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三味書館
廉衡離開抱月樓,瞥眼日頭,慢悠悠穩堰堰地領著四傑奔往京都有名的說書館——正對天命賭坊、毗鄰銀樓的「三味書館」。
一則,十五具屍首,何本何源,勘探不清他六神不安;二則,瘦竹園裡,懷素與敖、青二俊估計正商討火熱,他可不能回去騷攪那雅達氣氛。
說書館,乃是聚集京都八卦、四海奇聞之寶地,他廉衡在攀摘襄王爺之前,一窮二白弱小子,除了常在萬卷屋打擦邊球蹭消息,餘下真實性有待考證的小道消息等喜聞樂見,儘是從這「三味書館」聽去的。
細算,他已有三年未入此間,可見明胤這座靠山之深穩。
少年站館前一番回味,領著四人望書池子正前方圓桌踱近,正要落座卻被夜鷹攔停。
廉衡異色,環目四周:「怎麼?坐不得?」
只見四人齊齊一笑,尤是追月,如看井底之娃。
施步正呲口大白牙,下頜輕抬,示意二樓正心的豪麗包廂。
少年何等聰明,豁然開悟,那刻心底鮮血噴涌三丈……唇角抽搐,良久低問:「你主子,光在朝天、棋盤二街,還有哪些家業不為我知?」
施步正嘿嘿吃笑,湊近他掰指頭道:「多了去了。算上瘦竹園、茗園、萬卷屋和萬卷屋下轄的惠泉書局、濟世堂、通匯錢莊,還有七八處米檔糧鋪,光京城,少說也得有這個……」草莽自豪的沖他比劃個「二」,意即二十本生意經,還好死不死呲白牙再道,「遑論旗下那些個大小分號了……」
遑論四海五湖……
廉衡面色蒼浮。如此數字遠超他設想,難怪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皇親國戚個個榨血郎,虱子般爬滿在工農商這件山河國衣上,民力豈能不凋?!百姓如何安居?!少年失口一笑,乾脆哈哈兩聲放笑。
如吞蠅蛆,噁心。
清越笑聲自然引來前桌人不滿回望:「既來之則『安』之,你哈哈什麼哈哈?」
夜鷹三人,素無仗勢欺人之好,見其人不過實事求是抱怨句,肅站一邊只略略施與其几絲冷瞥。
但追月已然柳眉倒蹙,儘管她看不慣見不得廉衡,然只流於表面,內里對其還是抱有八分欽佩的,只是礙於性倔從不表現罷了。見前客鼻孔朝天吼弱雞,而弱雞靜站一側大氣未吭,便油然替他出頭:「你鬼嚎什麼?!」
前座見狀,興趣即來:「嗨喲,這又是一群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乍一看,感覺他對廉衡五人來路出處一無所知。
追月鞭子在他耳畔一放一收,速度之快,眨眼之間,凌空一聲清亮嘯響,驚得說書先生的驚堂木都擻了擻。
少年忙忙安撫姑奶奶:「只來聽書而已,不生閑氣不生閑氣,生氣就不美了。」
追月轉盼剔他:「老娘美醜關你屁事。」
廉衡……姑娘這烈性血氣,也是沒誰。
她這一頂,倒叫前桌人放嗓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閑靜人群,本被他們吵鬧聲攪得十分不悅,然追月一鞭響又直接令他們抖了抖心,不敢造次,緘默一陣,方有一大膽茶商,接住那「哈哈哈」笑聲起身指責道:「這可是聽書品事的地方,不是菜場,諸位不高興了出去鬥法去,別妨礙旁人。」
前座賠禮:「虛驚一場,向各位賠禮了賠禮了。」復轉對廉衡五人:「你們這波人還挺有趣,可願坐我這桌?」
