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得饒人處
少年站太陽底,眯眼看著日暈,理順所有事:楊鴻禮找人偽造了信,夾帶於崇門書里,本欲找他同鄉汪善眸合作,但汪善眸礙於敖頃身份,稱恙婉拒,並給他一建議,即將這份「禮物」送給新上任的李四良,其人新官上任立功心切,加之他馬黨走卒,若能搬倒敖頃打臉敖廣,馬萬群青眼掃來不得立馬提攜。
楊鴻禮情知汪在避嫌,但也不能強人所難,便應了他主意。但逆信臟物,由汪設法放李四良值房,畢竟都察院自己人往來出入不會引人懷疑。汪只好替他找了個九品司務辦此差事,楊厚金打發了司務,令其連夜出城。爾後就有了李四良今日一出。
施步正之所以還未來回報異常,是因楊鴻禮三日來幽居東宮作假撇清,草莽死守東宮外哪知書院已躁動。不過,楊鴻禮何時何處找了汪善眸商議此事,就得廉衡同草莽,好好聊他一聊了,是貓尿誤事,還是其人使了高陰,能令他一問鼎高手一無所知。
少年釐清思路,闔上眼帘復又睜開,緩幽幽對敖放道:「汪善眸鐵定一推六二五,什麼都問不出來。這封信能出現在堂堂右僉都御史案頭,說明是衙內人自己放的。」
敖放雖對他憎意不減,但也不得不服其心智,便放低些姿態問:「如何找出他?」
廉衡:「査一下,這兩日有無突然離職又離京的。」
敖放示意火浣奴,其奴領命而去。
汪善眸心智深詭,與敖放還算互為賞識,且為敖廣得力擁躉,廉衡突然刀指其人,令敖放心生疑忌,他想不出汪善眸加害敖頃的理由,只好責問少年:「你憑什麼認為,這事跟汪大人有關?」
廉衡冷笑:「你不會天真的以為,汪善眸甘願俯首你爹手底?」
敖放眼神犀利:「你這算挑撥離間?」
廉衡再笑:「拜託,汪忠賢汪善眸,都是有水之王,足夠敏銳,同水之下自然就會想著他二人有無聯繫。你自己下去查一查不就清楚了。」
敖放面色冷黑。不再吭聲。
廉衡要求李四良釋放蠻鵲,李四良也不能將抵死拼護敖青二人的少年無故羈押,便應了他。至於雙璧,他既不怠慢也絕不會禮遇,最多不再上刑。
幾人方出都察院大門,敖放安在群芳園的耳目急來通稟,紀瑾抓了瑤倌。敖放本置若罔聞,介於此情此景,又介於瑤倌是去通知廉衡而被捉的,只好攜廉衡再去群芳園接人。廉衡將遍體鱗傷的瑤倌接走時,伸手將睥睨作態的紀瑾點了點,彷彿點在了他的生死簿上。
敖放公權私用,令所轄指揮所人馬傾巢出動,兩日後就將逃亡的司務羈歸。歸來第一件事,是帶著他到抱月樓地宮走了圈。抱月樓地宮,除供人消遣的松骨奴,還有千奇百怪的刑具。敖放何許人物小司務豈有不知,一圈溜得直接軟地上,連聲告饒坦白從寬。
答案自然是楊鴻禮。
一行人從抱月樓出來,直奔都察院。司務一五一十交待,李四良聽得神色直凝。給他東西的人真是楊鴻禮,事情顯見已水落石出。他嘆口氣,想不通,弘文館新任掌壇推選不及半月就搞小動作,這位太子太傅究竟是傻呢還是逼急了。
自然是逼急了。
十七年前,傅硯石逼他。
三年中,廉衡逼他,儒父逼他。在他看來,崇門原本決定八十歲——正好太子及冠逢三日結束,退隱,傳位於他,因廉衡入館他才又堅持教化,這三年他早已等得如坐針氈,好不容易熬到廉衡出仕,半路卻又殺出對雙璧。他恨。
