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淩絮有禦獸之能, 本身便站在了淩駕眾人的高度,峽關道一戰重挫鸞軍, 大大鼓舞了全軍士氣。不等養好內傷, 她又逞強照著書卷記載學通蟲鳥之語, 費心傷神之下, 效果也是立竿見影。
任憑鸞軍想出怎樣拍案叫絕的應敵策略, 折騰幾番, 隻有認輸的份。邊關起了風雪, 仗變得越來越難打。
鸞軍元帥大營, 剛剛結束了與諸將長達兩個時辰的議事, 城樓掛了免戰牌,淮縱神色凝重, 一口鬱氣堵在喉嚨難受地擰了眉。
她到這會都想不通淩絮是用什麽法子提前窺探到她的計劃, 以至於她的所行所舉竟被對方知曉。
再好的計策,對方心知肚明並且早就做好了準備, 勝算幾乎等同於零。接連的敗仗打得人心浮氣躁, 難道她真的要向京涯服軟?
怎麽可能!淮縱重重甩袖。
“怎麽了, 一臉不開心, 誰招你惹你了?”一身豔麗紅衣的女子掀簾而入。
淮縱揮了揮手,一旁的阿淨不服氣地瞪了瞪不請自來的京涯, 又畏懼她的厲害急急忙忙退了出去。隻退出去, 巴巴守在帳外,省得侯爺再被人欺負了。
他是見過京涯的可怖之處的,在他心裏侯爺已經是這世上最厲害的人物, 但那女子談笑間就能壓得侯爺動彈不得,委實教他長了見識。
侯爺桃花運素來旺盛,可也沒幾人荒唐大膽地自薦枕席,他擔心侯爺受欺負,轉念一想沮喪地低了頭,侯爺都製不住的人,就是他寸步不離地防著守著又有何用?
他驀地想到遠在鸞城的郡主,以郡主好勝獨占的性子,若曉得有人不講道理地與侯爺同吃同住,那翻得大概就不是醋壇子了。
“你來做什麽?”看到她,淮縱太陽穴忍不住泛疼。
京涯看她又是這副頭疼的模樣,委屈地歎了口氣,拎著椅子挨著她坐下:“來看看你。淮小縱,你到底考慮清楚沒有?娶我就那麽讓你為難?”
哪怕淮縱聯合桓決給了她穿心一劍,她答應這人的還是一件不差地做到了。不濫殺無辜,不茹毛飲血,不赤.身露.體,不恃強淩弱,這四點她說改就改,沒有半點猶豫。
要說她怨恨淮縱那日丟下她嗎?當然怨。
怨歸怨,恨歸恨,沒有愛哪來的恨?隻要淮縱肯陪她度過餘生,不回不歸穀都不成問題,天大地大,她想去任何地方都行。
她說的誠懇,淮縱抬指揉在太陽穴:“我不愛你,怎能娶你?”
“愛是可以培養的啊。”京涯振振有詞:“你與你那阿行青梅竹馬也不是剛生下來就愛得死去活來。
我傳你道法,我們可以活很久,你十年不愛我,百年我總該能捂熱你的心。算起來,你和你的阿行不也才認識了二十多年?”
“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京涯柔聲勸她:“或者我給你煉枚丹藥,你吃了,咱們重新開始?”
“那絕無可能!”她語氣聽起來有點急,神色跟著冷下來。她當初寧肯受苦都不願忘情,當初不會,如今更不會!
京涯被她軟硬不吃的態度惹惱:“那你到底要怎樣?我願意為你做出妥協,可你呢?這不行那不行,到底還想不想打勝仗?!”
“想。但我不能娶你,更不能服藥與你重新開始。”淮縱臉色不好看:“在我心裏家和國是同等份量,甚至家甚於國。
若護了國沒了家,我做這些意義何在?你幫我,我謝你,你不幫我,我也不會求你。”
“好一塊硬骨頭!”京涯一巴掌拍在茶桌,茶桌頓時化作齏粉。
兩人僵持著,營帳氣氛沉悶。
“元帥,姑娘,該吃飯了。”阿淨額頭滲著冷汗戰戰兢兢地將飯菜端進來。
先前聽到拍桌子的動靜他就知道兩人又談崩了,擔心京涯姑娘氣急了動強,趕緊從大廚那接了差事,主動送過來:“姑娘,姑娘您看,做的全是您愛吃的……”
身為侯爺親信,阿淨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對除了郡主以外的女人行諂媚之舉。
飄香的飯菜聞起來還不錯,京涯看向淮縱,擔心把人嚇著,刻意緩和了容色:“淮小縱,我們用飯吧?”
