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探望
馬蹄聲踏碎了郊外的寧靜,一個由十幾名北疆軍士組成的隊伍,從大道疾馳而過。
當先一人的居然是一名老人,他沒有穿任何甲胄,而是穿了一件藍色錦服,因為天氣炎熱的關係,他把兩邊的袖子給卷了起來。
飛馳而過的風把他額間的白髮吹散開來。
而跟在他旁邊騎馬的則是一名黑衣和尚。
一行人來到一座山下,一條羊腸小道映入眼帘。
由於道路狹窄的關係,錦服老人和那位黑衣和尚先行下馬從小道步行上山,其餘軍士們則在山下候著。
這山上有一處莊子,莊子的主人已經在門外恭候多時了。
當爬山的老人與和尚剛露頭,主人家露出一抹難得一見的會心笑容,快步向前,畢恭畢敬喊了一聲王爺。
老人爬得有些累,深呼吸一口,笑著點了點頭。
而後環視四周,頗為滿意地笑道:「還是你夠清閑,自打你從軍中退下來后,就一直隱居在這裡,嗯~不錯,這裡還挺講究。」
「阿彌陀佛,誰說不是呢,龐施主果然是比我們還要活得瀟洒自在啊。」
「喲~普度大師又拿我開涮了,當著王爺的面,你可別欺負我這大老粗。」
莊子的主人龐雲連忙擺手道。
三人相互哈哈一笑,一起進了莊子。
龐雲年近五十歲,從小便跟著葉世昌一起打仗,是唯一還活著的帶兵將領中最年輕的一位。
當年疆梁大戰結束后,便自個兒要了這份封賞,一直待在這裡過著閑雲野鶴的生活。
若是小王爺葉一南在這裡,肯定又要懟葉世昌一頓,人家都跟著你打了半輩子的仗了,居然就給了一座這樣的莊子,忒小氣了!
這是葉世昌多年來第一次來到這座莊子,多年不見的龐雲今天也表現得格外開心,連忙在院內的擺上桌椅板凳,放上些果蔬雜食,甚至還開了一罈子躍龍香。
莊子是由籬笆隔開的,外面種著不少楊柳樹。
楊柳依依之下,三人聊起昔日往事,也是欣慰開懷。葉世昌聊起軍中的故事,甚至還會板臉教訓龐雲幾句,但轉過身自己便笑得更加燦爛,龐雲也樂呵呵的,就連普度也比往日多上了幾分笑容。
葉世昌撿起桌上的一隻香蕉,剝皮後放入嘴中,向龐雲問道,「最近身子骨還行吧?家人可曾來看過你?」
跟了葉世昌這麼多年,他的脾氣如何,龐雲自然比誰都清楚,趕忙笑道:「回王爺的話,我性子古怪,不喜歡與家人一起居住,前些年閨女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快5歲了,沒事的時候,也會來看看我,我呀,這一有空就會給她砍點兒木頭,給她做點兒小玩具,你瞧剛做好的木馬。」
說著,龐雲便指向屋子外的一角,果然那裡有一個孩童喜歡乘坐的搖搖木馬。
葉世昌見后,笑了笑,想起葉一慧、葉一南小時候坐的時候,那時候都是王妃帶著他們,每次還會唱一首兒歌。
「搖啊搖,搖到外婆家,外婆叫我好寶寶,一塊饅頭,一塊糕。總有一個想去卻去不到的神秘花園,坐著我們的漂亮小木馬,哼著小曲兒,踩著雲朵就可以到達啦!」
說來也怪,只要這兩姐弟哭鬧不止的時候坐上這木馬,王妃再唱上一曲,這兩人准能騎在上面睡著。
往事歷歷在目,葉世昌有些愣神了。
「王爺?」
普度在一旁叫了一聲,葉世昌這才反應過來。
葉世昌囫蹌咽下香蕉,大聲笑道:「有孫子好呀!可別像我似的,我年紀比你大,一個女兒遠在島上,也不嫁人,回來也難得見到一次,至於另一個小王八蛋可沒少給我惹事兒。」
龐雲顯然心情極佳,破天荒打趣道:「郡主看樣子您就別指望了,不過小王爺我還能給他安排安排,實在不行,要不然等我家孫女兒長大了,嫁他也成,唯一不好的就是這個輩分問題不好說。」
龐雲說著向葉世昌瞅了瞅,普度和尚也低頭一笑。
葉世昌還在笑,突然反應過來,一把指著龐雲的鼻頭大罵道。
