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上元燈火
十五正燈。
論起上元燈火,猶以朝天口抱月樓一帶最盛,北至朝天街盡頭承天門,南至天命賭坊及銀樓,東至萬卷屋及會同館,西至香爐營響閘橋。四方商旅雲聚,富貴老少齊擁,白天為市,晚上放燈,恢弘壯麗,熱鬧無雙。「今夕何夕春燈明,燕京女兒踏月行。燈搖珠彩張華屋,月散瑤光滿禁城。」寫的便是這繁華迷人景象。
每逢燈市,除負責京都治安的五城兵馬司和巡城御史,要提著精神嚴防走水外,各大官衙皆休沐十日。畢竟燈市口右側緊臨禁城皇宮,左側又挨十王府街,這十王府街的天潢貴胄可是出不得一絲馬虎。
廉衡蠻鵲酉時昏天,才從弘文館歸來,領著一家幾口、各自裹緊棉服望燈市口去,一路串至文公牌坊。敖青二人早已侯在那裡,廉衡奔過去后,敖頃從袖兜里照例拿出懷爐予他,爾後才向緩步行來的菊九施禮,青蟬亦恭謹萬分。興許她是除崇門外,唯一能降住廉衡的人,即便敖頃長她兩歲,青蟬長她三歲,內心裡也直想喚她一聲姐姐,表陳敬意。
歲經三載,儼然一家之主的菊九,眉眼雖依舊如王羲之的字,筆筆中鋒,姿媚且不失力量,但長姐如母的女性柔懷,令她渾身散放著溫麗光華,不過,十幾年鐵血刀光,她泠然氣質還是深埋骨子裡的,這使她就像寒風中忽明忽滅的燈火,珍愛她的人唯恐她暗了,失去那一絲溫暖那一絲光明。而這也是,唐敬德三年來,一再慫退,卻沉迷姑娘無法自拔之主因,也是廉衡見菊九乖如綿羊之原因。
「唐公子今日沒來?」青蟬四望不見游神,疑惑不解,心想這位大理寺少卿便是沒有上元節十天休沐假,也總是變著法兒往葫蘆廟蹭,今日如此熱鬧,他倒隱了身?
「估計在抱月樓。」廉衡解釋,「明旻公主活潑好鬧,去年守在抱月樓觀燈,今年免不得再去。」
正如廉衡所言,酉牌時分唐敬德剛邁出國公府,就被明旻一封手札給截胡了,游神閉著眼都知道是這小祖宗又要去抱月樓,央他帶她玩,且即使小公主不明說,也知他必得順帶著廉衡。自從兩年前,小公主豪醉爬上廉衡床,廉衡就在明晟的安排下,被唐后召進了宮,六宮之主雖嫌他平民身價,但對廉衡神童風頭也是早有耳聞,再經斗詩比賽,廉歸菱擊退楊鴻禮,令這位高高在上的后,對廉門一族書香風氣倒也甚為欣賞,便依了明晟建議,同明皇進言,將廉衡列入准駙馬行列,待昌明二十七年殿試結束,廉衡若游進三甲,就招其為大明駙馬。
明皇明知廉衡乃明胤幕僚,卻答允了此事。
也許正如廉衡皇恩入選、在襄王府接旨那日,對明胤意味深長的一句:所謂恩寵,源於忌憚。
明皇對明胤無上榮寵,一則出於對洛妃虧欠,二則,正是忌憚。且後者,至關至鍵。
自打婚事準定,明旻再見廉衡時往往臉紅耳赤眉目淺垂,蔥指擰帕是腳尖鑽地,羞不過了,就罵他兩句登徒子小斑鱉,找補面子,卻又不舍羞羞跑開。礙於宮歸和公主德容,即使明旻及笄開府自居后,唐后也是下了嚴令,封禁了明旻雙足,估計是怕小公主再喝醉了爬廉衡香床,丟人丟出天際。以是小公主雖身居宮外,卻依舊困居高牆之內,籠中窮鳥,毫無自由可言。
