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六爻八卦
明胤一眾過來時,廉衡唐敬德正因一「左拾遺右補闕」的「字謎」吵得不可開交。
唐敬德:「我說話你聽不到么?我說這是撲,只能是撲!」
廉衡:「我就聽不見了,你長耳朵了不起嘛?我說這是裕,就必須是裕!」
站旁邊羞澀乖靜不足一刻鐘的明旻,不自覺夫唱婦隨維護著她准駙馬:「我也覺得是裕。」
唐敬德盯向明旻:「你方才不是猜抉嘛?這會怎麼就變了?」
廉衡挖眼唐敬德:「公主說什麼就什麼。我二人說這是抉它就是抉,怎麼的。」
唐敬德望眼菊九,不甘道:「有媳婦了不起啊?」
廉衡一時語塞,明旻頓時赤臉。
少年尚未注意逼近身邊的一眾瘟神,抬嗓子回頂一句:「肯定比晚婚晚育的不肖子孫強!」
弱智式對罵,賤聾周圍人耳朵,亦愈發襯得玉立傍邊的敖頃、青蟬君子端方,即便年僅十一、肅穆無言的大小,也都比他二人君子萬倍。
晚婚晚育不肖子孫,唐敬德是一個,明胤亦是。因而此話一出,秋豪秋風黑臉上前呵斥:「廉衡。」
小鬼聞聲哆嗦,雖未轉身卻也感知到了明胤兩道獵獵目光。他忽而低頸,叼走小大一顆糖葫蘆,鼓著腮幫子指著遠處口齒不清道:「姐夫,你看,那裡有一隻傻子。」
唐敬德亦駝腰叼走大小一顆糖葫蘆,鼓著腮幫子指著遠方口齒不清道:「小舅子,快看,那裡有一頭白痴。」
言訖,二人雙雙,君子萬分大步流星。
明旻猶疑一刻正要跟上,廉衡轉過身道:「為什麼月亮不是方的?我數三聲,公小姐若答不上來,就別跟履。」
公小姐……還母小姐呢……
明旻甫一說「好」,廉衡快嘴一句「三」,轉身疾馳。
小公主反應一刻,方皺眉委屈:「哪有你這樣數數的啊?廉衡,你給我站住!」姑娘急急追跟,揚聲譴責,「還有你那什麼問題啊?不算不算……」
施步正一直在低低漏笑,其餘一眾也是要笑不笑被郎舅二人傻到肝疼。但歡樂也是當真歡樂,便盡皆跟踵。草莽挪著挪著就挪近蠻鵲,呲牙一笑,并行開道。
未行幾丈,廉衡便被氣喘吁吁的明旻扯住衣袖:「走慢點走慢點。」
見她氣喘,郎舅二人只能停步,心知再難甩脫身後一眾,便放棄抵抗,一瞬痿在路旁。
唐敬德塌翅駝站,忽瞥見飄過眼前的招兒,緊忙狂笑:「十卦九不準?!小舅子小舅子,你祖師爺爺下山了,還不求他手把手教你,如何行騙江湖?」
道人聞言駐足:「公子看姻緣,還是看官運?」
「姻緣。」唐敬德脫口而出,順道看眼菊九,菊九卻早已避開他熱辣辣目光。
「那公子抽個簽,老道路過,免費送你一簽。」唐敬德嘻嘻嘻地伸手抽個簽遞予他,老道端詳片刻,方道,「火雷噬溘,震下、離上,含剛之象。公子雖有天賜良緣,但會接二連三碰到困擾,姻緣不易有結果,或因對方心意不定,或因家人極力阻撓,情恨交纏,苦痛多。」唐敬德臉色難看到極點,菊九卻失口一笑,老道則悠遊不迫再道,「但,若能大破大立,耐過煎熬,持心守望,終將守得雲開見月明。」
游神原本出於好玩才拉住癲道,自己亦不信此等邪論,但道士由他喊住,姻緣由他追問,問出來不如意不中聽的,苦笑也得笑出,便呵呵道:「借道士吉言。走好您咧。」
孰料明旻眼疾手快從卦簽桶里,也抽個竹籤:「道士道士,幫我也看看唄,說好了重重有賞。」
道人將手裡竹籤端詳良久,瞥眼四周的「不同凡響」,心知惹不起,遂道:「我勸姑娘不要聽。」
明旻聞言,臉色油然難看,卻犟起頸子:「你解簽就是。」
道人:「老道怕泄露天機。」
鄺玉適時插嘴:「那你方才為那位公子算命,就不怕泄露天機?!」
明旻:「你說就是了,本……我不會治你的罪。」
道士想了想,不無好心:「此簽乃『火山旅』,艮下、離上,流浪之象。小姐姻緣,看似郎才女貌,一對神仙眷侶,卻應了『雖然先笑,後有悲啼』的卦語,姻緣路上艱辛勞苦,且不得善終。因而老道,多嘴一句,姑娘姻緣,就遠不就近,就生不就熟,重新來過,最好。」