「嘿!你這老小子,越活越混賬了,居然還想占本大爺的便宜,小南娶了你家孫女兒,那我豈不是和你女兒平輩了,咋的!你還敢讓我叫你一聲爹啊!」
「哈哈!王爺您可別誤會我的意思,我說的是假如….」
「假如都不行!多年不見,你這嘴皮子功夫見長啊!連自己名字都寫不會的臭丘八!」
「您可別忘記了,王妃可是手把手教我寫過字的,我會的字兒不比你少!」
說起王妃,葉世昌就更氣了。
「好你個龐雲,我就知道你一直惦記著我家媳婦,說!那晚上在她房間出現的一盒酥,是不是你送的,老子就知道你借學習練字之名接近我媳婦,狗日的沒安好心!」
龐雲一下子有些臉紅,可仍然針鋒相對道。
「沒錯!是我送的,王妃就愛吃這一口,人家辛辛苦苦教我,還不許我慰勞一下別人啊,王爺,不是我說你,要不是我受傷在北疆養傷,幫你看著王妃,指不定哪天你就戴綠帽子了,軍中愛慕王妃的可不只是我一人!」
「我看誰敢!」
瞧著葉世昌氣急敗壞的模樣,龐雲冷不丁的又補了一句。
「王爺呀!不是我說你,你呀什麼都好,就是這愛吃醋的毛病給改改,全身冒酸氣王妃可不喜歡。」
聽完這話,普度和尚第一時間把那躍龍香給提了起來,抱在懷裡,低頭又是一句阿彌陀佛。
轟隆~
葉世昌把桌子給掀翻了,桌上的蔬果雜食全部被翻倒在地上。
龐雲冷靜地看著,等葉世昌心態平和后,笑著問道。
「如何?王爺現在心情可是舒服點了?」
葉世昌一愣,看到地上的蔬果覺得有些可惜,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說道。
「你都知道了?」
普度和尚從地上撿起一隻沒有打碎的碗,把那罈子躍龍香倒入碗中,遞給葉世昌說道。
「昨兒,我就提前寫信告訴龐施主了,人家上演這一出,不就是希望你把心中悶氣給發泄出來嗎!你呀!也就只在軍中老哥們面前才會如此直率,這人心裡舒服點兒比什麼都好。」
龐雲也撿起一隻碗,普度和尚也給他倒上。
「王爺,不就是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虎符嘛,朝廷想收回去,隨便他們收,我們這些老傢伙都還在,只要你需要,明兒我就燒了這莊子,回軍中去!」
葉世昌聽后心裡感覺到一絲難得的溫暖,拿起酒碗與龐雲碰了一下,隨後一飲而盡。
普度和尚看著兩人,嘴裡念念有詞道。
「人這一生,終究要敢於自己與自己對抗,才能與自己和解,內心堅定者,是沒有人能影響到自己的。」
他看了一眼龐雲說道。
「能將自己從深谷里拖出來的,從來不是時間,而是你心裡的格局,還有發自內心的釋懷,學會自愈,前方有路,未來可期。」
聽完這句,龐雲若有所思,把碗中剩餘的酒也一飲而盡。
前幾日葉一南在西域大鬧桑家的消息傳遍整個天陽后,朝廷就開始了新的動作。
兵部尚書直接上書天子明長安,以治家不嚴為由,彈劾葉世昌,並且還揚言收回他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聽說已經派人來北疆的路上,目的就是為了收回虎符。
葉世昌對龐雲問道。
「多年前,你突然想要離開軍中,要了這麼塊地隱居起來,我知道還不是因為王妃曾在這裡小住過一段時間,當王妃死了,你們哥幾個好多人甚至比我都難過,可唯獨你哪怕是文職官職也不要,就想當個種田老倌兒。」
龐雲接過普度和尚的躍龍香又給自己滿上,低聲說道。
「王妃對我恩重如山,從沒嫌棄過我們所有人都是那些文人眼中的丘八,打下那麼多疆土,為了治理這些百姓,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們這群大老粗讀書寫字,這份恩情我龐雲永遠都不會忘。」
「自打王妃去世后,確實沒有了一些寄託,正好沒打仗了,索性在這裡過過閑人生活。」
