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行香子「18」
啟元元年三月初三,東涼城,洵國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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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在傅蘊玉抵達東涼城之前,衛俊臣便和妻子王后仁央著手安排好了太子的婚事,亦為了避免夜長夢多,在傅蘊玉入宮隔天便舉行了大婚。
衛俊臣宴請了王室宗親及各部族領袖來入宮赴喜宴,旋即洵國朝廷又邀請了一些邦國使節,還有燕朝駐邊境榷場各燕官。
中原中原人婚禮三日不奏樂不熄燈用於懷念雙親女兒離家,傳統中原人觀念上認為為婚禮是一件莊嚴肅穆的典禮,故而不營房喧鬧;而中原周邊胡人隨逐水草,形成廬帳為屋的生存之道,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與中原相反的觀念:
即新婚夫婦以青廬為帳行婚禮,邀請親朋好友圍觀婚禮,再以樂人吹奏喜歌活躍氣氛,眾夷民認為喜事得辦的人盡皆知,這才叫好。
微風點水,禮樂喧天,曲禮作為東宮侍衛長著一襲白袍牽馬引導儀仗隊在人海里走著,傅蘊玉在白馬上安穩坐著,臉上驚不起一絲波瀾。
那個曾為傅蘊玉換胡服的漢人小宮女被王后仁央安排為伴女跟在儀仗里,方便她處處提點已成為太子妃的傅蘊玉,以免婚禮上失禮。
傅蘊玉後來知道,這小宮女叫李易清。
李易清走在白馬右側,一不小心看到太子妃喜形於色當即嚇了一跳,她已發現周圍人臉色異樣,便小聲敦促道,「太子妃殿下您得哭啊,得哭。」
應邀前來的燕朝官員看到自家公主莫不是笑容滿面,但是那些洵國王室及各部落貴族卻是一臉鄙夷,他們跟著儀仗隊一邊走著一邊板著臉,不悅之色半點掩飾沒有。
「哭甚?」
傅蘊玉垂下眸子看著李易清,一臉疑惑。
李易清直率回答,「哭親…」
洵國習俗,女子出嫁應該哭親,從出閣一路到夫家舉行婚禮之前都得嚎啕大哭著,以表示女子離開娘家的無限悲傷。
攥緊韁繩,傅蘊玉聽言遲疑了半晌,努力想哭,卻想到母親與表舅的私事,便坦然說,「可…哭不起。」
此話一出,曲禮牽著馬也抬頭看了看旁邊的靈雨,又轉頭看向太子妃,一手撓了撓頭苦笑了一下,頓了頓說,「可是您不哭也得哭啊」
說著,曲禮抖了抖袖子,袖口裡掉出一把胡椒到他手心,他憨笑著送到了太子妃手邊,滿懷敬意。
傅蘊玉思忖,「何意?」
曲禮笑說,「您吃了便明白了。」
傅蘊玉心裡明白曲禮這一把胡椒是何意,沉默片刻終究是抓了把胡椒便向朱唇送去,剛入口中,傅蘊玉便感到舌苔一陣辛辣,眼眶當即也跟著濕潤了。
「唔…」
一抹淚流出來,傅蘊玉以前只是吃炙肉時用了些許胡椒調過味,卻沒單獨吃過胡椒,現在只覺得心裡翻江倒海,喉中如火在燒,她對著曲禮小聲嗔怒道,「你…你個蠻子!」
「望您寬心。」曲禮見狀轉回頭牽著馬兀自走著,忽然又悠然自得地笑了笑,他聽著太子妃的哭腔,開口說,「此椒乃太子殿下所賜。」
看到馬上俏女郎淚流滿面,王室及各部貴族才對其印象稍稍改觀,唇角紛紛揚起笑意儀錶尊重。
傅蘊玉一手捂著嘴,淚水止不住地流,眾人見她不久后臉也哭紅了。
衛俊臣命人在王宮前兩大殿的宮殿院落中搭起十幾間宮帳來供賓客赴宴之用;而在中軸線之上坐北朝南的那間大青紗宮帳則供新婚夫婦拜堂及王室親貴人之用。
各宮帳均以彩條風鈴裝飾,極其華美。
傅蘊玉著白色婚服同衛溫並肩盤腿坐在下首地氈上,笑容滿面的玉容上還有一點淚痕。她看著左右洵國王室親貴,她不知這些洵國人怎麼看待她,可她清楚自己對這樁婚事不情願。
