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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觀影 「演戲很大膽。」

  一夜寒風吹,積雪凝成冰。

  街道上到處是霜凍的冰塊,劇組年輕人多,都愛玩,推推嚷嚷聚在一起,踩著冰塊打出溜。

  劇務吃過早飯叼著牙籤從屋裡走出來,瞧見,破口罵道:「我先聲明啊,摔倒了,可算不得工傷。」

  他點了幾名玩得最為起勁兒的大小伙兒,領著他們跑後勤抱來鐵鍬和掃帚,湊熱鬧的一人分了一件傢伙什,風風火火地干起了鏟雪的苦差事。

  春蕊來到片場時,街道的雪和冰堆起來,隔兩米團一個小堆,很有古時「各家自掃門前雪」的意境。

  春蕊到化妝室化妝,嚴文征先她一步抵達,此時已經換上了今天的戲服,正端坐在梳妝鏡前喝咖啡。

  「早啊,嚴老師。」春蕊打招呼。

  「早。」嚴文征側頭看她,瞧她一副沒精神的喪氣樣,笑著猜測說:「失眠了?」

  「嗯。」春蕊朝桌台一趴,承認了,「想太多。」

  昨天夜裡接到拍攝通告,她確實心裡多少忐忑。

  嚴文征說:「想今天的戲?」

  「可不么。」春蕊面無表情地答。

  嚴文征理解她的壓力,給她信心說:「演吧,演成什麼樣,我都能接住。」

  春蕊瞪著眼睛,從鏡子里打量他,故意曲解他的話,往壞處打算:「演砸了也能接住?」

  數日的相處,嚴文征領教了春蕊的嘴巴「惡」,他捂著杯子的雙手微微收緊,轉念地思忖,這次不落下風地回:「我爭取不笑場。」

  春蕊吃癟,豎起大拇指,道了聲「敬業」。

  劉晉拓一旁聽著兩人話語間的交鋒,忍不住笑出聲,對春蕊說:「敢這麼跟嚴老師說話的,劇組大概只有你了。」

  小嬋精神一緊,瞬間綳直了脊背,她忙用手指捅春蕊,沖她使眼色。

  春蕊無聲地嘆口氣,給嚴文征道歉:「嚴老師,我沒大沒小慣了,您千萬別介意。」

  「不介意。」嚴文征被大家的謹慎一時弄得也頗為尷尬,他特意強調說:「跟我相處不用太規矩。」

  春蕊無奈一聳肩,爾後,一掀眼皮,從鏡子里與嚴文征對上視線,兩人眼神無交流,匆匆移開。

  嚴文征化好妝,曲澍提醒說,陳婕老師到了,他以「過去打聲招呼」為借口,離開了化妝間。

  陳婕與盧晶有過多次的合作,相熟許久,這次被盧晶喊過來友情出演受害者母親一角,純屬人情活兒,沒有片酬。

  陳婕還要年長嚴文征兩歲,圈裡摸爬滾打20年的時間,能演電影也能演電視劇,是「有口碑但死活紅不了」的典型。

  嚴文征和陳婕之間曾有一段小緣分,兩人均參演了李淳導演的電影——《四個春天》,但這部電影是四位主人公、多線劇情并行發展,兩人拍攝時間錯開,所在片場也不同,因此沒有碰過面。

  「怪不得大家都說圈子小,兜兜轉轉在這兒見到了。」陳婕說話聲音飽滿響亮,咬字鏗鏘。

  嚴文征說:「我也是昨天聽賴導提起,才知道高美玉這個角色邀了您,還蠻吃驚的。」

  陳婕性格爽朗,非常愛笑,她哈哈兩聲,頗為感慨地說道:「過年前那段時間,盧晶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們這次的本子定的你,我一直不相信,以為她吹牛呢。」