淮縱看她一眼,那一眼說不清喜怒,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卻是不肯動。
阿淨識趣退出去。
“來,嚐嚐這塊豆腐。”京涯主動為她夾菜到碗裏。
淮縱盯著米飯堆上的紅燒豆腐,眼前浮現出蕭行與她的恩愛日常,捏著筷子的手抖了抖,她放下竹筷,沉聲道:“京涯,這好沒意思。”
一廂情願是挺沒意思。京涯看她:“你若愛我,不就有意思了?”
“為何你總不願聽懂我的話?”淮縱語氣有點重:“你與我同在一桌用飯,同在一座營帳就寢,不知情的還以為你我是何關係,但你心裏清楚,咱們清清白白,斷不會發生什麽。
我家中有妻,阿行如果知道此事,絕不會罷休,你為何要陷我於不義?我不是你的對手,可你口口聲聲說愛我,為何要將我逼入絕境?仗是一定要打的,打不過那就死在戰場,就是死,我都不會娶你。我心裏有人了。”
她認認真真說這番話的樣子很好看,京涯心腸頓軟,沒有尋常女子聽到拒絕後的失魂落魄。
她笑得很好看,能被薑頌收為徒弟她本身長得就很好看,笑起來帶著漫長歲月賦予的成熟知性:“你說這些話我本該惱羞成怒,你知道為何我沒有嗎?”
“為何?”
“因為你從始至終都把我當人看。我知道自己在強求,但不強求能得到你嗎?這世上把我當人看的小可愛就你一個。我喜歡你不是沒有道理。”
她說的篤定,聲音低弱下來:“你對我這麽好,要我怎能不心生貪戀?”
這番示弱,根本不像個活了二百多年的純種妖孽,反而嬌豔欲滴,有種少女的卑微真誠。淮縱不知怎的想到了淩絮。
淩絮還是林絮絮的時候,柔弱天真如一隻小白兔,她不就是靠著那副楚楚動人的模樣騙了華陽的真心?
她忍著不耐抬起頭,正視她的眼,眼神裏有煩躁,也有輕淡的憐憫:“京涯,你是要我後悔認識你嗎?我把你當人看,那我問你,你有把自己當人看嗎?”
京涯實在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一時愣在那。
“我奈何不了你。京涯,你是想要我厭惡你嗎?”
“不!沒有!”京涯猛地站起身,心內惶惶。
“我討厭被威脅,尤其是在感情上,我說了千次萬次,我愛阿行,沒有她我活不下去,她是我這世上唯一的女人,除了她,我不會對旁人動心,除了她,我不會親近任何一個人,而你呢?
你的強求讓我覺得壓抑,讓我難受、愧疚,無顏麵對我的妻子,我領兵出征,她在家裏苦苦等待,其煎熬,或許更甚於我,你為何要逼我?”
淮縱目色微寒,放在不遠處的長劍自然地飛進她手中。
“你……”京涯呆怔原地:“你是要殺我嗎?”
“若你依舊執迷,我的答案,是!”
心口鈍痛,京涯苦笑:“你殺得了我嗎?”
“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煩了。我煩了整日與你虛與委蛇。”
這聲煩,徹底讓京涯幡然醒悟。她皺著眉坐了下去,重新端起飯碗,目光卻沒落在飯菜之上。
她得重新想想,最好想清楚了。淮小縱這一言不合要殺了她或者自殺的決然態度,讓她清醒地意識到,力道使錯了——她不是想要淮小縱求著來娶她嗎?怎麽就鬧成這樣子?
“吃飯吧,我幫你禦敵。”
“嗯?”
