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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東宮作盾

  日上三竿,估量東宮已聞悉此事,廉衡即令施步正送去手札一封。他一眼未合,面色虧損,倦態畢露,卻還是盥洗換抱,拾掇得鬥氣十足赴會抱月樓,孰料敖、青二郎不期而至。

  敖頃方方自由,便去弘文館攜了青蟬同來此處噓寒問暖。他將敖放警告左耳進右耳冒,更將其派跟前的眼線當了個石墩,聞若未聞視若未視,一而再再而三來此感化美少年。怎麼說呢,這位好人里的君子,君子里的赤金,死豬不怕開水燙起來,你真拿他沒轍。少年正經歷著何等煎熬,敖頃深知,儘管他對真相當真一無所知但他就是知曉。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眼裡藏滿心疼,迫得廉衡只能避開他熱麻麻視線,他的這份「死知己」,令連月來人人討伐的少年,心頭不免慰藉。

  廉衡用眼神壓住夜鷹夜雕,強裝副骨健筋強,站起來從容待客,好免卻二人山洪般羅唣。

  廉衡:「難得二位兄長撥冗抽身,待我將懷素前輩請及此處,您三位正好促膝長談。」言訖轉向追月道,「好姐姐,麻煩您再跑趟王府。」

  夜雕出聲:「我去吧,她……」

  追月攔停了他「她昨夜負了些傷」的廢話,瞟眼少年,罵道:「事兒棍。」卻也轉身即去。

  追月擅鞭功,為防身份暴露,連日來她總是御劍而行,打鬥中難免被卷刃挨挨擦擦,掛點紅。但這對姑娘也著實上了一課,她必得全面發展了,縱然鞭術一留,手底無鞭之際也不能叫人輕切了去。

  廉衡尷尬靦腆一笑,招近小以:「我要出去半日,小以代我照顧好兄長他們。哦對了,掃雪烹茶文人雅趣,他們若想體驗,時值初夏,正好讓他們感受感受那燒錢滋味。」小以點頭。廉衡這便又將書院設計原稿和傅硯石手書鄭重交付二人,簡介幾句懷素來歷,便留二人茶園候客,自個兒揣走懷素日前歸還的銀錠,望抱月樓去。

  未及抱月樓,駿馬停蹄。

  候在附近的施步正,瞥見馬車迅急靠近,掀起車簾對裡頭道:「豆苗,抱月樓攤上了點事,被順天府官兵圍起來了,正門進不去,太子爺讓我們走後門。」

  廉衡:「出什麼事了?」

  施步正撓頭,湊近他道:「夜鷹怕你瞎操心,沒讓俺們說。其實,昨夜,我們在康王府遭到了三十個高手偷襲。本以為將他們打退,緊急撤退了就行。誰知……」草莽看向夜鷹,復又撓頭,「誰知,這三十個人,全部被人一刀斃命,屍首一半擺到了抱月樓門口。」

  廉衡面沉似水,片刻后問:「來路?」

  夜鷹接答:「應該是永夜盟。」

  施步正再悄聲道:「你說,這會不會是主子做的啊?」

  廉衡搓捻著手底螺紋,道:「昨晚之事就當沒有發生。一會在踏月閣,你們都別說話。」

  一眾點頭。

  明晟早廉衡一步來到踏月閣。平素,柳心和蘇尚清總會雙琴合奏,增添雅趣,然而今日太子爺眉心卷皺,粗粗擺了擺手屏退二人。

  廉衡緩步攀爬時,與款步下樓的柳心四目交睫,一個心問「外面是何情況?」一個心答「容我晚間去茶園找先生。」少年站樓梯拐角,施禮讓行,四豪佇其身後英姿颯爽。

  蘇尚清感他不仗駙馬身份壓人,更無輕賤藝妓之態,煞是感動。竟是出聲:「公子高節,民女十分欽佩。改日公子得閑來此,尚卿必撫琴一首,贈謝公子看起之意。」

  廉衡淺笑回應:「禮讓佳人,乃我榮幸。」

  追月對他這四處留香沒來由鄙夷,卻也對他顰蹙之間都尊重女子之行為施以敬重。兩股情緒攪擰之下,最後還是翻了個白眼給少年。這一眼翻去,翻到個角落裡一閃而逝的黑影。姑娘立時警覺,出於「同門」之意,她對平素冷眼互待的柳心,眼神微微示意,知會她留心。柳心微不可查點點頭,加大警惕。

