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告密之惡
昌明九年,冬,傅硯石下朝回到經講別苑,對崇門傾訴心志。四年來他戮力朝堂,只是不想見大明被寶鈔拖垮,原本他將所有成果拿給相里為甫,央其整改現行的「三幣制」,奈何右相爺在兩番推行受阻、惱怒天顏后,便醇醇悶悶中庸不爭,所謂「君子處世,遇治則仕,遇亂則隱」,明皇是一股亦清亦濁的亂流,老稀泥清楚地很,以是該隱即隱,保全至今。
傅硯石苟利國家,無奈之下只能親入朝堂,不奴權威,打算用十年時間鼎革幣制稅政,爾後重歸講壇。他以為,滄浪之水清,可以濯他纓,滄浪之水濁,可以濯他足。
可明皇是股亂流啊,清濁不定。他一面急不可耐,三顧別苑請其出山,一面卻極力排斥著其「銀道」主張。在明皇看來,他請傅硯石出山,是為鞏固土崩魚爛的「鈔制」,傅倒好,反其道而行,一心逆龍,總想著瓦解鈔制,重置幣政。
直至如今,明皇還總覺,傅硯石就是仗著才學,怙恩恃寵,專同他對著干而已。十七年過去,疆域開闊、兵強馬壯的大明因賤鈔已幾近殘喘,王還能這麼想,么治。
可忠臣死忠,孝子死孝。
傅硯石死忠。
廉衡死孝。
才有這十七年後,替父重涉深水。
不過少年人聰明在於,將所謂「王的信任」當了個屁。
所謂君之道,第一道性,第二德性。道指君主按律用人,德即包容信任朝臣。明皇自認「德性」,包容寰宇,才造成現今吏風鬆懈官官盡貪。可他不知,「道性」排第一位,無道何談德?!若他至今覺得,傅硯石是辜負了信任,簡直笑柄,沒聽說明君用人還摻著私人感情。即便摻了,這份感情,也是廉價至極。
輕言信任,是悲劇一大起因。
造成悲劇的第二起因,只能說時也命也,叫個楊鴻禮將對話悉數聽去,包藏禍心。
在那個靜謐夜晚,崇門房燈幽幽亮著。
前來問安的楊鴻禮,灰影縮在角落,靜靜窺聽。
傅硯石談完朝堂,忽又興道:「書院布局,我同懷朴先生快弄好了,再有半月,圖紙畫好,拿來給您。」
崇門:「好啊。師傅衣缽有你繼承,再好不過。」
傅硯石沉默一刻,又道:「恩師,阿昭是段氏皇族一事,瞞著陛下當真好嗎?」
崇門:「她一介女流,陛下也無什麼非得降罪的理由。」
傅硯石停頓一刻,猶疑一陣,望著父親般的崇門,湊近道:「恩師,您還記得我上次提過的『金銀冢』嘛?」
崇門滑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猶疑,反問:「怎麼?」
傅硯石:「前日,陛下突然找我垂問此事,我還想著,他是否過度缺銀,才相信那些虛妄傳言。然而昨日,我回去認真盤問了阿昭,不曾想還真有。」
崇門神色微動,緩緩一笑:「這世上,哪有什麼藏寶窟?」
傅硯石搖搖頭:「阿昭本說這是他們世代承襲的秘密,我岳丈賜守雁門關后,出於擔心,將此秘密傳於她,待段明及冠,由她轉告。可昭兒壓根兒不信此秘,更不想告訴我那小舅子。誰知道呢,但為真事,段明舉兵造反怎麼辦?她說她們段氏氣數已盡,不想因此平添血戮。她還說,這個秘密也許該永遠消亡。原本我不為所憂,現在卻開始害怕,陛下忽然緊追,萬一阿昭身份暴露,將如何?」
崇門沉聲道:「誰能知道她是誰?你也無需煩擾,日後更莫再提,易招無妄之災。」閎儒頓了頓,短嘆一聲,「朝堂水濁,你不適合,這兩年趕快將大政方針落實,就回來同為師一道修學。」
傅硯石點頭:「是。」
講即此處,楊鴻禮望天一笑:「他二人說得歡快,卻毫不顧忌我的感受。師傅明明有說,廉貞涉入朝堂,未必能再回來,囑託我靜心凝志修習學問,將來承他衣缽。」他困獸般雙眼發紅,盯著廉衡,滿腹悲憤,捶胸而控,「可結果呢?他傅硯石想去朝堂幾年,甩手就走幾年,想回來了位置又是他的,憑什麼,憑什麼我只能是他的備選?他有認真鑽營典史,我沒有嘛?他有經世濟民之學問,我沒有嘛?他讀書三更熄燈,我能燈到五更,可師傅為何還要偏心?就只因他傅硯石比我生而聰明?我不服,我不平!」
廉衡望著他通紅雙眼,苦澀道:「『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話是師叔有次在講壇上說的。是您說,若世人不懂你想做什麼,亦不理解你一腔抱負一身學問,那就保持一顆平常心好了。」
楊鴻禮冷笑:「平常心?那是騙人愚已的。」
廉衡儘可能維穩辭氣,佯裝啜茶,緩緩問:「所以,你在聽到林氏乃段氏一事,怨憎之下背信棄義,將此事告知汪善眸,再由他稟明陛下。」
楊鴻禮失笑:「我背信棄義?那傅硯石呢?他傅廉貞仗著聰明從心所欲,以為人人捧他,可結果呢,他罪遍身邊人還不自知。否則,何至於集體『倒傅』?」
廉衡氣血上涌,卻極力壓制情緒。他對楊鴻禮其實知之不多,方才唬其襄王爺為他已將其調查得一清二楚,不過是兵不厭詐。他需要一靜制百動,將其正在吐露的、明胤不願幫查的、所有的不為己知,一字一句,套出來套明白。
少年再悠悠啜茶:「『倒傅』或許應該,可,師叔為何要沾上別人血呢?」
楊鴻禮面色一沉,既惱又悔:「我無心沾旁人鮮血,當年汪忠賢找我違逆廉貞筆跡,冒寫逆信,我只當會拖垮他一人,誰叫他包藏段氏頑匪呢,可誰能料到,竟讓南境慘死數萬亡魂。」
偽造逆信?瞧他聽到了什麼?!