他避守東宮,卻可惜毫無耳目,因而只能心急如焚猜著所有結果。直到明晟,風聞之下恨鐵不鋼,完全放棄了他,薄薄涼涼來見他道:「都察院已捉到了那出逃司務,您不去看看?」
楊鴻禮懸著的心,終於瓦崩。他放聲大笑,徑自來到都察院。面無表情一聲不吭菩薩一尊,既似伏法卻全不認罪,李四良沒轍,上香勉強供了半日。直待廉衡來了,閉目菩薩忽成怒目金剛。
廉衡:「還不知道,楊師叔有偽造信件之能耐。」
楊鴻禮目似刀片,恨不能生啖他肉。
廉衡轉向李四良:「李大人,方便我和師叔,在此閑聊幾句?」
李四良已知他何方瘟神,看眼傍側施步正葉昶,沒敢怠慢,領著所有下屬退出自己的值房。
值房死寂。
廉衡幽幽道:「師叔,您怎就不聽勸呢,生路不走非挑死門。」
楊鴻禮亢聲回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話,可不怎麼適合您。」
「跑來這落井下石,你就這般水準?」
「我來,只是想告訴你,為何你會笨到節節敗北?」楊鴻禮倏然大怒,拂袖而起。「哎,師叔,你坐下,咱慢慢聊,便是死,咱也死個明白。」
「就是我死了,你也沒贏,你永遠贏不了,你記住我的話。」
「哎,您呢就輸在了一個『忍』上。前幾日啊,我有幸得見父親摯友,覺他有句話甚對——所謂世間大才,若無磐石之堅,何以成才,何以成事——您壞事就壞在了這忍字訣上。」
「忍?老夫還不夠容忍你們?還不夠容忍你?若我睚眥必報,你還會活到現在?」
廉衡不接他狠話,顧自道:「若您夠忍,起碼等個一年半載,甚至三五年,再給敖兄長他們下套,屆時,如李四良此等庸輩又豈能輕易懷疑,你有構陷之可能?又豈能經我一唬,就願意配合調查真相?」言訖,他將長久半垂的眼睫一抬,起身踱他兩米之外,淺笑吟吟:「若您夠忍,就不該在昌明十一年春,在同門師弟方方隕落不久,就心急如焚連發三篇名章!還有啊,上中下三座書院,不倫不類只修一座,您就不怕設計圖紙的人找來質問?」
楊鴻禮一瞬死相,顫音道:「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您不甘平庸,卻行事粗條,才導致今日惡果。也算咎由自取。」
「你究竟是誰?」
「您說說您,『崇文館』變『弘文館』,是生怕別人看不出這『弘』?」
「你……」
「我慣來狡猾心細,若將您幾篇名章前後對比,什麼都沒發現您信么?」
楊鴻禮面如土灰。
廉衡微微一笑:「看吧,我說您笨,一點不冤。」
良久靖默,楊鴻禮忽道:「你是他的後人?」
廉衡:「他是誰,您說具體點,讓小侄也聽聽看。」
楊鴻禮朗聲譏笑:「好啊好啊,十七年過去了,竟然還有判敵冤魂纏著我大明不放。」施步正本要出面,被葉昶擋住示意莫躁,楊鴻禮瞥見,逐漸回緩神色,不陰不陽道,「看來老夫猜對了。哈哈,你倒膽大,還敢出現在這朝堂之上,妄圖搬弄風雲。今日老夫還將話放到這裡了,休想。」
廉衡異常的心平氣和:「不若楊師叔現在就進宮,去向陛下稟明,說我乃亂臣賊子之遺孤。」
「哼,你覺得我還會再被你如簧巧舌所左右?橫豎一死,臨死我必拉你墊背!」
「哎,看來您還是不知,從東宮至此一路,有多少撥金翼,被施步正暗中擊退。取你命者,譚宓也好汪忠賢也罷,您一會若想進宮告御狀,我不計前嫌,定會派人護您一程。」
楊鴻禮再度死寂。
