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詐倒佯昏
—— 講真,歷史上,明朝公主及駙馬都是比較慘淡滴。明王朝規定駙馬須從平民或低級官吏家庭中選取,且子弟被選中的人家,近親中人都再不能出仕為官,即使已經做著官兒的也得退休領盒飯回家。駙馬那就更不能做官了,目的嘛,以防外戚干政……如此兇殘的規定,就問你怕不怕,當然,本文架空,不考慮這些不和諧因素,駙馬不僅能做官,還能作大官,不然,俺還如何行文-——
廉衡辭氣雖溫,話扎手猶如鋼針:「小臣一惑:紀大人本經天緯地,將戶部打理的更是秩序井然,這大明朝錢袋子,按理說該金銀滿倉,可為何,拆東補西時時短損,尤其大人履任尚書的十二載,戶部何以年年入不敷出巨額虧空?」
紀盈對此一問,早有準備,或者說,這麼多年,他始終有一套完美說辭對付這朝堂虧空:「國用開銷,巨大無比,又是抗倭又是驅韃,又是濟民又是修河,使司接待朝中活動,大大小小哪一項不吃銀子。尤其近年來黃泛區時時飄櫓,災民遍地,災銀經常是幾十萬兩幾十萬兩賑濟出去;邊備戰需,也是頻頻告罄;加上百萬軍餉,諸官月俸,以及儒林書生各項度支,樁樁件件哪一處不是花銷。老夫一生尊儒,重『仁』『義』,罕言利,十二年來,始終在『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底線上鞠躬盡瘁,不曾有一絲懈怠。按狀元爺說法,但有虧空就得問責,那老夫豈非要『動輒得咎』,如此,畏畏縮縮還能辦成一件實事?!」
少年輕輕「哦」了聲,眉眼一低,笏板望懷裡靠了靠,看去十分靦腆:「那小臣二惑:昌明九年,財政『年稅收』尚達一千萬兩,大人是用何手段,在短短十餘年內,令稅收折降成四百萬兩,還叫陛下無法問罪?」
這個問題就搗心了。
若說今年稅收比去年少了十幾二十萬兩,無人在意,那是因今年同去年比,去年同前年比,時間跨度短,削減程度低,環比減幅小。可,一旦將中間時間掐走,只余頭尾,縱向強烈對比,那感官衝擊也是不容描述了。好比雪消,一層一層不見蹤,無知無覺誰人肯留意,但若一壺熱水澆它下去,可是直接見泥地的。
已忘掉自己王朝曾稅收千萬、窮摳窮搜慣了的明皇,亦迷怔了,失神背後,是疑惑是發酵的盛怒。
紀盈臉色煞綠,有些結巴:「你……休得胡言……國帑減損,豈是本官一人之過,這民業衰靡,工農欠豐,稅收幾難征齊,老夫難不成把鍘刀掛百姓們脖上,誰家欠繳就殺無赦不成?」
少年沉默,他將舌辯機會留給了馬黨。
果然,未及紀盈喘平,馬萬群就無縫接話:「紀大人口口聲聲自己『仁義罕言利』,真是叫人感動。但您那意思,國帑出缺,是天下人的錯了?陛下是萬民之主,就是陛下的錯了?民業凋癠,工農欠收,是陛下御民無方了?紀大人,這戶部的家是您當的,出了問題,不想己責,只顧甩錯別人,不對吧?您就是這麼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
紀盈:「你休得曲解我意!」
汪善眸突然插話了:「狀元心思晟睿,令人欽佩,不過我亦有一惑,這國帑稅收,歲入歲出賬目明細,乃戶部機密,狀元爺又是如何得知?」
紀盈這才回緩神思:「對,你,你一介布衣是怎麼知道的?說,你是不是勾結了哪位大臣,企圖亂我戶部?」
少年溫和一笑:「一,戶部乃天下銀倉,非大人私有,要注意言辭;二,勾結二字不能亂扣,大人不急定罪。以上二惑,若大人只能給出方才解釋,那,下臣也只能三惑了:昌明二十四年,夏,戶部賑災募銀,單帝京官捐就籌措四百萬兩,其中三百萬兩皆充入太倉。加上當年夏秋兩稅,國帑應有七百萬兩才對,怎麼昌明二十五年剛剛開春,國帑不僅告罄,還再度虧空一百四十萬兩?都說『量入為出』,大人為何反其道而行,學唐相楊炎,走『量出而制入』?」