龐雲說完站了起來,對著葉世昌行了一禮,又對著普度和尚行了一禮。
「大師剛才說得對,龐某格局太小,未曾想到北疆的未來這一層,昨日收到書信,我就在好好地思考,本不想再出山了,可我也不喜歡其他人來北疆插手王妃喜歡的這片故土!」
葉世昌提了提腰間皮帶,那是一隻玉帶,笑呵呵地說道。
「所以你願意為北疆的未來出一份力嗎?」
「王爺!還是開始的那句話,只要您需要,明兒我就燒了這莊子!」
葉世昌眉頭一挑,對著旁邊坐姿端正的普度說道。
「敢情兒,今天是白來了,這老小子思想覺悟比我想象得還要高。」
普度和尚哈哈一笑,逗趣道。
「那是,整個北疆怕只有王爺才會覺得自己手下人會害怕朝廷。」
「王爺!我北疆不屈!不悔!不降!梁國百萬大軍我們都扛住了,還會怕天陽的那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們嗎!」
葉世昌拍了拍龐雲的肩膀,微笑道。
「你這老小子,先不忙燒你的莊子,時機還未成熟,這時候還不是和朝廷掀桌子的時候。」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普度站起身答道。
「這要看小王爺到了中原有怎麼個鬧法了。」
「說起小王爺,這次鬧得動靜可不小,王爺真不擔心天陽會出動廟堂勢力對付小王爺?」
葉世昌對此嗤之以鼻,默默說道。
「朝廷有三個自負之人,他們認為永遠可以控制好一切,掌控住所有人,兩個老頭兒和一個光頭,我與這三人的爭鬥10年前就已經開始了,事實上小南在外面鬧得動靜越大,北疆就越能出師有名,他們只要敢動小南,那整個天下也同樣會大亂。」
普度和尚默默念了一句佛號,補充道。
「小南此刻並非北疆的小王爺,而是為追查弒母真兇的江湖少年葉一南,假如天陽的廟堂連這個理都理不清的話,那天陽就沒有聰明人咯。」
「王爺,我懂了!」
龐雲把那罈子酒舉起,有點兒興奮地說道。
「那今日,我們就好好喝上一頓!」
「哈哈哈,好啊!看今天我怎麼喝趴下你與和尚。」
「那和尚我就捨命陪二位了。」
到了傍晚,山下的軍士們看到自家王爺喝得醉醺醺的被普度大師攙扶著下了山。
到了隊伍中,葉世昌不要人幫他,他自個兒跨馬上去。
他有些留戀地看了看山上。
「怎麼?好久沒喝得這麼高興了?」
「這兩年時常都是獨自一人,兒女也對我不耐煩,身邊也就你這個和尚陪得最久,看樣子我以後不能嘲笑你是孤家寡人了,你我其實都差不多。」
普度和尚哈哈一笑。
「你終於承認了,還真是難得。」
「滾犢子!」
葉世昌臉上一紅,就像被人拆穿了一樣。
普度和尚突然想到了什麼,對葉世昌問道。
「今日見到龐雲對王妃的評價,可想而知假如王妃還活著,這軍中起碼半數以上之人都會願意聽王妃的,對於那件事情你可曾真正後悔過?」
葉世昌收起笑容,頗為嚴肅道。
「我曾想過,假如時光能夠倒流,我還會不會那麼做,我的答案是,不能站在現在的高度去批判當年的自己,假如能夠重來,以我現在的閱歷和心智,結果也是一樣的,仍然是以遺憾告終的結局。」
「王爺,你當年假如能再堅持一點,恐怕.…」
葉世昌擺手打斷他,嘆口氣笑道。
「打仗很累,我時常害怕累,而堅持是很累的兩個字,可成功太誘人了。」
「未來會有人能明白我葉世昌的,黃河尚有澄清日,人豈有無翻身時!」
「那麼,和尚你對你師兄呢?你下次再面對他這面高牆怎麼辦?」
破天荒地普度臉色一冷,扯起馬的韁繩先行一步,只留下一句話。
「只要他活著,就算他是神!我也要殺給你看。」
葉世昌在後面大叫道。
「等等我和尚,老子喝多了,喝酒不騎馬,騎馬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