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預言成真
「你瞧見了嗎?」他問道,「這兒……這兒……還有這兒……」
她彎身去看鉗開的切口,點頭,「是的。」
「嗯,你看,這兒的這些小瘤,既不是膿腫,也不是粘連,」
「是啊,不像。」她說。
他直起腰來,輕輕淺淺地說,「癌!」
她已有預感的字眼從他的嘴裡說出來,依然讓她吃驚,不禁一陣戰慄。
兩年了,她對癌的恐懼並未減輕。
她依舊用崇敬的目光看著無影燈下的權威、主任,老師,自己最尊敬的人。
他是肖之清。
如果說世間最美好的事有那麼三兩件,重逢就是其中的一件。
七年前,在家鄉山城的一間咖啡屋,臨出國深造的肖之清為墨丹報考醫科大學指點迷津,還為這個未來的醫學生奠基,直言不諱刺激她那脆弱的神經,以至於她在實驗室面對屍骨獨身一人度過漫長黑夜,還在解剖女屍剮剝人皮時有些許精神準備……
他還鼓勵她,事在人為,並笑言,將來有一天會和她共事。
他的預言實現了。
她清楚地記得那天與他重逢的情景。
她來報到,在走廊上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男子,白衣飄飄,步履矯健,急匆匆的神色里好似帶著一腔成竹。他也發現了她,站住盯著她看,爾後很有風度地笑了。
「墨丹……你就是墨丹!」
她看著肖之清有些傻了,不相信世界上還有這麼巧的事,一個七年前僅有一面之緣遠走高飛的人回來了,竟然和自己在異鄉相逢,還在一起共事,這樣的巧事……怎不令人驚喜!
「怎麼樣,相信我的預言了吧?」
那時,她只會頻頻點頭,還會傻笑。
他伸出一隻手,弓著兩個指頭在她的額頭輕輕彈了兩下,算是大哥對小妹最友好的見面禮了。
「蹦蹦」兩聲,他倆都笑了。
她發現這位大哥似的老師變了,這變化主要發生在他的氣質上。舉手投足間,他有一種在西方國度神熏骨染的潛移默化,那是什麼她說不清。他那勻稱的軀幹和寬闊的肩膀表明他不僅生有一副好體魄,還是喜愛運動的結果。記得離開家鄉出國前他不是這樣的,那時的他比較瘦削,氣質中憂鬱的成分多過果敢和魄力……
入職不久墨丹接連知悉了好消息,肖之清就是婦產科主任,是這三甲醫院的權威,他的手術成活率在整個南濱市也屈指可數,被譽為「肖一刀」。
德國的深造不僅為肖之清帶來名氣和資歷,還帶來真才實學和精湛的技藝。南方醫院的領導對他的倚重可想而知。
更難能可貴的是,墨丹在肖之清看似淡漠而有幾分自負的外貌下,體會到了他的敬業和執著。
他在病人面前不善言辭,從不跟病人稱兄道弟打得火熱,看起來冷冰冰,很威嚴的樣子,但實際上他一直是兢兢業業地為病人討論病情、下醫囑,尤其是手術做得非常漂亮。墨丹從他的身上看到了一個男人的修養,一個大師級別的高雅和果斷,感受到了他知識淵博的個人魅力,因此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精神偶像。
對墨丹來說,最幸運的是她一入職就成了他的徒弟,他的學生,他的最直接的下級,且就在上個月,她還成了他的助手。
現在,墨丹只是婦產科的住院醫生,這是初級醫生,還沒有坐鎮為患者看病的資格。雖說還不是一個正規的門診醫生,但今非昔比,她已令同道中人張蘭、時令蟲等刮目相看。
張蘭發來郵件說,她羨慕嫉妒恨哪,恨不得也來南濱瞻仰大師級的校友肖之清,還來沾點墨丹的光。
此刻,無影燈下的手術台,一雙眼睛透露出的思想的結晶,那眸子里的光環透露出的是敞開或是關閉,見到希望之光或是陷入無望的黑暗,完全取決於台上的軀體。
無影燈下的眼睛也許是世界上最具魅力的眼睛。
墨丹已經能從他的眼睛里讀懂一切信息。
肖之清直起腰,眼睛沒有離開患者的軀體繼續說:「患者是明確無誤的癌症。這可能是我多年來施行的最棘手的一次手術。」
「是不是要馬上照影?」墨丹問。
「不用了。檢查骨盆時,只發現一邊有點兒無關緊要的軟塊,一點輕微的膿腫,可能是囊腫或者是纖維瘤,看不出有多嚴重,可是剖開腹腔來看,突然發現了癌。」
「你想怎麼辦?」她問。