唐敬德見信陡然不悅,並非因明旻難纏,而是她一打雷,太子和明昱也必然驚蟄出動,扈從如雲,金吾衛開道,走哪都叫萬民避跪,原本熱鬧的燈市一時就沒了聲色人氣,當真毫無趣味可言。但明旻畢竟是公主,何況明晟金面他還不能直接駁回,以是他匆匆趕赴抱月樓,準備稍作應付,就見機行事奔找他小舅子一夥。
每逢燈市,除各大酒樓的敞閣可以賞燈外,臨街也會臨時搭建一些茶樓供達官顯貴品酒賞燈的柵台。抱月樓本處繁華要道,即便離燈市口有段距離,也是燈火最盛之地,何況踏月閣橫空探出,三面軒窗,觀光最盛。然而這種拘圄一角的觀燈覽月,去歲能滿足明旻,今夕焉能滿足,何況沒有廉衡。
唐敬德沒帶廉衡,令她大失所望。但也真怪不得游神,廉衡日前明確警示,再像去歲一般,將他誆進抱月樓,漫漫追妻路他廉衡再不陪走。
娶妻生子,大事。唐敬德焉敢再忤逆小舅子。
明晟及冠大婚,並於去年誕女,因而愈發襯托的明胤唐敬德成了晚婚晚育的不良典型、不肖子孫。關於太子爺婚事,出於政治目的,他仍未迎娶唐后外甥女,轉而迎娶了齊太師長子齊汝海之嫡女——亦即唐夫人齊瑛侄女——唐敬德表妹。失去了相里為甫后,明晟選擇了另一顆中庸守身卻也代表著一方力量的齊氏一脈。且不僅僅是齊氏,他還想著憑藉這門婚事,將唐卧仙拉近。他能否遂願,尤未可知,但唐敬德偏愛明胤,唐卧仙同雲南王曾同袍作戰共剿袁匪,也已明顯讓國舅爺一脈的天平傾向了襄王府。
唐敬德應酬片刻,起身欲退,明旻自要鬧著隨行。
「你留在此,與你太子兄長、明胤哥哥共觀觀火安全又舒適,幹嘛非得跟著我呀?」游神用扇子彈開明旻縴手,奈何明旻抓緊他衣袖毫無鬆開之意,「不是,我說,你好歹長足十六歲快奔十七了,大姑娘了,我小舅子下月登榜,一道聖旨你就是他的人了,跟我現在拉拉扯扯,有辱禮節吧?」
「旻兒。」明昱出聲阻攔明旻,卻同時將游神深深看眼,隨後又看向剛剛步入踏月閣的明胤,心裡委實刀絞針扎。她比明旻大兩歲,比明胤小三歲,年過十九將奔二十,正是花鬼嘴下的「大姑娘」,甚至是「老姑娘」,可她依舊無嫁人打算。除非良配,是面前昂霄聳壑之人。
即便明胤被加入皇子玉牒里,這位公主依舊不認可此事。因這異乎尋常的堅執和至死方休,令她暗暗買通主管皇室婚配的禮部儀制司,以公主生辰苦克,二十之前不宜嫁娶,將婚事拖到今昔。可這也意味著,她要在自己真成老姑娘、二十歲一到被指婚前,將自己成功出降,直白些,就是成功嫁入襄王府。
這是一可怕的違逆人倫,同時一令人膽寒噁心的執著。
唐敬德自知失言,眉毛挑挑,心裡嗤笑一聲兒轉身星馳。
明旻自然跟著拽著,嘟嘟嚷嚷咬住人袍角不松嘴的獅子狗一樣。幾個便裝扈從,依遵明晟手勢,緊貼二人身後。
聒噪不堪的明旻唐敬德,離開不足一刻鐘,樓下喧囂鼎沸就將踏月閣襯得,死水一潭,原本安靜賞燈賞月的一行人——除這位滿心滿眼裝著明胤的明昱——再無一人有心賞景。
該熱鬧時,冷寂總會顯得不倫不類。
「明昱,你可想去燈市口觀燈?」明晟忽然問話。
