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狀元及第
伏至久,飛必高!
麗日增明,春闈如期而來。廉某猶如探囊取物,會試杏榜高居。
少年並未憑藉與明旻賭約,直接晉級殿試,依舊是堂堂正正中規中矩一路考來,圖心間殘餘的一寸天光和公平。這令明皇明晟贊聲不絕。好在,礙於他准駙馬身份,暗房脫衣搜身這道工序竟是免了,少年樂意之至。雖說他身上貼了身托萬銀秘密弄來的偽皮,脫衣后乍看也是個男人,但能不紅光滿面看大老爺們的胴體,實是上香大吉。
原定主考楊鴻禮,換成了翰林院掌院學士張時維。
數日前楊鴻禮辭官辭京,太子不加挽留,明皇局外冷眼,這位昔日的太子太傅,攜一世薄情馳離幽燕帝京,回歸南京問知書院。廉衡一諾必達,倒也真央明胤派了兩侍衛跟護,仁至義盡。
楊鴻禮的離開,令弘文館儒修猜疑紛紛,最為勁爆的私議,就是廉衡這黃天霸意欲讓自己師兄上位,使盡手段,陷害並驅逐了親師叔,心腸可謂歹毒。更甚者,說他仗容貌便宜,四處勾搭熱血小青,除襄王爺,和養在弘文館的三個春林班男伶,連自己最親的兩師兄都不放過,直接禍禍,簡直天怒人怨。
如此種種,少年一笑置之。
還是那句,在乎流言謗語,你就輸了。
果然這會試結果一出,僅僅半月,風向驟改,皆紛紛轉贊他蓋世之才。
會試結束,殿試如約而至。
也許是明皇早就矚目了這小子,也許是出自內心深處的需求,殿試策論題目,王欽定的竟是論「銀鈔」關係,簡直直衝他廉衡來。
少年對此本就頗有鑽營,文隱山將傅硯石手稿給他后,恨不能吃掉每個字的少年,行筆如龍,虹霓吐穎,是辭氣深炯見地老辣,將同期未經仕途的老少儒生狂甩兩條街。殿試唱卷時,主考官張時維字正腔圓、聲調溫肅,對廉衡錦繡文章更是起到強力美化和振聾發聵之作用,令原本心存不滿、腹議明皇偏私之人,個個直接斃掉嘴。
真是「當風輕借力,一舉入高空。」
明皇大喜。一則又盼來了個敢於擺弄銀鈔的人,二來,這廉衡的「度」把握得那叫一個好,既撓了你心,輕斥了現今幣制下的種種弊端,更多給了你暢想,縱然聽去山河大好,一片虛,可這虛里又藏了實,他讓皇生出了迫不及待的換一身新裝的打算,但卻把那換裝的鑰匙牢牢握在了自己手裡。令王痴痴盼著望著,更造成了其想做什麼就允諾其做什麼的錯覺。
明晟的笑意,這一日都快要斂到耳根。一來因他這妹婿,二來還有那相里康——這位他無形中的左膀右臂,陪讀數年,終科考出仕,一身學問摘取探花。
真是皆大歡喜啊。
奈何颯颯春雨,窮愁千萬端。狀元花落葫蘆廟,這一人間喜事,卻砸得當局人況味雜陳。
少年碾轉貢院、鴻臚寺兩日,對一應瑣事反感極致,臉上自始至終就沒怎麼掛過笑容,反顯得探花和榜眼春風得意。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但少年這兩日沒少打人,他的臉色像一記耳光一樣刮在每一個前來恭維的人身上。不出兩日,就「美名四起」,中心思想緊緊圍繞著他眼高於頂目中無人,而展開。
他從御賜瓊林宴悄悄隱退時,身形寒灰。
相里康叮囑他早點回家。
少年木然點頭,可他無法歸家,亦不能回館。
晦雨嚴冬,始終日講不輟的崇門被他氣得半月閉廬不出,廉老爹也已有一月與他聲氣未通。菊九更了不得了,被他氣得火無處泄,將前來探勘的唐敬德狠絕無情拒絕了后,直接消失。他像個獐頭鼠目的過街小丑,明知錯不可赦,可知情三人無一願站他立場,令他鼻尖一陣陣酸脹。
可他銅澆鐵鑄的心,豈肯就此低首。
脫下狀元冠袍,從貢院出來,他沿棋盤街由東向西走一圈,最後沿朝天街由北至南溜了圈,夜幕披垂,才踱至瘦竹園,叫了壺酒,卻只夠膽聞一聞。他連借酒澆愁的權利都沒,他得時刻保持清醒,就這樣,盯著一盅酒,於後半夜暈乎乎喪家犬似的倒頭睡去。
跟他三年的暗衛,一貫沉默,獨獨這次雙雙現身。互視一番,夜鷹道:「這怎麼中了狀元,反而跟喪家犬一樣。」
夜雕:「要不要找主子來。」
夜鷹沉默一陣:「不用去,主子自己會來。」
夜雕點頭表懂。
襄王府,施步正喜氣洋洋四處報喜。
秋豪靜站明胤書房,看著他鮮言寡語的主子,似酸非酸道:「說中狀元就中狀元?!又非超世之才,世間能人云聚,有才之人遍地,天下寒門爭不來的東西,對他真就如探囊取物?!」
明胤還是沉默。
「主子,您不覺得,廉家人,甚至崇老先生,反應都過激了嗎?」
