顫顫巍巍地看著女子,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名漂亮的女子會邀請自己這樣的人。
旁邊的年輕人也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我除了妹妹,曾經還有一個早逝的親弟弟,他長得好像我的弟弟呀!」
年輕人一愣,原來桑家的這位奇女子居然還有一位弟弟,去世多年,隨後柔聲問道。
「和二狗子來京城也有段時間了,怎麼?想家了。」
「畢竟第一次離家這麼久,要不是葉大哥忙於整頓軍務,我也不會和明大哥一起出來。」
聽到這句年輕人顯然有些不自在,隨即尷尬地笑了笑。
美麗的女子又向流浪漢問了句。
「你願意和我們走嗎?」
這一次流浪漢沒有猶豫,站起身來,拚命地點頭。
「哈哈哈!我叫桑白雪,這位叫明長安,你叫什麼?」
「我……只知道我姓杜……」
「這樣啊.……嗯,我幫你取個吧!」
年輕流浪漢聽后,顯得有些驚喜。
「今兒明大哥宰了一個叫薛威的,你就叫杜威吧,希望你以後千萬不要變成像薛威一樣的人。」
流浪漢高興地點點頭。
「走!姐姐帶你去見葉世昌,叫他花錢給你買身新衣服,你假如想參軍,就去葉大哥的北疆軍吧!」
後面的年輕人只得默默跟著,他每聽到女子嘴裡說出一句葉世昌,心裡就難受一下。
這種感覺持續了很久很久,直到他登上那個寶座,才沒有了這種感覺…
時光匆匆而過,當年那位奇女子早已不在人世,那時的流浪漢,此時已經成長為江湖地位極高之人。
他是享譽江湖中的四把劍之一。
赤龍劍--杜威!
四劍排名第三。
此時的他已經是江湖中,讓人聞風喪膽的風雲堂堂主。
可並沒有多少人知道,風雲堂自建立之初就是聽命於朝廷的,所謂的風雲堂暗殺,多多少少背後都有天陽廟堂的影子。
而那位女子口中的明大哥,此時已經是整個天陽最有權勢之人。
今天他著一身紅衣便服出了皇宮,來到離京城不遠的萬佛寺,他要去見一個人,那位天陽的守護者。
從馬車下來,明長安面色有些發白,望了望眼前的萬佛寺,嘴裡不自覺感嘆上一句,作為天陽的皇帝自己已經很久沒來這裡了。
他囑咐了隨行的李公公幾句,而後便沒讓任何人跟隨,自行上山了。
明長安一路上走在山路正中間。
因為從寺廟大門裡一直到沿路兩側山路,都站滿了人,對著男子一一行禮。
當步行到寺院大門口時。
明長安卻沒有走進去,而是轉頭向寺院右側不遠處的茅屋走去。
其他僧人並沒有露出任何不滿或者疑惑的表情,當今聖上來此處,除了找萬眾佛,還能有誰呢?