但事關兩國邦交善惡,她心裡明白自己怎樣都不該拂逆燕朝和洵國,現下便只能在此逢場作戲,和衛溫以假亂真。
「一敬天,二敬地,三敬祖先。」
衛溫領著傅蘊玉挺身而起接過酒兩人用手先後沾酒朝半空中彈著,眾人一陣嚴肅跟著轉瞬即去。
隨後又被安排喝了幾碗酒酒,二人才重新歸位。
傅蘊玉安坐原地伸手悄悄絞著垂在胸前的辮子,她咬著牙,迫不得已臉上不斷對眾人莞爾。
然而她心裡卻在想著燕朝,想著父兄,想著李懷珠,還有點情誼懷念阿娘。
「啊—」突然被衛溫一手扯起來站著,傅蘊玉臉上陡然失笑,不明所以。
「你這酒量不好,去隔壁女眷帳里歇著。」不由身旁女子說話,衛溫便抬手叫來遠處的靈雨,把女子帶出了青紗帳。
傅蘊玉站在青紗帳外兩仗遠處,雙頰伴隨紅暈散逸著酒氣,眸子里也充斥著幾分迷離徜彷,彼時心情更為複雜起來。
「公主殿下您醉了,吃口奶茶吧。」
「這兒忒吵了,我們去尋個安靜去處。」
看到公主醉意不淺,靈雨轉身去找來曲禮要了兩盞奶茶遞到其手邊,兩人拿著茶碗先後尋到個宮牆某處犄角旮旯里,傅蘊玉打算想蹲這兒吹吹風。
蹲在地上,傅蘊玉一手拿著茶碗送向唇邊小啜,旋即又抬眸望了望星空,一抹苦笑溢上醉容,「靈雨,你想家了是也不是,淚在心裡憋著會難受的,你忍不住就在這哭吧,哭好了就不要再想了。待過一段時日,你或許便忘卻了。」
夜風掠過臉頰,靈雨聽出公主這話看似是在說她,卻其實是在表露自己心中苦楚,她侍立在旁邊也不由得一陣寒意湧上心頭。
靈雨語塞,「公主…」
傅蘊玉抬眼笑了笑,平常聲說,「總是想著,可想也想不回去,那更悵然。」
「夜裡風涼,公主殿下同那太子殿下請求讓您先回去吧。」
靈雨不由自主的揉了揉眼睛,看到公主不禁心裡又是一酸。
可傅蘊玉卻婉言回答靈雨,聲音忽然有些惆帳之意,「不了,晾他一人應酬,總會讓人起疑的。尤其是他父母很精明,委實不好含糊以待。」
垂下頭來連續吃了幾大口奶茶,直到茶盞里的奶茶一滴不剩傅蘊玉才作罷,臉色逐漸平穩,她才拖著發麻的雙腿起身準備離開這裡。
傅蘊玉猛地一抬頭,忽然瞧見前方不遠處站著曲禮,正面朝這裡靜靜站著,宮燈之下的身影似乎有幾分蕭瑟。
思量片刻,傅蘊玉轉頭看向靈雨,聲音陡然變得溫柔,她眸子彎了彎,猝不及防地說,「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靈雨是跟著她家公主讀過幾本詩詞的,現下她聽見公主對她說這句話,臉頰忽然發燙起來,滿臉驚嚇地眨著雙眼,一時不知何以回應。
傅蘊玉瞧著靈雨神情窘迫便將茶盞還給她,亦是一臉平靜的對靈雨開口說,「去見他吧,在此你被他中意我倒得以寬心了。」
靈雨遲疑半晌,待反應過來時卻發現自己已被推到曲禮面前,而她的公主卻只留給她一面背影漸行漸遠。
傅蘊玉蹲回了犄角旮旯里,她睨著星空臉上掛著別有一番滋味的笑意,良久后白恢復如常。
須臾,傅蘊玉的眼帘里忽然出現一具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定神打量起來,結果一看是貴霜正斜睨著她,其眼裡還充斥著怒意。
霎那間,傅蘊玉唇角悄然勾起來,她心平氣和的站起身子面對眼前人,兩人神色各異地互相對視著,氣氛一度凝重無比。
「貴霜哥哥亦是到此來醒酒的嗎?」傅蘊玉倒抽了一口氣,平靜地語氣里透著些許挑釁。
貴霜看著傅蘊玉,步步緊逼過來,終於將人抵在牆角,他一拳打在牆壁,惡狠狠道,「你們燕朝到底欲意何為,蠱惑洵國人與我毀約嗎?」
傅蘊玉移下視線,嘲諷似地輕笑了一下。
她不知道貴霜與洵國有何種約定,但她早知道貴霜投靠了真野反王,或許洵國許諾了貴霜給予真野反王支持。
可是,倘若洵國與貴霜毀約,那關她何事,難不成就因為昨日她暗暗回杠了他幾句,便引起乾坤大挪移了?
