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招貓逗狗
翌日趕早,葯鬼就對大小進行施針。廉衡感激不盡地在邊上圍觀少頃,便拎著假扁鵲為他精心準備的禮物——兩條極易辯識的銀環蛇——直奔弘文館。
小大昨日斗詩,以敏捷和豐富的詩詞量,奇襲了太子太傅楊鴻禮,自成短暫美談,而廉家堂人才輩出之美名必然再鍍層赤金。但這皆不值一提。
值得一提的,是極其愛惜羽毛的太子太傅輸給一名一十二歲稚女這件事,所帶給其的無上恥辱,和留給茶樓酒館的無盡笑資。明晟一般是一較懂青紅皂白之人,因而此番雖傷損了些他東宮面子,但廉歸菱隨他兄長腹有錦繡,輸就是輸無可爭辯,他更多氣惱的是明胤盛世斗才,亦或楊鴻禮本人。
知命之年,飽學鴻儒,難道就這般水準?坦然認輸,不失為一種姿態,《列子·湯問》中「兩小兒辯日」,孔聖人尚有「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謙虛恭謹、實事求是的態度,他倒師心自用,氣不過當場激問,卻叫那什麼「何必問」,一語羞辱臉面丟盡。此般種種,儒生們心底究竟會如何看他?崇門又如何看他?弘文館他還能再主壇?
怎麼看?自然是當面輸心背面笑了!古來人事皆如此。
楊鴻禮顏面失盡,閉門不出,敖頃端來的粥菜也幾本未食。他對廉歸菱有多恨,對廉衡便有多恨,他甚至覺得此番比賽就是場陰謀,目的只為他出盡洋相。懷此想法,他就更覺大半年來,廉衡在由始至終針對著他,是沖他而來。以是,他愈發後悔聽信烏叔,助廉衡殿試噪名,進而令其攀上明胤這朵高枝。
他在房內蹀躞來去,滿腹疑慮滿腹不安又滿腹怨憎。
可惜了的,是他將自己想得過於重要了。廉衡可壓根兒不知他昌明十年干過什麼事呢,既非沖他而來,亦沒將他揉眼裡。之所以三番五次戲辱他,就四字——看不順眼。
被他廉衡看不順眼的人,別想心順。
以是,素擅窮巷追狗、趁熱打鐵的廉某人,才給太子太傅潑了身泔水,就又馬上給他潑了身金汁。
趁楊鴻禮出恭之際,施步正神鬼難覺地將那兩條早已被葯鬼去了毒腺的銀環蛇,悄悄塞其被褥底,同時,又在其茶盅里悄悄撒些「欲爐散」進去。一切辦妥,草莽就悄無聲息開溜到房頂,躺好看戲。
楊鴻禮出恭回來,恰巧碰上從經舍里看書回來的廉衡、敖頃、蠻鵲和青蟬四人。四人走進中院,正熱烈討論著公孫龍另一形而上學問——堅白論。楊鴻禮踱其面前,四人忙躬身問禮,尤數廉衡眉眼低垂態度恭順,怎麼說呢,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楊鴻禮此時斷難裝出平日的明月清風,臉色依舊陰重重的,他向其他三人略略點頭,斜眼廉衡,徑自回房。
待他房門閉合,敖頃才小聲批評:「衡兒今日倒懂了規矩,平日理該如此,楊師叔位為長輩,晚輩見到長輩,理當克恭克順。」
青蟬跟隨批鬥:「確實,你這黃天霸,日里橫著走欺負人也就罷了,但對幾位師叔該有的禮節務必進善,不可總愛搭不理、倨傲無比。」
蠻鵲見廉衡沉寂,無反駁慾望,忙替他爭句:「兩位師兄,阿預對大多數師叔,都很禮敬的。」
青蟬不無無奈:「但就這小部分,亦很關鍵。以微知著、由小見大。」
敖頃再語重心長:「我知你不喜歡那幾位師叔,厭煩他們追名逐利,爭相攪入朝堂,但,人各有志,你不能因旁人與你志趣不同,就處處針對他們。『有忍,其乃有濟;有容,德乃大。』他們一日為師,一日在傳道授業解惑,就理當得到我等敬重。」
青蟬亦跟道:「人非堯舜,誰能盡善。」說時他斜眼廉衡,「彷彿你多完美似得?!」
廉衡真怕這一爹一媽無休止地接力下去教育他,蒼茫點頭,連點十下。
敖、青二人氣頂,末了紛紛長嘆,孺子不可教也,大步望房間去。
廉衡搓搓手,嘻嘻嘻先一步跑三人房門之前,振振有詞道:「此門是我守,要想過此門,留下買門財。」簡直皮到發荒。
敖頃忽而面露溫色:「衡兒今日,異常活潑,可是人逢喜事?」
青蟬亦將他上上下下掃量番:「倒還真是,平日里遠遠縮經舍內,裝菩薩裝金剛,乍看四大皆空的,今日倒四處招嫌。」