明旻臉色已然慘白,明昱上前拉過她,溫言撫慰:「旻兒不聽他胡說。姻緣天定,豈由人之兩唇,而修改更正、否定。」
老道也不爭辯,望著明昱,不知云云:「執迷不化,害人害己啊。」
鄺玉:「休得無禮。」
道人將明旻唐敬德手裡竹籤要回來,施個禮就走,未行兩步卻忽而轉身,對著廉衡:「這位『相公』,癲道人有句話勸。」
廉衡失口一笑。他在涌金巷粘髯騙卦,騙江湖少說也有四五載,就是再不信他胡說,也得揖了書生禮,耐著性子求斧正:「還望道長,不吝賜教。」
道人:「勿記三不得:紅妝花轎,你上不得;烏紗紫袍,你穿不得;日月爭輝,你近不得。」
短短一席話,令在場所有再度一怔。若說菊九適才聽瘋道人言及唐敬德命格不好時,她稍有蹙眉,那麼此時聽到「紅妝花轎」上不得,她一彎月眉只能是擰成一團了。姑娘鎮定片刻,倏然看向當事人,眼裡盈滿規勸。廉衡甫一對上她眼神,忙將視線移駐別處,孰料又直直迎上明胤深不可測的目光和太子意味深長的眼神。
菊九是驚在了廉衡「真身」,而這兩位怕是被「日月爭輝近不得」給驚著了。
出於心虛,廉衡冷然陪笑,語氣不無譏誚:「吾生四願,一願嬌妻暖衾,二願官星通達,三願皇恩寵盛,四願長命百歲。小子孽障未凈,道長卻已一口否掉吾生三願,誠心欺人不成?!」
老道搖搖頭:「小相公,聽老道句勸,今科狀元的緋羅槐笏,你碰不得。」
廉衡再冷然一笑,混不正經打岔道:「道長可是,我祖父找來的托兒。」
敖青二人同時出聲:「衡兒。」「廉衡。」
唐敬德回緩神色,跟著辯駁:「這小子坐卦涌金巷,招兒是『八卦九不準』,比你這『十掛九不準』還靠譜些,你這老道,還是哪涼快呆哪去。」
老道笑眯眯句:「小相公切記,守得清善,受無量福。」言訖,他低低撮捻句「從苦入苦,從冥入冥」,挎好褡褳也不看餘下人,撥開便裝金翼,揚長而去。
明昱從旁打圓場,再次乖哄明旻:「旻兒,他嘴下無一個好卦,你信他胡說,攪了大好心情,豈非吃虧。」
紅苕亦道:「就是,小主,你信一江湖騙子做什麼。若叫娘娘知道他今日咒你,定叫他棄市斬首」
明旻不理眾人,只上前一步踱廉衡面前,鄭重詢問:「他方才說我的,你聽到了?」廉衡點頭。「可他說你的那些,我沒聽懂。」
廉衡微微一笑:「有甚不懂,三不得,娶不得嬌妻,當不得大官,踏不得金殿。吾生四願,被他未卜能言否掉三個,你要我信他怎的?」
「可是……」
「坊間有句俗語,叫『若信卜,賣了屋;賣卦口,沒量斗。』」
明旻想了想,這便信了他話,雖說他大道理一筐一瓮,不甚中聽,卻止不住想聽,每次聽了都很安心,末了露出絲笑,揚起小臉:「就你歪道理多,怪不得祖父斥你整日胡混,菊九姐姐老罵你不幹正經。」
廉衡心說搞得您好像多了解我一樣,搖搖頭忍不住與她辯:「這世上,只能我叫祖父為祖父,你叫什麼勁?」
明旻小臉高揚:「憑什麼?」
廉衡本就高她兩寸,稍一踮腳,就碾壓住她聲勢,顯得狼氣十足:「這樣顯得我特別!」
「虛偽!」
「我就虛偽了怎麼滴!」
兩人鬥嘴拌牙,根本不顧忌綴在身後的一群顯貴,菊九小心謹慎地跟在貴胄們身後,本想打道回家,可小大大小興趣正濃,不忍敗興,但若她獨身離開,留他倆跟一群顯赫身後,人煙混雜保不齊兩孩子走丟,以是,只能忍著耐著綴在最後,走燈海里失神。她瞥眼面色不良的唐敬德,心裡反覆咀嚼著道士嘴底的「火雷噬溘」。
所有人,心情都被澆了勺涼水,但也只是影響些心情罷了,沒人能想到,老道士一語成讖。
「九兒可有心事?」唐敬德察覺菊九神色,忍不住關詢。
「沒有。」菊九難得柔順,她不想給唐敬德雪上加霜,但也做不到多少雪中送炭,「你以後還是注意點好,別往不該攪和的人堆里攪。」
她聲音並不高,但話鋒針對的是雙龍,唐敬德下意識看了看前邊二龍,膩近她說:「看來你還是很關心我啊,那你看,我讓國舅爺,何時上門提親……」