廉衡將面前人略略打量,身高八尺肌腱緊實,性情八分仁義一分乖戾一分識相,簡單幾個形影動作,透出他一貫行事雷厲。少年揖手之際,瞥見地上一物,嘴角不禁微微一翹,溫聲應邀:「好啊。」
少年坐定,轉對夜鷹:「大黑哥,去問館主,要壺最貴最好的茶來。」
前座攔道:「別介。」
廉衡:「權當賠禮。」
前座見他並非虛禮,便爽快點頭:「敝人秦狩,秦獵夫。」
施步正聞言哈哈大笑,見眾人再度撇目,草莽狼忙收笑,低嘲:「乖乖,還有人叫『禽獸』的。」
秦狩道:「此秦狩非彼禽獸,秦乃八百里秦川,狩乃捕捉獵盡之意。」
施步正不以為然:「再怎麼解釋,這發音聽著,你依舊不是什麼好人。」
廉衡止停草莽,不疾不徐問:「帝都玩樂之地極多,尊兄卻選了如此寶地。」
秦狩盯他反問:「你不也是?!」
廉衡微微一笑一針見血道:「明鏡司新設衙門,這兩年個個立功心切,尊兄倒是孤影悠閑。」秦狩一怔,雙目陡然犀利。廉衡再是一笑,「腰牌,掉地上了。」
四傑和秦狩同時盯向地面。
秦狩彎腰利手抄起腰牌,尷尬一刻,抱拳苦笑:「駙馬爺,方才得罪了。」
施步正擰毛:「知道他是誰,你剛才還敢無禮?」
秦狩打哈哈道:「原想裝瘋賣傻,免行大禮,既然被你們識破,那敝人現在補禮。」言畢起身。
廉衡攔道:「你我無有任何職屬關係,駙馬身份目今也只是虛銜,尊兄行什麼禮?」
秦狩畢竟爽快人,見他不弄玄虛,也就撩袍再坐。末了問:「駙馬爺一貫『日理萬機』的,今日怎也跑來此處散心?」
廉衡:「來聽想聽的。」
二人目光互相咬緊,最後以秦狩位卑而率先避視,言語之間既保有金翼自帶的謹慎,詞氣卻又不無真誠:「此處是四方消息匯聚之地,我職屬緹騎,負責偵查、緝捕犯事者,來此,既可聽書還能掌握不少『實情』,免卻『冤情』。」
廉衡:「大人難道碰上了纏手案子?」
秦狩緘口。
廉衡轉向身後四傑:「你們四個也坐下來,干站,既難看還擋人視線,秦大人有話也講不出。」
四人心覺站著確實反招注意,遂次第落坐,施步正夜鷹一左一右坐廉衡身側,夜雕追月一左一右坐秦狩身側。
秦狩看眼左右,哂笑:「看來我不說,駙馬爺是不打算讓我走了?」
副館主這時畢恭畢敬端了壺雨前龍井來,將要開口說什麼,廉衡抬手屏退他。秦狩眉眼略挑了挑,但聞廉衡道:「我想知道的,襄王府總能助我獲知全貌。」
秦狩:「那您又何必問我?」
廉衡:「此刻能知道的,何必等到明日。」他頓了頓,再道,「信息互享,大人只有佔便宜之份。」
秦狩失笑:「狀元爺就是狀元爺,三言兩語蠱惑非凡。」
廉衡斟杯茶遞給他,再斟滿四杯茶一一遞予四傑,最後才斟給自己。
他這隨性舉動,令暗自揣測的秦狩增添一分好感,鬆開一寸防線,啜口茶,終壓低聲音道:「抱月樓門前擺屍一事,您大概聽說了吧。」
廉衡點頭。
秦狩:「這說書館子有個特點,每日正書說盡,說書先生總會講一兩個新鮮『故事』,我今兒,特來此處聽『新鮮』的。」
「這事已由順天府衙接管,明鏡司難道也要插手了?」
「這事按理說應交由三司,然而三司巴不得躲利凈,順天府衙也是倒霉,躲都躲不掉。」見廉衡茫然,他失笑:「看來駙馬爺這回,當真後知後覺。」
「願聞其詳。」
秦狩覷眼四周:「屍體共計三十具,另外十五具,被擺到了順天府門前。」
廉衡果然一怔,就說為何順天府率先出馬,而非三司。然他霎時迷惑了,心想屍體花擺抱月樓,許是為了浮出永夜盟的這座大老巢,可擺順天府衙是為的什麼?