  盧晶順勢討功勞:「沒能見面的遺憾彌補了,上來還演對手戲,你倆這回的緣分,算起來,我功不可沒。」

  「是啊。」陳婕美不滋兒的,眉眼之間絲毫不掩飾對於嚴文征的欣賞:「不拿錢白乾活兒,我也樂意了。」

  她們這邊閑聊,那邊,照相館里,攝製組做拍攝前的準備。

  第三十場戲,劇本的描述非常簡單。

  高美玉輾轉打聽,得知李庭輝在此處開了一家照相館,她跋涉千里,尋上門,哭喊大鬧,要李庭輝賠她孩子的命。

  衝突焦點在於一個「鬧」字,可該怎麼鬧,如何設計肢體語言,編劇不展開寫,那就需要導演憑藉自己對劇本的掌控能力再創作。

  賴松林拎著畫好的分鏡劇本在照相館來來回迴轉悠,他的雙手一直在空中比劃著,臉上表情變換,代入角色,自己先理了一遍思路。

  理順了,讓助理喊嚴文征和陳婕過來,說:「兩位老師,咱們試走幾遍。」

  ——

  監視器架在室外,搭了暖棚。

  春蕊化好妝,披著羽絨服到棚里。只見監視器後面齊刷刷坐了一排人,盧晶、監製、翟臨川、策劃、全德澤、宋芳琴以及各位助理和其他的工作人員。

  大家端坐著,莫名有些嚴肅,春蕊不禁想起了當年藝考,考場面試的考官多數是他們這般模樣,心有餘悸,她的心跳跳空兩拍。

  「來這邊坐。」盧晶看見她,招招手,說:「賴導特意囑咐我,將他身邊的位置留給你。」

  春蕊抿唇微笑,走到盧晶手指的那張空摺疊椅坐下,而這一坐,干坐了一個多小時,賴松林才風塵僕僕進來。

  監視器畫面里,場記拎板做打板的起勢。

  賴松林沖對講說:「各部門準備,實拍!」

  場記落板,起身離開。

  陳婕出現在鏡頭裡。

  她面龐灰青,毫無血色,嘴唇因沒喝夠水皸起絲絲白皮,她燙成細卷的頭髮鬆鬆吊在後腦勺,碎發出油亂七八糟貼在額頭。

  她在街上行走,左右大幅度擺頭,用沒有生機的眼神尋找著、觀望著陌生的街道。

  她走路時,四肢綿軟,那是長途趕路的疲憊。

  陡然間,視野中,真的出現一間照相館。

  視線定格,陳婕腳步一磕,整個人明顯僵了一下,接著,變成挪著步子,戰戰兢兢上前,卻沒直接地推門而入,反而是走到照相館的窗戶旁,臉貼著窗戶,神情複雜地探看屋子裡的情景。

  「哦呦——!」全德澤驚喜地點評道,「這個細節處理得挺好。」

  賴松林點點頭,滿意地說:「朝屋子裡瞅一眼,符合人之常情嘛。」

  春蕊搓著唇角的軟肉,雖沒吭聲,但心裡也在暗暗叫好。

  這一幕,陳婕表演的重心只有三個字——「不確定」,不確定李庭輝是不是在這兒、不確定這裡是不是有間照相館、等真看到照相館,又不確定照相館是不是李庭輝開的。同時,也因為這諸多個不確定,讓陳婕下意識地做出悄摸摸「偷看」屋裡情況的行為,側面反映了高美玉作為一個「人」,情緒失控前,該有的禮貌。

  緊接著,分切鏡頭,鏡頭給到屋裡的嚴文征,他坐在照相館的櫃檯後面,正在用棉簽擦拭相機卡口,動作小心翼翼,神情專註。

  陳婕終於確定是他,情緒瞬間轉換,她攥緊拳頭,一拳砸在窗戶上,窗葉震顫,她扭臉大跨步推門而入。

  再一次,面對面沖著仇人,她先津津有味地打量一番照相館,看到照相館收拾得井井有條,她自嘲一笑,轉過身,眼神哀凄地望向嚴文征,說:「你過得挺好啊。」

  監視器后的春蕊不自覺挺直腰背,雙臂環於胸前,這個姿勢是防備又緊張的,她盯著屏幕,異常仔細地看嚴文征表演,而令她吃驚的是,嚴文征接陳婕的對手戲,全程選擇淡淡地做出反應。

  看到逝者母親的第一眼,一眼按說所有思緒湧上心頭,該是五味雜陳、不知所措的,可他只是用嘴巴微張、一絲局促的呼吸表達了一瞬間心態的失衡。明顯區別於他前面的幾場戲,日常狀態里,他都是抿緊嘴唇,整個人緊繃,像是守著一個不可言說的秘密。

  待陳婕進門,他亦沒有大驚失色地起身,他只是垂下眼皮,不與她對視,臉上的心虛明顯多於對逝者家屬的愧疚。

  至於那句「你過得挺好啊」的指責,他用泄了一口呼吸來回應,似乎是在表達認命,該來的總會來,而他已習慣,習慣了永遠躲不掉高美玉的糾纏。

  這整段的表演真的沒落入慣常的演戲套路里,某些方面,也不符合人之常情。

  「嚴文征這小子……」全德澤稱呼嚴文征很隨意,能看出兩人的關係是真的好,亦父亦友,他面上有幾分凝重,措辭評價道:「……演戲越來越大膽了。」

  「行為是合理的。」翟臨川注重劇本的前後邏輯,他撫一撫眼鏡說:「為了那次的車禍,李庭輝坐了牢,賠了錢,法律判定的責任,該承擔的,他都承擔了,但高美玉一直不放過他,人的愧疚是可以被蹉跎沒的。」