直覺告訴廉衡,昌明十年,楊鴻禮除密告汪善眸林昭為段昭一事,還黨同這二位里的某位,幹了他事。
廉衡:「你有兩個選擇,一呢,格局大些,承認構陷之罪,我保你清譽。」
「痴心妄想。」
「哦。那,您昌明十一年竊文揚名,竊圖建館,至如今竊位使陰,這樁樁件件我只能令天下皆知了,您也知道,襄王府有此能力。」
「你不能……」
「所以說嘛,愛惜羽毛楊師叔,乖乖就犯,我保證這三件事,煙消雲散。」
「條件呢?」楊鴻禮盯著他,「你想利用我做什麼?」
「問一件事。」
楊鴻禮冷聲:「你想問昌明十年的事?」
廉衡輕飄飄道:「我不想趕盡殺絕,最後給您一條生路。考慮好,明天,我再來看您。」轉身又頓足,「哦,今晚先放心睡,暗衛免費守你一夜,他們,不能把你怎樣的。」
廉衡離開后,李四良把小司務帶來同楊鴻禮對峙,楊鴻禮卻一個甩身,顧自走進監牢。
行經敖、青二人獄房,敖頃出於本能喊了聲:「師叔,您沒事吧?」
青蟬拉了把他,瞥眼楊鴻禮,瞥回青年身上傷痕:「你喊他做什麼,他有師叔的樣子嗎?」
楊鴻禮一聲未吭,邁步隔壁監牢。
次日一早,敖、青二人被李四良帶出訓話。廉衡準時出現在楊鴻禮面前,他令司獄打開牢門,央施步正葉昶緊守門外,緩緩踱入將食盒擺開,掏出一壺花雕和一壺剛沏的熱茶:「師叔,過來坐啊。」
楊鴻禮哈哈苦笑:「知道我什麼都不會說,這麼快就送我斷頭酒了?太心急了吧?昨日你還師心自用,教導老夫要學會『忍』呢。」
廉衡顧自為他斟了盅酒:「弘文館禁酒,師叔難得能喝一回。」
楊鴻禮倒想看他耍什麼把戲,輕步而坐。都察院監所還算規格乾淨,楊鴻禮囚衣未換,只髮絲凌亂,面色蒼倦,廉衡細細掃量他一番,才道:「我是個一杯倒,喝不成酒,只能以茶代酒,陪師叔小酌一杯。」
楊鴻禮盯著酒盅,卻也不動。
廉衡喝口熱茶,道:「過了一夜,師叔可想好,走生走死。」
楊鴻禮:「剛才我已說了,無可奉告。」
廉衡「哦」了聲:「沒關係。回頭,我找譚宓或汪忠賢,問就好了。」
楊鴻禮:「恐怕也要令你失望了。」
廉衡搖頭:「未必,人呢,都有弱點。」
「你覺得你拿住了我的弱點?可笑。」
「您做過什麼,襄王爺已替我查的一清二楚。我今天來呢,只想,聽您親述你究竟沾了多少血,又如何沾上的。我答應你,如果你說的與天機堂告訴我的相差不大,不管你沾多沾少,我都會讓事情沉湖,而你,我保你回到南京問知書院,安穩餘生。」
「回不去的,回不去的。」楊鴻禮忽然辭氣蒼涼,這令廉衡心頭一陣不適。看來,楊鴻禮手上沾的血很重了。
少年顧自道:「話由你說,事由我做。」
楊鴻禮盯著他問:「你究竟是哪家的孩子?」
廉衡:「知道多了,我可就不能保您平安了。」
楊鴻禮緊抿雙唇,依舊無吐露決心。他在懷疑,更是害怕,在不知廉衡真身時,他不清楚他嘴底真相,會對其何等衝擊?可他又毫無他法,明晟棄他不顧,褚心慮只覺他成事不足,他一介俗人,嘴上生死無常,心底十足畏死,且他不容自己一世賢名臨了被潑一身臟。長久的掙扎,徹夜的掙扎,他其實是準備告訴廉衡真相的,希冀他能依言保他賢名。如今,廉衡又答應保他無虞,返回問知書院,他還如何再行逞意。
末了,長嘆一聲,端起濁酒,一飲而盡。娓娓道盡舊日煙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