廉衡用眼神壓住施步正幾人,抄直道:「大人可聽過永夜盟?」
秦狩八分肯定道:「我覺得不是他們。」
施步正忍不住好奇:「不是他們?」
廉衡:「何以斷定?」
秦獵夫:「永夜盟的人,受捕之際服毒自盡,大多嘴角殘有白沫雙唇發紫。可他們不是。」
適時人群掌聲雷動,滿堂喝彩,說書先生擺好驚堂木,起身鞠禮,爾後娓娓道著兩盤「午後小點心」。果不其然,是「一銀」「二屍」。
三味書館備給大家的午後小點心,從不點名道姓,這點恰到好處的含糊,既保全書館免遭金翼監察舉報,亦能勾起人們無限遐猜。讓他們盡興發散思維,直至嘩然。
人群之中,略知根由的立馬開始佈道解惑,東一撮西一夥,討議聲四面八方暗涌,總不乏幾個出佻的火眼金睛,彷彿只有他們能抽絲剝繭、辨明是非,唾沫飛濺地向圍聚的人流胡侃大山。
抓緊廉衡六人耳朵的,是兩丈開外的幾個閑貴:
「這抱月樓也是倒霉,屍體擺門口,查不清命案,順天府衙能讓他開張?」
「應該是得罪了人,被人報復了。」
「依我看,這抱月樓也不是什麼乾淨地兒,能做這麼大,背後靠山絕對大,越大,手腕越狠心越辣。」
「三年前追繳逃稅,倒了那麼多家,抱月樓卻沒事人一樣,這背後靠山絕對夠硬。」
「何止。你們想啊,春林班都能倒了,他們卻紋絲不動。反而還將春林班高價收購。」這人壓低些嗓子繼續道,「不是皇親貴戚,我還真想不來什麼人能如此通神。」
「就是就是,這生意經,鹽鐵礦,都攥有錢人手裡了,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我們這些小商人小百姓,只有干看的份。」
這話傳耳,四傑臉色油然難看,施步正嘟囔句:「主子又沒亂花錢,那錢可都支援軍餉了。」
夜鷹低咳一聲,草莽抿嘴。
只聽一個道:「剛才方老先生雖然沒講數字,但我估計這驚天一現的白銀,數量不低百萬。」
另一桌一錦緞胖商忽嘁了聲,這桌齊聲討問:「你嘁什麼?」
錦緞胖商轉對他們:「我嘁你們筆筒里看天——眼光淺。」
這桌大為不滿:「如何就眼光淺了,你倒說個清楚?」
錦緞胖商:「百萬兩?虧你們神叨叨半天!」
這桌驚道:「難道不止百萬?」
錦緞胖商冷冷一笑:「據我所知,可是十個百萬。」周圍人群皆驚怔圍聚,錦緞胖商日日來此聽書,知這三味書館有一特質,即範圍之內隨意討論,且金翼不會捉管,於民言論自由,是以他大膽道:「一斤按十六兩算,一百萬兩白銀就是陸萬兩千伍佰斤,一匹馬車,咱最大均重算成兩千斤,那一百萬兩,至少也得三十兩馬車拉。可你們瞅瞅那陣仗,從十王府街到午城,馬車隊伍近有兩里長龍,怎麼數,不得有三百輛馬車。」
(咳咳,插段解釋一句:古代重量單位有升、斗、石、斛、鈞、銖等,沒有公斤、噸等,按現在的公斤來說一百萬兩白銀是31250公斤,按噸講,這得有31.25噸,也即一千萬兩就是300多噸,哇,想象一下這白閃閃畫面,晃瞎眼。)
眾人再度驚怔。
一人接話:「這話可亂說不得,掉腦袋的。」
胖商滿不在乎:「咱可沒亂說,這兩里長龍,禁軍再是封路,百姓們可都還是瞧見了,三百輛車,載走一百多大箱,箱子里究竟裝了何物,雖然目今知事人都不肯說,但過兩日,真相總也要大白天下。」