“吃飯吧!”京涯一瞬間簡直怕了她:“我不會再逼你。我、我也沒想和你打生打死。”
意料之外的答案讓淮縱高看了她兩分。
她抿了抿唇,或許是因著京涯願意幫她退敵,或者是因著她瞧著她內心實在可憐,遂軟了聲線:“京涯,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亦貴在自重。跪著求來的,這一輩子都得跪著。”
京涯聽到這話倏爾紅了眼差點掉淚,她想到了以前是怎樣渴求尊主的愛,又想到今時淮小縱是多麽的不配合。
求而不得,悵然若失,薑遇那日說過的八個字回蕩在她耳畔,她臉色發白,虛弱道:“好了,別再說了……”
從薑遇手裏逃出來是要付出代價的,她生了心魔。內力紊亂,手裏的長筷頃刻斷折,一口血噴出來,白發蒼蒼竟顯出幾分頹靡衰敗。
“能站著,誰願意跪著?”她抓著淮縱衣袖,看清她眼裏的擔憂,眨眼笑了出來:“你是在擔心我會死,還是擔心我死了沒人助你?”
“一半一半。”淮縱扶穩她,沒有說謊。
“我不會死。”京涯推開她,心裏亂作一團,跌跌撞撞跑出營帳。
看著她踉蹌的背影,再看看放涼了的飯菜,淮縱拿起筷子慢條斯理用飯。無論什麽時候,她都不能倒下去。
她不想利用京涯,更不想拿感情當做可恥的籌碼,所以她選擇了坦誠。坦白內心的不耐,坦白對京涯的看法。
京涯口口聲聲說自己拿她當人看,可她本來就是人啊,無非強大了點,無非活得久了點。她茹毛飲血,滿手血腥,饒是如此淮縱還是從她身上看到了無法泯滅的一絲人性。
再怎麽凶殘,內心還是渴望得到愛的女子。若不然,就不會死纏爛打地不肯放過她。
在京涯看來,除了自己,沒人肯予她一分溫暖。越是如此,她越不能騙她。
淮縱自認不是什麽光明磊落的人,戰場之上兵不厭詐乃常態,但她絕不會欺騙一個女子的心。她頭疼地放下筷子,再次長歎一聲。
……
身為不歸穀高徒,京涯說到做到。得她相助,局勢隨風頓轉。
鸞軍重新在戰場上找回了自信,淮縱身披鎧甲騎在馬背是說不出的威風。
她領兵作戰,京涯就守在她一丈之地。
自從那天一番話將人刺激狠了,京涯便收起了一身媚骨,不再想著勾引她,脅迫她,而是把人護得死死地。
這麽一尊煞星的強大存在出現在戰場,冶國姓錢的大將混戰偷襲削去淮縱一片衣角,當晚就被人摘了腦袋。
白日廝殺身心俱疲,入夜,趁著寂靜,淮縱謹慎地褪了衣衫在屏風後麵泡澡,少女替元帥守在帳外,打瞌睡的空當沒留意一隻生著純白羽毛的鳥兒飛了進去。
翌日,錢將軍的頭顱出現在淩絮帳中,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轟動。
一覺醒來,淩絮心情差到極點,也恐慌到極點。
馭獸之能被壓製,又被人栽贓陷害,下手之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錢將軍,就能輕而易舉地割下她的人頭。那人明明進了營帳卻不朝她動手,到底是為何?
她慶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隻鳥兒熟門熟路地飛了進來。
萬物有靈,看到通靈的白羽,淩絮招了招手。鳥兒著實喜愛她,圍在她身邊繞了兩圈,最後落在她肩膀嘰嘰喳喳說了好一通。
起初淩絮能一次次知悉鸞軍的計劃,靠得就是這幾隻有靈性的飛禽。飛禽裏麵,她最愛的就是白羽。
白羽興奮地和她說完,淩絮懷疑自己聽錯了,呼吸發緊:“當真?”
鳥兒點頭如搗蒜。
“女子?”淩絮失笑:“殺名赫赫文武全才的凜春侯竟是女子?”
想到淮縱那張比女人還美的臉,她登時信了一半。神思急轉,回想起淮縱與蕭行惹人羨慕的感情,心情頓時複雜。
原來她們也……
她屈指敲了敲腦殼,再度發出感歎:“原來是女子啊。”
是女子,那就容易多了,需知人言可畏。
兩軍停戰的第三天,淮縱敏銳地察覺到軍中氣氛怪異,士兵們時常交頭接耳偷偷摸摸說著悄悄話。這在以前絕不會發生。
她有心支楞著耳朵去聽,待聽到小兵口中“元帥怎麽可能是女子?女子又怎能娶妻!”這句話,她心神巨震,想不通身份是怎麽泄露了。
“要我幫你嗎?”京涯出現在她麵前:“隻要你和我做一場戲,相信所有人都不會再懷疑,他們無所不能的元帥是名女子。”
從她的嘴裏說出來,這戲絕不會是什麽好戲。淮縱冷著臉拒絕,索性大步走出去,居高臨下喝問:“你們在說什麽?”