  少年進來后,擺了擺手,施步正夜鷹四豪俱是退出。

  明晟瞧他氣概不小,緊皺的眉峰鬆動一絲,故作一笑:「你倒越來越有明胤風範了。這四人,竟也對你俯首帖耳。」

  廉衡:「並非他們唯我馬首是瞻,而是,不該聽的,他們決計不聽。」

  明晟這便示意鄺玉:「你也出去。」

  鄺玉:「殿下?」

  明晟:「怎麼,你還怕這小病貓吃了本太子不成?」

  廉衡駙馬之身已成事實,鄺玉也不敢無禮於他,只好弱弱瞟了瞟他,躬身退出。

  明晟:「你遣施步正,將我著急請來此處,應該是有事了。」

  廉衡:「殿下打算去見陛下?」

  明晟知他肯定也聽到了風聲,不然怎會突然叫他前來,便不再虛辭:「昨晚的事,你怎麼看?」

  廉衡笑對:「兵馬司努力一月,終將『巨盜』緝捕。」

  明晟有些無奈:「你這嘴底『巨盜』,指誰呢?」

  廉衡不與他繞彎子,抄直問:「太子殿下聽到如此數字,就無大吃一驚?」

  明晟蹙眉,不無真誠:「豈止大吃一驚。」沉吟一刻再道,「我到現在都沒法相信,那麼多白銀,那麼多,太倉庫都不見得有,他哪來的?」

  廉衡緩緩從袖兜內掏出那枚銀錠,置於桌上展開素帕,卻是問:「殿下以為,陛下是喜歡真金白銀還是貪吏猾胥?」

  明晟定神望了望他,將那錠白銀拎手心端詳一刻,才道:「你這話,可也是在問我的想法?」見他點頭,追問,「這錠銀子,哪來的?」

  廉衡據實道:「上元節,妹婿我扮男旦和康王殿下打賭得來。」

  明晟也是個聰明人,這錠白銀他一眼就看出來路不正。經廉衡這麼一點,自然又是一驚,失口道:「你豈非瘋了?」

  廉衡:「此事已成騎虎之勢,不得自由,落井下石與否,還有區別?」

  明晟:「這樣,會置他於死地。」

  廉衡:「皇子犯法,最慘不過圈禁。太子爺這於心不忍,究竟是出於手足情,還是,捨不得您刑部那幾小吏?」

  明晟被他說中心事,一瞬羞怒:「放肆。」

  廉衡:「您一眼能看出這銀子來路不正,旁人也能。就看誰願意替陛下挑破真相。馬大人他們貪了這麼多年,貪瀆多少可以不究,但,這國有銀脈也是時候交還歸公了。若殿下不忍心挑破,那就由我挑破。」明晟冷寂不語。少年溫緩再道:「殿下,這天下將來是您的,您真能從旁忍觀,讓他們將社稷江山掏挖空?」

  明晟皺眉:「當然不是。」

  廉衡:「陛下對銀子之渴望,想必您很清楚。銀脈收公,對充盈太倉銀庫作用之大,您亦能想來。撅除私礦巨貪,不僅能叫干臣們讚譽、陛下賞欣,還會在史書上記您一筆功勞。而這一切『正義』,也只是讓您,折了幾個本不該存在的『黨翼』。」

  廉衡最後一句,直指明晟結黨,狂妄無比。

  明晟冷冷瞧他一眼,故作兇狠,心下卻反覆咀嚼他話。末了問:「你想端了馬萬群?」

  「明旻一旦過門,您就是我兄長,我幹嘛跟您過不去?!」

  「那你還要我……」明晟眉頭蹙得更緊了,「這私礦一大巨頭,是刑部,為首是馬萬群,這我都知道,你要我把這茬挑起,端了他,我朝中力量不就折損一半,還如何……」

  「我可沒讓您獻出他。」廉衡故作無奈,「您呢,就是知會馬大人一聲,讓他識趣,將另外幾個貪的最凶的,比如刑部的右侍郎劉階和郎中張廷敬,讓這些嘍啰出面頂罪,即可。」

  「可突然間,你我如何提出這茬?」

  「眼下不就是嘛。」廉衡頓了頓道,「康王府赫然冒出千萬兩白銀,問銀來路者不計其數。殿下找個近臣,陛下跟前猜說出來路,再找個臣,提議幾個白銀鑒別法。」

  「鑒別白銀?」

  廉衡點頭嗯聲,恭遞他一張紙,道:「太倉官銀,成色剛及九成,然這私礦鑄銀,竟高達九成五。普通聽音、辨色之方法,既不夠準確也不具說服力,尤其在康王爺死活不交代白銀出處情況下,沒點真憑實據,套不出實情。」