又一人接話:「是啊是啊,真相總會浮出水面的。」
忽又一人道:「昨晚康王府著火了,你們聽說了沒?兵馬司甚至是都督府都跑進去救火了,那陣勢……」
人群沉寂一刻,終有人低聲道:「你們說,這些銀子,不會是因為大火,才從……翻出來的吧?」
「不好說。禁軍圍街,你也看不到究竟從哪搬出來的。」
又一人竟大膽出聲道:「說不定還是從淳王府里搬出來的呢?」
有人斥責:「不要命了?亂講!」
也有人問:「這話怎麼講?」
那人回道:「瞎猜而已。」
有人道:「這你瞎猜什麼勁兒?」
那人道:「這淳王府毗鄰康王府,究竟從誰家搬出的,你又沒看見。」說時他又壓低些嗓子道,「康王爺再是草包對外也是有脾氣的,可這淳王爺軟軟悶悶跟團棉花似得,沒聽說,越是靦腆的貓越先上灶台嘛。」
眾人東一嘴西一嘴,低一陣高一通的,大半時辰方作鳥獸散。
廉衡垂瞼抿茶,放下茶盅,低低沉吟:「淳王。」
秦狩笑道:「有意思。」爾後轉向廉衡:「駙馬爺,您可聽到了想聽到的?」
廉衡:「雖沒聽到想聽到的,卻聽到了更為有趣的。」
書館午間本打烊一個時辰,幾人圍坐不動,毫無離開之意。副館主這便笑呵呵走來道:「駙馬爺蒞臨鄙館,不甚榮幸。午飯已在樓上包廂備妥,您幾位上去用點?」
廉衡點頭致謝:「麻煩您老了。」轉對秦狩道,「獵夫兄,可肯賞臉?」
秦獵夫也不扭捏:「請。」
到了樓上,見是兩桌,廉衡轉對副館主道:「麻煩您並成一桌。」
副館主:「這……」
廉衡微笑:「他們四人乃我長兄長姐,何要分桌而坐。」
副館主會心一笑:「這就給您並成一桌。」
六人席桌而坐,邊聊邊吃。席盡之時,秦狩嗞口酒,放下酒盅道:「承駙馬恩,享此美食。我知道您想從我這裡套出什麼,就像您說的,就算我不說,襄王府過兩日也能給您查得清清楚楚。但本人職責所在,不便隨意透漏,只能提點一句,這淳王府也許真不是什麼乾淨之地。您呢,讓人望海邊査。」
言畢,他頓了頓,始覺自己說得過於含糊,遂又道:「我有幾個兄弟在『閩浙』任職,他們最近告訴我兩件事,也許駙馬爺感興趣,一呢,聽說梁道乾失蹤了,七大海寇幫派近來亂極,駙馬想藉機替襄王爺建功立業,不妨一試。」
四傑低頭沉默不言,施步正心說:「可不咋的,梁道乾就在俺們王府關著呢。」
廉衡:「謝謝秦兄,卻不知這第二件事?」
秦狩:「你也知道,沿海民間有很多私自從事海上貿易的海商,利潤巨大,這夥人里,可有不少大富巨富。但近三月來,暴斃了不少人。」
廉衡蹙眉:「這些人的死,跟那三十具屍體有關?」
秦狩:「您剛不是問我,可是碰上了纏手案子?還真碰上了!景德鎮瓷器大商竇滿貫,全家斃命時,有兩具七竅流血的死士屍體,雖然在官府查封之前不翼而飛,但還是叫我們兄弟發現了。」
廉衡:「因而今日這三十具屍體,看來當有七竅流血的了。」
秦狩點頭,片刻道:「我能告訴你的,就這麼多。駙馬爺好自為之。」
言訖便走,廉衡攔道:「稍等。感謝尊兄周知此事,而此事我必要盤查清楚,襄王府集一府之力,當強過尊兄孤力。如若獵夫兄後續調查中,遭遇瓶頸,可隨時來找我,吾必助推。」
秦狩點頭致謝,抱拳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