  「對。」宋芳琴接話說:「高美玉現在的狀態,完全是一個可憐的瘋子,面對她,即使心裡對孩子有愧疚,但不該掛到面上。」

  「但是從觀影感受講,」盧晶探頭看著翟臨川說話,「反應貼合現實,但過於殘忍了。現在的觀眾看東西囫圇吞棗,都很淺,他們不會去摳細節,如果放大李庭輝的悔恨之意,讓他更加難堪、窘迫,讓觀眾升起憐憫心,那主人公命運的悲劇感會不會更加強烈。」

  監製不認同:「可是這樣演的話,李庭輝就被塑造成一個可憐人了,他真的可憐嗎?該被原諒嗎?想想那個孩子。」

  奪人性命者該以命相抵嗎?一個沒有固定答案的道德問題,大家各抒己見。

  春蕊兀自旁聽,沒有插話,她覺得他們爭論不休的要點,嚴文征作為一名有經驗的演員,一定都有考慮,而綜合再三,他依舊選擇這樣表達,說明他想這樣表達,想要引起大家的這般議論。

  他真的是……很大膽。

  春蕊佩服他,由衷的。

  「不怕出錯、不用慣用套路束縛自己、更不受觀眾評價的影響,挺好的。我既然把李庭輝交給他,我就完全相信他。」賴松林堅定地說,他沒有喊停,屏幕里劇情還在推進。

  陳婕視線落在嚴文征手裡的相機上,輕聲說:「我的兒子死了五年了,可你卻還能抱著你的夢想過日子。」

  她向前挪一步,去奪那台相機,嚴文征下意識地躲開。

  大概出於「我珍愛的東西被你毀了,那我就要毀掉你珍愛的東西」的以牙還牙心理,陳婕惱怒,壓抑的情緒徹底爆發,撕扯嚴文征,嚴文征推搡間,腳後跟絆到桌角,摔倒在地上。

  陳婕真的下了蠻力推,嚴文征真的朝地上摔。

  那些痛苦的表情,完全是最真實的生理反應。

  四個機位的鏡頭,拍了十條。

  賴松林喊過卡,趕緊跑去慰問嚴文征說:「沒事吧?沒摔到哪吧?」

  「沒有。」嚴文征拽著曲澍的手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腿?」

  「我顧及著呢。」

  賴松林不放心:「有事一定要說,別扛著。」

  「知道。」嚴文征點點頭。

  又是過了中午的飯點,賴松林說:「各組先去吃飯,吃完飯休息一下,下午連著晚上,可不輕鬆。」

  人群一擁而散。

  春蕊午飯隨便扒拉了幾口,她戳在自己的休息室墨跡一會兒,然後抱著熱水袋晃悠到了嚴文征的休息室。

  嚴文征休息室的門半開,春蕊無須敲門,她人影一出現,嚴文征聞腳步聲抬頭便看到她了。

  春蕊寒暄:「天這麼冷,你怎麼不關門。」

  嚴文征說:「訪客多。」

  春蕊「哦」一聲:「那正好算我一個。」

  嚴文征:「也是來關心我的腿的?」

  春蕊點點頭:「大家都來關心你了,我不來,顯得為人冷漠。」

  「還說你不記仇?」嚴文征覺得好笑,批評她為人冷漠早已是多少天前的事了。

  春蕊依舊嘴硬:「我是擅於反思。」

  嚴文征被逗笑,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不跟她攪理。他剛煮了陳皮水,找上回她喝過咖啡的隨手杯,倒了杯熱水遞給她。

  「我沒事,那是我該做的。」他示意春蕊隨便座,別拘束。

  春蕊挨著腿邊的凳子坐下,她彷彿真的就是為了不顯得為人冷漠才勉強來關心一句的,得到回復,就停止了寒暄。

  捧著水杯,默默喝了半杯水,瞄嚴文征一眼,客觀地評價說:「有一點點苦。」

  嚴文征說:「煮的時候放些枸杞或者桂圓,口感會好一些,但我喜歡苦一點的。」

  春蕊「嗯」一聲,輕了輕嗓子。

  嚴文征覺得她有點不自然,側頭瞟她一眼,看她眼珠咕嚕轉了一下,想起這位姑娘腦迴路頗為清奇,開玩笑說:「你是不是在心裡吐槽我說,老年人才愛吃苦的。」

  春蕊:「……」

  她緩慢地抬起頭,看向嚴文征,門牙抿住一點下嘴唇的軟肉。她看似面無表情,但五官組在一塊,這會兒卻是讓人覺得她在憋笑。

  嚴文征:「……」

  氣氛沉靜一晃,春蕊說:「恭喜你,嚴老師,都學會搶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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