敢情今日這出,是舊刀重操?!
廉衡陡然攥緊袖內雙拳,牙根痛咬,良久方道:「所以,當年定罪,師叔那一封信舉足輕重?」
楊鴻禮沉默一刻:「逆信只是個包裝,真正殺死他們的,是人心。」
「那封信,汪忠賢何時給了陛下?」
「大概在南境給的。」
「具體。」
「陛下知道林昭即為段昭后,並無反應,反讓汪善眸就此閉口不提。直到次年春,他突然派廉貞去雲南尋找金銀寶藏,那時我才知道,陛下為何將此事掩蓋不提了。『金銀冢』這個秘密,一沾即禍,所以我即便聽到,也作耳聾。」
「耳聾?我可不信。」
「信與不信,取決於你。」
「那封逆信,你不也寫了金銀冢嘛?」
「你既然什麼都知道,還來問我做什麼。只為求證嘛?」
「您說就是了。」
「寫又如何?不寫又如何?汪忠賢和敖廣其人,終不會讓他們活著走出龍泉峰。」楊鴻禮臉色油然苦痛,「我以為,陛下看在同門師誼上,只會將他貶謫或流放。我沒想過,陛下會殺他。更沒想過京都還有一把火要燒死傅宅所有人,一個不留。我知道我有罪,但他廉貞若未曾罪人,又怎會如此下場。」
廉衡牙關一陣哆嗦:「到如今,您還要辯白?」
「那封信便是我不寫,汪忠賢也會找別人寫。結局無有差別。」
「怎能沒差。」廉衡豁然站直,「您寫,是背叛同門,蔑視情誼。您一刀下去,比敵人一刀下去要深得多。」
楊鴻禮臉色冷灰。
廉衡悲音嗚咽,渾身寒顫不停,他止住所有悲傷,作最後確認:「『金銀冢』主意,是你的還是汪忠賢的?」
「我說過了,這個禍胎,我不沾。」
「那就是說,汪忠賢是知道金銀冢的存在的。」
楊鴻禮點頭,唇角掃過一絲不可察覺的哂笑。顯然,汪忠賢如何知道這金銀冢秘密,他大概已猜到了。可他不會說,永遠不會。不管出於什麼目的,他都不會。這就是為什麼,他說廉衡永遠贏不了的原因。這是他心底最後的一絲陰暗,也是他報復所有人,笑傲最後的一絲薄弱的勝利。
少年沉浸在推測中,兀自沉思:金銀冢既為段氏絕密,明皇如何知曉?汪忠賢他們又如何獲悉?是段家人不小心自己泄露而出,還是父親不小心泄露?還是存在第三人,將此事密泄?
長久的自我肯定與反駁,令少年頭皮直麻,神情乍明乍暗。
楊鴻禮看在眼裡,裝在心底。
末了,廉衡深長一嘆,斟酒一杯給他,一字一咬:「以我廉衡性格,定將你磨成齏粉。」
楊鴻禮譏笑:「那你保我,又是出於什麼目的?」
廉衡:「一是祖父要求,他說,為人師者,要心胸寬廣,不能因弟子一時釀錯就將他趕盡殺絕;二是因我父親。你沒猜錯,我是他遺孤。」少年雙眸汪淚,音韻悲愴,「但你絕沒猜到,當年,上中下三座書院,修好后,是打算讓祖父守上書院,你守中書院,他守下書院的。他說,唯祖父能引導大儒,辨明真理指明前向;唯楊師兄,恪勤匪懈,能領一幫少儒夯實基礎;而他自己,不過小聰小明,只能在下書院教導頑童識字辨音,好好向你們標榜看齊了。」
楊鴻禮怔在原地,雙目發紅,失語失聲。
少年起身,背著他道:「去了南京,老老實實教書,我派人保你三年不死,三年之後,我若除掉他們,是你的幸,若未能手刃姦邪,你就自求多福。」
楊鴻禮伸手一探,探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