  明晟凝視著寫有三種鑒辯法的紙張,眉峰再蹙:「你怎會有如此方法?原來你早就……」

  廉衡:「我對響鈔精銀的興趣,殿下不會才知道?」

  明晟嗔他眼,忖道:「這天下私礦不知有幾十座,假使我提議全國徹查,陛下也答應了,牽藤掛蔓,刑部最先亂成一鍋粥,屆時如何收拾局面?佘斯況找我求助,我又如何?」

  廉衡:「殿下,大明,急需純臣。」

  明晟不說話了。

  廉衡也作沉默。

  末了,明晟盯緊他問:「徹查私礦,你有合適人選了。」

  廉衡點頭:「趙自培。」

  「趙自培?」

  「我同他略有一絲交情。他以前就任職刑部,后被貶去黔州,調回通政司沒幾年,四品閑吏不當,專給陛下添堵,又被罰成了個九品經歷。」

  明晟:「你對他倒是很了解。」

  廉衡:「這種有趣的靈魂,我必然注意。」

  明晟:「此事回頭再說。」言訖,他滿臉難色,「這趙自培,不黨不附,素來獨善其身,將他推上去容易,拉過來,就沒那麼容易了。」

  廉衡反問:「殿下為何,非得將他們拉攏去呢?」

  明晟:「我……」太子爺失聲苦笑,不陰不晴亦反問,「你是明胤幕僚,這算是出於什麼目的,跑來要幫我建功立業?」

  廉衡苦笑:「襄王爺不願干啊。他對我的銀鈔理論,一向嗤之以鼻,對我這人更是愛答不理,我心裡苦啊。但殿下不一樣,貌似,從最初,您對我就特別賞識。」

  這話誰信誰腦子門擠。

  明晟將他盯了好一陣,心說這條小狐精大尾巴狼,當真幾無可信。明胤對他愛答不理?騙誰?誰看不出明胤將他視若掌珍!但即便知他不可輕信,但其所說之事,太子爺又很難全盤否定。他深知,他若不能見機挑破,小鬼也絕不會輕放此事此契機。一旦由他挑破,收歸舉國私礦,充盈國庫,功勞簿上相當於又給明胤畫了筆。那他東宮,豈非又輸口碑?!

  廉衡正是吃准了太子爺這點弱穴,才敢在此將東宮當成盾牌推出。

  而太子爺,儘管又裝出一貫平和,廉衡也從他忽蹙忽松的眉峰底,猜摸到他正自瘋狂糾結。少年垂瞼,斂藏眼底笑意,最後助攻:「一,殿下莫覺缺失仁義,只怪康王時運不濟,被人撞個現行。反正他也廢了,不差您這一腳;二,此事揭露后,但有所需,我廉衡義不容辭。」

  明晟並未接話,站起來望閣外踱去,靜站足有一刻鐘,才側對少年,目指樓下圍兵道:「你今日真會挑地方。」

  廉衡亦踱過來,望著樓下,神思繾綣,他已猜到了這是誰的手筆,對其殺伐果斷,再生一絲懼意。他只覺這是十五條人命,不論其要達成何種目的也不該如此草芥,卻不知,這十五人手底沾過多少鮮血。實屬死有餘辜。

  明晟:「你知道死的那些人,是誰嗎?」廉衡搖頭,太子爺知他不知,否則,何以選此晦氣節點來此會面,是以深入解釋道,「是永夜盟的人,你應該聽過這個組織。」見廉衡點頭,他繼續道,「本以為是個輕踐仁義的江湖流派,不成想,這些年他們越做越大,手段也越來越辣,搶劫賑災口糧,燒毀塞北軍需,無惡不作,今日也算報應不爽。也不知是何人,這般豪勇?!」

  廉衡疾速想著,明胤讓狸叔將這十五具屍首擺抱月樓門口目的為何?除將永夜盟,完全拋出水面,被人人熟知,還有什麼?單純給永夜盟大後盾——抱月樓潑臟而製造困擾,程度遠遠不夠。保護施步正他們,促成自己成功端出私礦一事,無此大費周章擺屍之必要。叫囂一下淮王爺(烏叔)?他也沒這些浮誇愛好。為什麼呢?為什麼?

  少年想破腦瓜,無果,一瞬想上牙咬那悶葫蘆一口。玩什麼虛?告訴他不就好了,躲背後替他無聲擦屁股,能顯得那麼高尚?!

  明晟見他亦心事重重,看眼時辰,道:「我先回宮。明日去茶園找你。」

  廉衡點頭,施禮恭送。

  就在明晟踏出門際,廉衡忽道:「殿下。」明晟駐足轉身,廉衡誠心道,「陛下召見旨意最遲下午到,您能回宮靜等最好,去早了,沒好處的。」

  明晟點頭,沉默好一會才問:「如果,陛下要我徹查此事,你以為我當如何?」

  廉衡誠心再道:「陛下在意白銀,您得幫他查清銀子來路,為大明追止損失;但陛下又愛重賢譽,想作千古明君,所以您還得替他背上囚子殺貪的狠辣。」

  明晟怔怔望著他,一時啞口。施步正鄺玉等人亦怔怔聽著。

  少年再恭謹道,「殿下,我也不知這場風暴會刮多大。但,您要麼進入風暴正中心對抗,要麼完全遠離風暴。」

  明晟面色凝重,點頭:「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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