明長安剛進茅屋外的院子,就見那庭院中間擺有一座石桌,桌子中央有口大鍋,鍋里放著不少肉,裡面已經煮沸了,從明長安剛踏進門的時間剛剛好。
桌邊有一空位凳子,而另一邊凳子上坐著的則是那名中年黃袍僧人,天下第一的高手-普賢和尚。
只見他手裡的筷子夾起一塊肉,卻是眯縫著眼睛,先是聞了聞,而後非常滿足地吃了進去。
明長安也不廢話,向著空位坐了下去,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肉吃進嘴裡。
「嗯!火候很好,多年不來這裡,你這手藝見漲啊。」
普賢咧嘴一笑,漫不經心地說道。
「今兒怎麼有空出宮,莫不是遇到什麼難題,可要我為你解惑?」
明長安點了點頭,便不再出聲,眼睛盯著鍋,筷子仍舊往鍋里撈食。
「讓我猜猜,這個小子大鬧了桑家,這趟應該是直接去臨安。」
明長安依舊沒有答話,仍舊細嚼慢咽著。
「而且我的愛徒三保已經和他對上了,但是卻沒有殺他,您感覺到了點不安,對嗎?」
「不安?朕會不安?你這個笑話,可一點兒也不好笑。」
明長安輕哼一聲,筷子插進鍋裡面,輕輕一挑,鍋里沸水隨著筷子纏繞的氣機,像幾根針一樣飛向普賢和尚。
普賢輕輕一笑,拿筷子的雙指一點,指尖冒出肉眼可見的白色寒氣,那幾滴沸水,瞬間凍住,重新掉進了鍋里。
明長安嘿嘿一笑,雙手中瞬間盤旋出一團氣旋,忽然雙手朝前猛地一推,那氣旋化為一條盤龍朝普賢呼嘯而去,頗為壯觀。
普賢依舊不為所動,筷子劃出一道白色的光芒,閃電般朝龍頭劈下。
盤龍瞬間又掉進鍋里。
極度的寒冷似乎把鍋中的水霧凝固,漸漸地整鍋沸水不再沸騰,即使桌下炭爐依然燒著,可鍋里早就沒了任何動靜。
「果然朕這點微末手段在你手上,過不了三招。」
普賢放下筷子,癟癟嘴,顯然覺得非常可惜,浪費了這鍋好肉。
他擦了擦手,看了一眼明長安的衣服說道。
「俗話說,朝廷上的紅衣朝服是用百姓的鮮血染成的,我自個兒穿的是僧袍,圖的就是個乾淨,我從未做惡事,未必死後會墮入那阿鼻地獄,陛下怕的是自己心中的那點兒不安,那股心魔時常纏繞你不能安睡,要不然你怎的十年來從不願意與葉世昌見面。」
明長安也把筷子放下,身子向後一仰,放下了在朝堂上的戒備,一臉疲倦道。
「也就在你這裡,我能得到點安慰,我想問你,這葉一南你覺得怎麼樣?」
普賢想也不想就答道。
「少年風流俠氣,三保沒有殺他,自然是認同他的,這小子很不錯。」
「光有俠氣是不夠的,他應該還需要更多的東西。」
普賢從這位天子口中聽出一點不一樣的東西來,他侍奉的這位天子內心正在動搖。
「陛下的意思是?」
明長安看著普賢,有些激動地問道。
「他比之楚王如何?」
「自然比楚王強,這點毋庸置疑,楚王連三保都不如!」
明長安站了起來,語重心長地說道。
「你知道的,那年我的傷.……我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假如此時在場的還有第三人,一定能明白這位天陽王者的話外之音。
這時一陣風吹來,吹在天陽兩位「最強」人的身上。
普賢站起身走到明長安身邊,輕聲道。
「山前山後各有不同,有風無風情況都差不多,你越是在意,越是會痛苦地折磨你,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不能後悔,這世上哪裡來的後悔葯可賣,你保留希望也許得到的卻是失望,何須執念太深,何不放過自己,兒孫自有兒孫福,不必過於操心,你與葉世昌的恩怨終將會在他們年輕一輩之間落下帷幕的。」
明長安深吸一口氣,淡然道。
「我畢竟是天陽的皇帝,身上背負得太多,看法自然會長遠一些。」
普賢雙手合十,道了一句阿彌陀佛,沉聲道。
「陛下且安心,天陽這幾百年的氣運都保護得很好,只要三保在,天陽倒不了,況且還有我在。」
明長安終於欣慰地笑了起來,彷彿換了一個人一樣,整個人鬆弛了不少。
「那小子應該會去找杜威,你覺得他會怎麼做?」
「哈哈!立場不同,假如一個江湖勢力宰了他,讓葉世昌提前動手也是好的,就算北疆知道風雲堂和朝廷的關係,世人也不會信的,師出無名就已經落了下風。」
「師出無名?朕派去收回他虎符的人應該快到北疆了吧。」
普賢搖搖頭,微笑道。
「葉世昌不會那麼蠢的,為了區區一個虎符就要反,而且我師弟在,他也不會讓他反的。」
聽到普賢提到自己的師弟,明長安疑惑道。
「怎的?你和你的師弟和好了?」
「沒有這個可能。」
「那現在你們的關係是?」
「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