「人流混雜,擁擠不堪,皇兄身份尊貴,為防不測,臣妹覺得,還是待在這裡,安全無虞。」
「相里康,你也想留在此處賞燈?」明晟轉問同唐敬德一道進來,始終默坐下首的清貴公子。
相里康微微一笑:「都好。」儘管相里萱已為人妻,但相府這支力量,明晟還是在竭力爭取,以是每逢盛事,明晟總會邀他同行。
明晟溫和一笑,轉問傍側鄺玉:「鄺玉你呢?」
鄺玉雖有隱憂,但知太子盤問一圈,無疑是想深入歡樂叢中,便隨主子意答:「若論賞景觀燈,踏月閣自然攬盡了乾坤繁華,但若論熱鬧精彩,還是要數燈市口了。殿下若想去,屬下這就命人開道。」
明晟攔道:「不必。儀仗一出,萬民退避,熱鬧就沒了,這也是唐敬德不肯隨我們出遊原因。金翼是便裝,叫他們跟緊就行。」吩咐妥當,才望向明胤,「可願同去?」太子爺心情大好,難得再揶揄一句,「去年邀你出遊,你嫌吵,不肯,今年既然肯來,不若同去好了。六英身手寰絕,有他們隨從,我等安危更有保障。」
明晟其實並不想明胤跟去,廉衡晃在燈市口,如果襄王爺不去,他會再次將廉衡邀至私靜之地詢問家國瑣事,畢竟將寧夏衛重新打造為田疇膏腴、稻菽飄香的『塞上小江南』,三年前小鬼在河道募銀時就提敘了。但他直到現今,也未想好如何搞怎麼搞,他還想再請教一二,再下定決心。
太子爺之所以用「請教」二字,是因廉衡每次不顯山不露水的建議,都對他大有裨益。前事不論,單說去年,他將他私召抱月樓,詢問有關潘禹水力議黃河改道一事,廉衡三言兩語就道明要害,令他下定決心反駁了都快吵翻天的幾位河道御史,力挺潘禹水改道,才令黃河改道一直在如火如荼進行著,且進行一半的工事證明,其建議當真頗具價值。
然私召廉衡,明胤給出的忍讓終歸有限。他若再召,難免明胤不懲誡廉衡,令其從此避而遠之。因而,如今日這種巧合性見面,就顯得異常珍貴。
事實上,太子爺大可不必如此憂慮,明胤對於廉衡行徑,毫未在意。
明胤:「皇兄想去,臣弟自要陪同。」
明晟聞言,心裡略略嘆氣,但佳節盛景愉悅要緊,便容光煥發地領著所有人前往燈市口。
金翼與六英即使便裝,也一個個風神凌利英氣逼人,一行人所到之處難免叫百姓退避不及,大半時辰,一眾便來到燈市口中心。
沿途精彩紛呈。
每逢燈市,京都老少傾城而出,遠近游觀者不下十萬人。繪在燈上的百花異草、鳥獸魚蟲,將紗燈、紙燈、麥秸燈、走馬燈、五色明角燈皆烘托的越發精妙絕倫。笙簫鼓樂穿破夜穹,蹬壇、翻筋斗或打碟子等簡妙雜耍,不時博徠著響徹四方的喝彩聲。此外,五顏六色的煙火與流光溢彩的明燈,亦相映成輝,真可謂火樹銀花不夜天,將氣氛推至頂峰。
其中,最受廉衡們青睞的,自然是射燈虎(即猜燈謎)遊戲了。去年,廉衡從抱月樓逃生后,與敖頃在短短一炷香時間,就猜中盡百個燈謎,賺了一籮筐鮮果、小吃等獎賞。差點嘚瑟壞少年。今年,敖廉再次組隊,勢必要再次碾壓鬥志洶洶的蠻青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