「過激么?」明胤忽而反問。
「過啊。」秋豪肯定地道,「菊九姑娘在他會試踏入貢院那一刻,直接玩了失蹤,至今未歸,就算是因她自己身份暴露,早不走晚不走,挑會試首日走,只能是被這廉衡氣得;廉遠村現根本不讓他進門;崇老先生直接拒了他『謝師宴』……」
明胤沉默好一陣,才問:「三年接觸,你如何評價他?」
秋豪思忖一刻,據實據理道:「太過聰慧。過目不忘的本領,難望項背。」他望眼明胤,猶豫一番再道,「但,不管怎樣,屬下覺得他身份始終糊著一層窗戶紙,我總覺得他故意隱瞞著什……」
明胤打斷他道:「宮裡那邊有消息嗎?」
秋豪聞言沉默。
明胤見狀:「說。」
秋豪有些難以啟齒:「買通主管皇室婚配的禮部儀制司主管,本不是難事,可不好辦就不好辦在,三年前明昱公主,竟也擅自買通了他,將自己生辰八字改成三年內不可婚配。現在,我們再這麼干,恐怕陛下會深究,儀制司主管怕擔責任,到現在沒敢應口。」
明胤聞言蹙眉,明昱什麼意圖,他這導火索自然一清二楚。那刻他不只無語,甚至摻著些厭憎,厭憎同時又令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性取向。末了,皺眉道:「除儀制司這邊,欽天監那面占定吉凶,想點辦法。」
「可這治標不治本,推遲兩三年,等他及冠,不得照樣成婚?」
「說不準過兩年,皇後娘娘突然發現了他不合適,或者」不知何時進來的施步正大喇喇道,「或者再過兩年明旻公主不稀罕了他,廢他駙馬頭銜也是有可能的!」
「就你話多。」秋豪油然側他眼,「他人呢?」
「貢院出來,他不讓俺跟,自己朝天街棋盤街溜了幾來回,天黑了就回瘦竹園了。」
明胤並未吭聲,臉色愈發不霽。秋豪側眼草莽,二人知趣退出。
夜半,冷月高掛。
人若虧心半夜不免噩夢接踵,廉衡驚醒坐起時,見桌前人影,揉揉惺忪小眼,看清來人,方一瞬疲態盡顯,重新倒回窗榻上,四目發直望天。
死寂。
耐靜的大人物,往往被他逼得無法耐靜,率先打破沉寂,辭氣平板低沉:「今日上朝,你可準備好了?」
殿試發榜后,一甲三人立即授職,狀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編修。二、三甲進士如欲授職入官,還要在保和殿再經朝考,擇優入翰林院為庶吉士,即「點翰林」,其餘則分發到各部任主事或赴外地任職。按理,這些已全面結束。然明皇偏在一切結束后,特宣狀元今日再入大殿。
不用猜,定是要賜婚了。
少年皮實道:「我現在眾叛親離,來啥啥,都無所謂。」
明胤沉默好一陣,才開口問:「你究竟,瞞著我什麼?」
少年反問:「那您又瞞著我什麼?」
話題戛止。
天長地久的沉默中,大人物靜坐桌前雕塑一尊。少年翹起二郎腿,來回晃啊晃,直晃得心底一陣憋屈,憋屈中又摻著十萬分自責。那一刻,他特別想問「殿試發榜,殿下為何缺席?」但他沒問。
任沉默遊走穿梭,直穿到四更天光景,少年才緩緩起身:「我要沐浴更衣,準備早朝了,殿下,確要觀浴?」
有些人,你真拿他沒辦法的。明胤腦門充血,卻又生不起氣來,只好臉一冷,拂袖離開。
僕僮打來熱水后,少年照例里三層外三層搭帷幔,其實他實屬多心。暗衛是有底線的,涉及私密,倆夜魅自會遠遠守著,絕不近前多瞧一眼。但少年生來謹慎,也不容絲毫鬆懈,否則他也不能藏如此牢。待他出湯,將那套錦綬蔽膝的緋紅狀元袍,朝靴氈襪、銀帶玉佩一一佩戴齊全,托著兩翅高翹的紗帽,打開房門走出,甫一下樓,竟叫候在樓側的小僕僮目瞪口呆,亦令門邊齊齊整整的六英油然發怔。
施步正率先奔來吼叫:「俺的個乖乖,這果然人靠衣裝馬靠鞍。」說著好死不死作揖打恭佯裝道,「小的給狀元爺請安咯。」
廉衡「嘖」了聲挖了眼:「去死,一尚未入品的狀元芝麻官,你誠心噁心我。」
施步正筆直獒站,待他下來將他手裡狀元帽搶去,望自己頭上一戴,因腦大帽小,以是紅艷艷一頂冠,懸在其大腦袋上方,好不滑稽。草莽邊瞟自己腦門心邊道:「你就嘚瑟吧你,氣不死俺你不開心。哎,我這輩子要能當上個秀才,俺爹娘泉下也真會笑醒。」
少年掃眼靜坐幾前的大人物,不急不緩對草莽說:「臉朝天腳踏地,好好做自己就行。」言訖,他小胳膊推開門邊五英,嘟囔句「一個個賽門神似的」,望候在園外的馬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