「可以做切片,看看顯微鏡的檢查結果吧!」
墨丹剛要去準備,肖之清叫住她。
「實習生李麗在嗎?她去幹啥了?」
「哦,她在病房,五床有點鬧情緒,不想做手術。」
「一會兒讓她去化驗室。咱們得擴大切口,割除子宮,此外沒有其他任何辦法。最糟糕的是患者自己還不知道。」
肖之清問麻醉師:「脈搏怎樣?」
「正常,九十。」
「血壓呢?」
「一百二十。」
「好。」肖之清望著手術台上的身體說:「應當讓她預先知道,取得她的同意才好,咱們本不應該這樣先斬後奏的。」
「可是,」墨丹咽下了一口唾液,有點緊張地說:「咱們已經這樣做了呀。」
「是啊,按照律條是不能的,可話說回來,不剖腹就沒法墮胎,這卻是另外一種手術,割除子宮和墮胎是兩碼事。」
肖之清把切口延伸到肚腩,用夾鉗把一些小血管鉗住,拿起另一把刀子,對護士喊道:「拿牽引器來!」
護士已經準備好了牽引器,她把沉甸甸的器具放在患者的兩腿之間,鉤住膀胱部位。
「紗布!」肖之清命令道。
墨丹把一團暖和的濕紗布塞進患者的腹腔,讓腹腔張開。
「瞧這兒,墨丹,還有這兒……這麼大一塊……情況太糟糕了……比我想象的糟糕啊……已經擴散,看來沒希望了……動手術的事,除了告訴家屬,不必考慮徵得她的同意了。這是沒辦法的事。」
墨丹點頭,肖之清用眼睛示意她取出胎兒,縫合。
墨丹在患者身體前站了片刻,望著白色的罩單。
無影燈下的罩單彷彿白茫茫的雪地。雪地下有一粒種子,種子發芽了,長成了一顆弱小的苗……
一個胎兒,一個無辜的生命,還在充滿毒素的軀體里頑強地生長發育,吸取養分,熱切地希望成長。他希望有一天能長成大人,像父母那樣的大人。他希望成為畫家,成為工程師,成為運動員,或者成為一個美食家……
可他是註定要夭折的。
墨丹在肖之清的指導下謹慎地取掉了幼小的胎兒,無意義的掙扎結束了。
她看看肖之清,他點了點頭,自己動術去收拾東西。他拿起鉗子和夾子,取掉牽引器和紗布。身邊的護士開始認真地數著手術器械。
墨丹開始縫合切口。她想著肖之青的叮囑,動作要輕快,井井有條,全神貫注,毫不分心……這些已經進入她的腦海,融入她的神智,成了意識的一部分。
當裡外各層的肌肉都已縫合到一起,她深深地呼了口氣。
他收拾起皮膚夾子,直起身來。
「嗯,不錯!」
「謝謝!」
他在給她當助手呀,她有點不自在,但很快恢復了一顆平常心。他說過,要把她早日培養成一個合格的婦產科醫生。
他還說讓她有朝一日成為「刀一把」……
墨丹踩了踩手術台的槓桿,把手術台放平了,又把患者遮蓋好。
她越過罩單望著患者,她的眼睛睜開了,也正在看她。那眼睛有些渾濁,也也許是病痛折磨的緣故。墨丹知道她可能已經清醒了。
「好了,別擔心!」
今天,墨丹感到既欣慰,又失落。她為手術的成功而欣慰,那被迫取出的胎兒卻讓她有說不出的失落……
夜晚,墨丹又來到了這個患者的病房。
床頭的掛牌上顯示患者名叫黃宛若,很溫馨的名字。
墨丹來時她還沒有醒來,護士小玲說,她曾醒來過,嘔吐了一陣,度過了不平靜的兩小時,然後又疲憊的睡著了。
「她問過什麼嗎?」
「沒有。」小玲臉上有個酒窩,性格溫柔,說起話來總是輕言細語,「她迷迷糊糊的,啥也沒問就睡了。」
「如果她醒來問些什麼,你就告訴她一切都好,讓她不要擔心,」墨丹想起了什麼,突然問:「怎麼不見她的丈夫?」
小玲的眼裡閃現憂愁,「她丈夫很忙,來了一會兒就走了,說明天再來。」
「哦……這樣吧,假如她需要什麼,或煩躁不安,你就叫我,我隨時會到。」
墨丹走了,她在走廊上給墨沉打了個電話,告訴他由於有病人需要,原定今晚的小小聚會取消,她要回宿捨去隨時待命。
剛放下手機,鈴聲又響了,拿出來接聽,是白萍的聲音。
「你就在南濱?」墨丹有些驚訝,但很快恢復了平靜,對白萍她已經見怪不怪了。
「我不能出來,白萍,對不起,咱們再找時間聚吧。」
這是畢業后的第二年,白萍打來了第一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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