紀盈怒而指向他道:「你……這錢是本官花得么?本官胼胝手足,為黃淮水患費盡心思,力求花費最少,築最堅固大堤,為給潘禹水籌措銀兩,為給潮白河空出財資,本官不知駁回多少道其他要錢摺子,這今日,還沒由讓你如此羞辱!」
馬萬群再度接話:「紀大人,昌明二十四年,河道募銀,可是太子殿下會同襄王殿下,殫精竭力兩個月募集而成,怎就歸了您的功勞?」
紀盈腹背夾擊,上下牙一時哆嗦:「你別抓人話頭踩?御駕之前,不是你想挑撥就潑髒的。」
馬萬群不與他干頂,適時沉默。
少年平板無波這便再道:「聽說太倉銀庫,老鼠成災,不管是科考舞弊而褫職的令公子,還是現任令賢侄,輪換來去,這鼠患嚴重如舊,令人堪憂,不過大人放心,下臣乃捕鼠絕戶能手,若需代勞,可替大人,免費端掉太倉碩鼠。」
馬黨憋笑直抖。
「你……」
「哦,差點忘了。」少年再溫和道,「方才不是問,戶部隱秘賬目,小臣是如何得知?說來也巧,小臣好友,去歲在群芳園撿了本賬冊,也不知是哪個糊塗點心將它掉在了春紅小相公的香榻上。友人深知小臣天生愛鑽研賬本,便急急相送。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大人是何通天手段,能令昌明十六年國帑虧空近五百二十多萬兩白銀,昌明十七年虧空三百一十多萬兩,昌明十八年虧空六百八十多萬兩……年年巨虧晚學都不忍往下說。因晚學著實納悶,您是何徹地能耐,令昌明二十五年,將太子殿下襄王殿下戮力追繳回來的兩千八百萬兩真金白銀之逃稅款,至今方方兩年,就花得不足二百萬兩?!」
「你……」紀盈臉色紫綠紫綠,只手顫著指著他,額前細汗密密鋪了一層又一層。
「不若晚學,再討教一惑:就拿去年,這昌明二十六年來說,歲入三百一十萬兩,加追繳稅款剩餘的那一千二百萬兩,總計去歲『入』一千五百萬兩。而花銷賬目,黃河改道撥銀二百萬兩、江淮治理一百一十萬兩,甘、陝兩府春旱撥銀八十萬兩,寧夏屯墾一百萬兩,邊備整頓一百五十萬兩,再扣除軍餉、兩京官俸等零七雜八,合計八百多萬兩度支花銷。按理該剩餘七百萬兩才對,卻偏偏只剩二百萬兩。這五百萬兩之差,大人可否明陳是如何造就?花哪裡了?有賬目嘛?若有,不若再掉群芳園,讓小臣去撿?」
「你……」
「萬幸啊。」少年望天短嘆,表情溫緩平和,「萬幸這賬本,讓小可友人拾到了,若叫韃虜倭寇或高麗暹羅這些附屬蕃邦的細作拾走,該如何笑話我大明朝經濟管家,能力還不如他等小邦!」
「你……狂言悖語狂言悖語……」紀盈渾身直顫,站立不穩,笏板清脆一聲掉地上,看眼諸官和明皇,直覺頭暈眼花。
「大浪淘沙,紀大人鞠躬盡瘁大半生,年至花甲,若覺耳背或心力不濟,不如早點致仕林下,含貽弄孫,這多快樂啊!」
紀盈血氣突涌,氣到連「你」連手指豎子都不能夠,直接昏厥。
氣昏。
要說,少年話雖扎刀,但辭氣可謂溫和無雙,紀盈這一昏,令他溫和之下的寒氣便也無限放大。
諸官被他軟炮轟得,面色青白,尤數戶部尚書盧堯年和左侍郎章進,尤數出列批駁他身份低賤不配作明皇東床快婿的各部司吏和言官。
太子回神,望著被禁軍抬走送太醫院的戶部老狐狸,敖廣錢袋子,大明錢袋子,失口一笑,喜上眉梢。直到回眸瞥見明皇黑沉沉臉色,才肅容正色。
大殿一時寂靜。
明皇冷沉沉的聲音,伴著盧堯年、章進忐忑心跳聲凌空響起:「盧堯年,駙馬方才所講,數字可都精準?」
盧堯年忙忙出列跪地,章進跟跪。
盧堯年冷汗涔涔:「是……準確,準確……」
明皇:「無有誇大或虛構?」
盧堯年:「無有。」
馬萬群再度插話:「陛下,若非駙馬爺精準道明,誰能想象這戶部賬本子,是一潭拎不清的黑海?」
聞言,垂頭不語的少年嘴角冷冷翹起一寸弧度。他等的就是這話,儘管戶部賬亂人盡皆知,但不徹骨討論番,這本爛賬,還是要藏在暗夜裡,黑漆皮燈一個,沒人能說清。這大明朝錢袋子,本該是透明的。花的每一分,都該明賬登載,受萬民監督才對。