「你說話我不懂,但借酒發瘋真不算個漢子。」
傅蘊玉一手扯住貴霜的臂膀,企圖將其推開,她眉頭蹙起來又說,「你這般行徑,倘若讓人瞧見了,一定會大禍臨頭。」
貴霜心裡對衛溫一肚子火沒處撒,如今瞧這傅蘊玉對他這般一臉鄙視,他登時便更氣急了。
一手落在纖長的手臂上,貴霜神色也變得狡黠起來,他洋洋得意地挺身錮住了小女子的身軀,唇角勾起起來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傅蘊玉僵住了身子,臉色也隨之驀地一沉,她盯了貴霜少傾,心裡也是火冒三丈,攥著拳頭便往眼前的小腹打去。
「滾!」
借著貴霜懵住的空子,傅蘊玉反手又給他一巴掌,隨後她因為心有餘悸,便趕忙踱步準備向外面走去。
貴霜緩了一下,當即快步跟著追過去,伸手要擒住傅蘊玉,又咬牙切齒地說,「你個賤人!」
傅蘊玉一個無意的踉蹌被貴霜從背後捏住肩膀,她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子,當即被貴霜推在地上坐著。
準備支手爬地而起,傅蘊玉卻感到頭頂一陣壓力襲下來,她對此始料不及,只有一臉憤怒以對,抬腳抵著人說道,「論賤這天底下沒人比你更賤,你是賤到骨子裡了。」
默不作聲,貴霜另一手卻伸到了傅蘊玉的絲絛上,他詭譎地笑了笑,引得傅蘊玉不由自主地顫慄起來。
「如果因為我三言兩語便能讓大白斷了與你之間約定,那也足以表明是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難怪牆頭草只配到處給人作狗。」
兩手抓住貴霜手腕,傅蘊玉慢慢平穩氣息,將話挑得更明了,身子向後退了退,她目光凜冽地看著貴霜,隨即咽了咽口水說,「你若真有誠信可言,洵國縱有千般緣由,怕也不便與你鬧掰。」
少傾,貴霜忽然聲音陰沉答道,「那我先毀了燕朝與洵國之間的邦交,你看如何?」
見傅蘊玉骨子裡散發出高傲的目光,貴霜的眼眸瞬間猩紅起來,他露出陰鷙的笑容附身想撲上去。
見事態危急,傅蘊玉腦中頓時思緒大亂,一手捉著衣襟一手撐地往後挪身子,全然忘了自己可以爬地而逃。
「你敢占我半分便宜,不僅洵國不會放過你,諒燕朝亦不會放過你,你…你現在收手為時不晚。」傅蘊玉畏懼感湧上全身,但臉色卻是依舊佯裝淡定著,以掩飾自己已慌不擇路。
「老子早已是亡命之徒,今天若是牡丹花下死,那做鬼也風流。」
說著,貴霜伸出手摁住了傅蘊玉一條腿。
驀地,傅蘊玉忽然瞥見貴霜腰間革帶斜掛著的短刀,她趁亂一伸手,狠狠從刀鞘里抽出了利刃。
貴霜忽覺小腹一痛,他緩緩垂眸瞧見傅蘊玉握著刀正捅著他,驚詫道,「你—」
傅蘊玉跟著貴霜垂下頭也驚地頭皮發麻,可不等貴霜伸手要抓過來,貴霜便突然猛地低了頭,雙手垂在地上,身板直直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一抬手,傅蘊玉發現手心濕漉漉的,鼻翼靠近手心仔細嗅著卻嗅到了血腥味,而她轉眼發現衣裳上也沾上了污穢之物。
借著月光,傅蘊玉隱約感覺衣擺上沾的是貴霜流出來的鮮血。
「咽氣了…」
傅蘊玉臉色慘白地坐在地上,看著眼前的屍體,全身僵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