「唐敬德」,菊九掐斷他話,站在一派燈火闌珊底,幾番隱忍,「別在我身上耗神了。有些事你大概已知曉,而我是什麼人你更是明白,且不說國舅爺絕不會答應,你若再糾纏,他們遲早會找到我,就算是幫我,離我遠點,好嗎?」
唐敬德神色瞬黯,然轉而敞亮,他是個向陽而生、循光而活的主兒,若非這性情,以他爹不疼娘不愛的成長經歷,怎會如此爽闊。
「你是喜歡我的。」游神眼睛汪滿星星,「你喜歡我是吧?!」他利落收攏骨扇,辭色肅然,「單憑這點,足矣,餘下的若能相抗便由我扛,我若扛不過,那我們雙雙歸隱即可。」
「唐敬德,你別沒事找事。」菊九微微動容,卻隱沒在夜色中不易察覺。
唐敬德再度撐開骨扇,赧然一笑,滿面春風大步奔前,在喧喧嚷嚷里喊著廉衡說:「皇天不負苦心人啊,小舅子小舅子,你姐姐鐵樹開花了,我們是不是該翻黃曆,挑黃道吉日了。」
「真的嘛?」
「比真金還真!」
「唐兄長,姐姐真答應你了嘛?」一直跟相里康身後,拉緊大小的小大,齒如編貝,唇如紅櫻,圓睜一雙杏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再回望菊九。
「這個……嘛,還要小大再幫兄長,美言相向,助力才行。」
「她年歲小尚未及笄,你別教壞了她。」相里康看眼小大,再瞥眼唐敬德,好不無奈。小大抬眼偷偷瞄了瞄相里康,臉色泛起層層紅暈,浸在光影底愈發見紅。相里康見她眉眼低垂,以為小姑娘害羞緊張,便緩和道,「小大莫聽他胡說,你兄長說你菊九姐姐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子,也非你我一言可勸,這鴛鴦譜啊最不好點,與其胡鬧,不若費神,多看些書。」相里康說時憶起什麼似的,「哦,我送你的那本書可還留著?」
小大羞赧片刻,鬆開拉緊大小的手,從懷裡掏出那本《孟子》,雙手捧送與他:「公子送小大的書,小大一直隨身攜帶,每日亦帶著大小,誦讀一遍。」
「哦?今日也讀了?」
「嗯」,小大盈盈頷首,「今日天未破亮,兄長就叫醒了我們起床讀書。他說但凡行事,總講究個堅持不輟,所以小大和大小從未有一天放鬆。兄長還說了,早晨若讀飽詩書,這晚上燈火,才能盡興游攬,不用總惦記有什麼未竟任務。」
相里康細細看眼知書懂禮的豆蔻少女,又瞧眼走在前邊全沒個兄長風範的廉衡,失笑連連:「他倒真會調教你們,自己卻放浪形骸。」
小大:「我喜歡兄長這樣。但他,現在很少這樣,在家裡更是不笑。」
相里康愕然:「為何?」
小大:「從前無倚仗,他不得不說不得不笑,現在有了,他不想說不想笑,就不說就不笑。」
相里康再度愕然:「你兄長有何心事嘛?」
小大搖搖頭:「小大無能,分擔不了兄長煩擾。」
相里康點到而止,不再追問,下意識摸摸她頭,卻戛然停手,忽然才發現小大也將及笄。而被他一摸,小丫頭立時窘羞萬分。
敖頃青蟬被強征在明晟身後,不時交流一句,而相里康小大則緊隨明胤身後,二人對話勢必都傳明胤耳畔。襄王爺略略抬眸,看眼前邊同明旻打情罵俏的小鬼,微微冷笑。心覺,他今夜裝得不累么?
就那麼想當駙馬?
一行人三三倆倆,遊走前行,且不說麗裾翻飛的明昱公主和秀麗逼人的菊九,且不說手執彎刀的十二金翼和英氣盎然的世子府六英,單是甚少同框的京城五子,已叫偶爾回眸的廉衡嘖嘖一聲,好沒興趣地大步流星,竭力保持著適度距離。
京城五子甚少同框,不過因敖頃與其他四子甚少沾顧,偶然機緣下這五人聚首一處,一個個龍章鳳姿丰神玉立,便是再無知民眾,也曉得他們是什麼人物了,何況到處是在弘文館聽過學的仕宦子弟,一時間,這一行常服素衣,叫人群紛紛避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