兵將蹲在那嚇得一哆嗦,一個個支支吾吾不敢張嘴,卻有大膽的,且對那謠言嗤之以鼻的兵挺直腰杆,大聲道:“回稟元帥!我們在爭執元帥究竟是不是女子!”
這話喊出來,軍營寂靜。看著他們眼裏極力做出分辨、滿是懷疑又不肯相信的眼睛,淮縱說不清這一刻是怎樣的心情。
她是女子,做的那些功績就可以當作不存在嗎?是男是女,不都是她嗎?
她神色睥睨,音色清冽:“好啊,是打得敵軍跪地求饒了,還是風風光光迎回了帝後,不思保國卻有心思搬弄是非逞口舌之能,誰給你們的膽子?!”
一聲嗬斥,底下烏泱泱跪倒一片,各個麵上露出羞愧之色。
淮縱此時正心緒翻湧,顧不得其他,拂袖而去。
京涯抬腿追上去,與她並肩而行:“真不需要我幫忙?逢場作戲而已。”
“不用!”
嘖。白瞎了她故意放那隻鳥進來了。
邊關關於三軍元帥的謠言越傳越凶,鸞城一片安靜祥和。
文壇上沒有了凜春侯引領風騷,文人們在士子樓捏著筆都提不起幹勁。
距離峽關道慘敗已經過了將近三個月,好一陣擔憂後迎來春暖花開,鸞軍在凜春侯的帶領下又打了幾次不大不小的勝仗。
兩軍僵持,淩絮選擇攻心為上,邊關漸漸走樣的流言還沒傳到鸞城,鸞城的百姓感念沒有凜春侯的日子甚是無趣寂寞。
大清早,縱行社的四把手打開門,歡天喜地迎接全新的一天。
凜春侯去了前線殺敵,郡主領了監察特使的職位忙著在政壇發光發熱,三把手已經好久沒來過了,偶爾二把手來社裏巡視一圈,大大方方給了銀子,再殷切地叮囑兩句。
是以侯爺不在鸞城,縱行社看起來還是蠻興旺的。每天都有膾炙人口的小甜文流傳出去,講的大多是侯爺上戰場,郡主緊相隨的故事。
當然,想想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刀槍無眼,侯爺哪舍得郡主犯險?
淮縱走後,早飯都是阿薛和桓決陪著吃,精致的小菜端上桌,阿薛笑著為郡主盛了碗飄著香味的粥。
三人初初坐穩,蕭行卻沒多少食欲,許是最近過於忙碌她總覺疲乏無力,坐在飯桌前止不住念起遠在邊關的某人,心裏升起濃濃的想念。
“郡主,多少吃一點吧?”
蕭行握著瓷勺,點點頭,看著滿桌子菜品,喉嚨泛起一陣不適,她微微蹙了眉。還沒動作,阿薛臉色一變急急忙忙起身跑出去。
“這是怎麽了?”她看著桓決跟著飛出去的背影,放下勺子也想跟著過去看看。
阿韭便欲攙扶她,話到嘴邊還沒說出口,抬頭見郡主神情古怪,緊接著丟下她疾步邁出門。
一個人犯嘔也就罷了,偏偏是兩個。這也沒吃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啊。阿韭搞不明狀況,乍聽桓姑娘驚喜道:“有了,有了!”
她抱著阿薛不知道該怎麽開心,阿薛心裏猛地咯噔一聲,死死抓著桓決的手:“你…你把話說清楚,什麽叫做有了,我有什麽了?”
“有孩子了呀。”桓決眉眼罕見的溫柔如水:“之後就要辛苦你了。”
“有、有孩子了?”薛沁茫然地重複一句,她看著桓決,又看了看同樣幹嘔不好受的郡主,顫聲道:“那、那郡主呢?”
“郡主啊……”她刻意停頓幾息,見蕭行滿眼疑惑地望過來,頓覺好笑:“郡主,當然是有侯爺的骨血了。”
作者有話要說:捉蟲,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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