大理寺卿馮化黨跟列:「是啊陛下,馬大人說的很對,這戶部賬本子,是天下人的賬本子,花多花少,總得叫大家都瞧見了瞧個明白,才能真信。不然今天被人拿一把明日被人裝一兜,只能滋生腐敗。」
豐四海跟道:「臣附議。臣以為,這戶部賬目,應該深入徹查了。」
明皇不說話了,他將沉默扔給了所有人。每次天子沉默,令諸官揣摩聖意之時,諸官就死靜。馬黨一眾面面相覷,不欲再進,他人更不敢冒然張口,都害怕凌空炸下一顆雷來。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沉默總沒錯。
沉默多神秘。
襄王爺就是活典型。
廉衡淡淡一笑,目送走軟成根麵條、被禁衛軍抬出大殿的戶部右侍郎——這位戶部的實際大當家,乖靜轉向恨不能生啖他肉的敖廣。時隔三年,若非明胤精心庇護,縱使他百伶百俐也難逃敖廣翦除。敖廣原以為三年來他無聲無息,起初不過是初生牛犢遭人利用,是明胤攥用的小棋而已。孰料今夕一朝高中,還沒去翰林院磨洋工呢,就入了大殿再挑他大相威儀。
少年毫無怯意回盯著那啖肉寢皮的眼神,也不吭聲。如此對視足有半刻鐘,方靦腆一笑。
這笑刺得敖廣直接炸毛,鬍子上天,噴聲道:「你笑什麼?!」
少年忙忙致歉:「真是失禮,晚生尚未學會內化情緒,這譏笑竟叫相爺捕捉,實乃慚愧。改日請相爺不吝賜教,如何練就一身『表裡不一』的本領。」
明皇黑如煙囪的臉色,被他軟釘子似得話油然逗笑。王這一笑,叫原本凝滯的朝堂一下子不再死寂,除敖廣外,人人鬆開心弦。
敖廣心知明皇越制升遷廉衡,不過是為了昭顯至上皇權。但他敖廣徵戰天下,兩朝命臣,豈會在意這小雜碎,由他欺侮,遂亢聲道:「陛下,駙馬人選,本出於詩禮世家,公主自降身段,無有不妥,但他一賤籍,無功無勞,遽然升遷,臣等不服。」
廉衡是真不願再跟他們干纏下去,遂收了靦腆,肅容一聲:「大人怕不是糊塗了,賤藉不得科考。小子童試府試、鄉試會試一路走來,難不成您白日撞了鬼。」
「白日撞鬼,本相正好捉住,日頭底煉化了他。」敖廣瞪向他,再望向明皇道,「陛下若執意提攜他入仕,老夫也不攔著。但若自此開了不用到翰林院供職便可直接晉陞的風氣,臣等無話可說。」
「相爺想煉化小臣,也得嘴裡能吐出三昧真火才行。」廉衡言訖,轉向明皇,「陛下,小臣一退再退,奈何他人步步緊逼,那就容臣也進言辯駁:昌明己丑科,三甲同進士出身的張錦鐸,按理三年觀政后最多到地方當個七品縣令。但距皇榜揭曉不到一月,他就榮升順天府六品通判,半年後直接成五品治中。再譬如范保、陳進玉等不勝枚舉活典型,何以他們能破例出仕,小臣就不能?!難道相爺和眾大臣們都覺得,千歲公主還不若諸位掌上明珠來的金貴?!還是小子一甲狀元不及他們三甲同進士出身來的榮光?!」
御前出列的各部司官員,這才意識到他們真的白日撞了鬼。這小子從始至終都將敖黨研究的晶瑩剔透,不僅職務上細究,連千里遠親他都給摸了清楚。張錦鐸、范保、陳進玉,這些可都是他們的東床快婿。
非逼得人家現身說法,沒轍。
相里為甫微不可查笑了笑,復歸海晏河清。
馬萬群在明晟示意下,考慮這小子但成駙馬,胳膊肘不免拐向東宮,也就前嫌不計,帶著豐四海、佘斯況及馮化黨,遞次出面進言,大意圍繞著狀元才品俱佳足以攀鳳,足以勝任大權。
清流作派皆悶頭不言,乍看坐山觀虎鬥,實在暗暗分析情勢:無人不知這廉衡將襄王府當自家出入。襄王爺與太子二龍戲珠又路人皆知,因而這東宮馬黨突然跳出來維護,讓他們一時摸不著頭腦。
這廉衡,究竟是哪家的棋?
哪家的棋不重要,重要的,是明皇讓他成了顆中間棋。
少年讓自己乍看去成了顆中間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