廉衡斜眼二人,掐了掐蠻鵲小臉吃了把嫩豆腐,哼哼句:「想與我同樂?小爺我才不告訴你們呢!」言訖搖搖晃晃,望自個顯閣盪去。
楊鴻禮回房之後,一想到廉衡那賣乖賣俏豺狐樣兒,老拳不由緊攥,恨恨呢喃:「待我主掌大局,定叫你小兒……」叫什麼他沒露白,吞在心裡,只暗自咬咬牙根,伸手端起那盅涼茶仰面而盡。
子時夜半,渾身燥熱的太子太傅,褻衣大敞,口乾舌焦在床上翻來覆去,動靜終惹怒了熟睡中兩小寶貝,寶貝們油然不爽,上口就是一刺。楊鴻禮大駭,起身點燈,掀翻被褥,入眼兩條纏頸吐信的劇毒銀環蛇后,登時失驚一叫鬼泣神號,握緊手臂奪門而出,大呼:「來人吶,來人。」
四下燈火立明。
仍在挑燈夜讀的廉某,嘴角淡淡淺笑。
施步正一身寒氣進來,嘿嘿嘿地笑說句:「著道了。」見小鬼安靜如鍾,草莽兀自湊近火盆烤著手道,「差點凍死在房頂,你小子也不說安慰安慰俺一句。」見他還是悶不吭氣兒,便利落抽走他書,「看一夜了,也不嫌費眼。今晚我睡你這哈。」
廉衡眼皮一抬:「睡哪?」
施步正:「你一大男人,別那麼講究行不行?再說這麼晚了,我還怎麼回去?」
廉衡本想踢他出去,轉念想今晚鐵定要折騰到後半夜睡不成了,不若讓這實心疙瘩在此將就睡會,遂睨他眼,起身抱了床被褥扔地氈上,道:「一會趁亂,將那兩條大兄弟帶回來。」說時又遞予他一隻楊鴻禮同款茶盅,補充,「把那隻茶盅也替了。爾後就在這安生待著,關燈,睡覺閉氣休打鼾,被人發現打斷你腿。」言訖出門。
草莽忙問:「你去哪?」
廉衡涼涼:「救死扶傷。」
青蟬、敖頃和蠻鵲率先點燈、披衣趕到驚魂現場,見楊鴻禮面無血色,立時擁前詢問狀況。楊鴻禮哪顧得上解釋,只道:「快,快送我去『濟世堂』,我被毒蛇咬了。」
敖、青聞之色變,蠻鵲亦裝副驚恐,心裡卻暗惱自己同廉衡已越學越壞。青蟬邊穿靴子邊正好袍服,跑去趕馬車。敖頃則取來髮帶,在其傷口近心端綁緊,減緩毒液擴散。而蠻鵲,則奔回屋裡,取件外袍替楊鴻禮披上。
廉衡適時從小院奔來,驚忙上前問:「師叔,您怎麼了?」
敖頃怕他受驚,先作溫緩解釋:「師叔被蛇咬了。」
「什麼?」廉衡大驚失色。
蠻鵲撇開頭不看他,生怕縮減對他的敬意。
「莫急,青蟬已去趕馬車了,找濟世堂大夫替師叔拔了毒,便會無礙。」敖頃再溫聲安撫眾人,尤其是眼前不該一臉慌忙卻異常驚恐的少年。
「對對,得趕快找郎中拔毒。」少年佯裝松落口氣,語調卻又急轉,「不行,這濟世堂未必有良藥,師叔是太子太傅,可招太醫就診,侄兒這就去太醫院請人。」
楊鴻禮聞言,從驚恐中恢復一些神思,指了指屋內:「腰牌在官袍上掛著,你進去拿。」頓了頓再道,「小心,莫被那兩條畜生咬了。」
少年鏗然點頭:「師叔不必擔心,侄兒立馬去請太醫。還有,您千萬別緊張,放鬆心情,減少血流循環,以延緩毒素侵腦」。楊鴻禮點頭,隨敖頃和青蟬,踏上馬車直望濟世堂狂奔。廉衡再找輛車,望太醫院去請人。路遇禁軍就將太子太傅腰牌一亮,一路聒著「太子太傅被毒蛇咬了,閃開閃開」,聲勢浩大簡直播土揚塵。
唯恐不能千里傳音。
衣冠不整倒屐出門的楊鴻禮,喘吁吁汗涔涔敲開濟世堂店門,郎中千急萬急也先自我鎮定番,按流程先將病人瞧望一番,傷口處再細細端詳一陣,末了坦言:「此蛇無毒。」
青蟬急問:「無毒?」
郎中耐心耐意:「被毒蛇咬傷者,傷口周圍會有紫斑,起水泡甚至傷口滲血,且伴有發燒、噁心、嘔吐等。」
青蟬:「師叔現在通體發熱,不正是癥狀之一?」
郎中再次號了號脈,看眼楊鴻禮,心知他是太子太傅自己不能亂言,沉默一陣,只命醫徒去端一壺糖水來。
楊鴻里壓制余怒,盡量不動氣力,低哄一聲:「你不拔毒,端糖水來做甚?」
郎中看眼敖頃三人,一時語塞,杵在原地無所適從。
太醫院值夜太醫適時趕來,楊鴻禮撇眼郎中,將救助目光轉向太醫,太醫查看一番傷口,又號了號他脈,翻看他下瞳又未見放大,瞥眼濟世堂郎中,隱藏笑意,亦朗聲道:「此蛇無毒。」
楊鴻禮:「不可能。」立著眉頭再三申訴,「橢圓頭,全身體背白環與黑環相間排列,乃西南劇毒之物銀環蛇,老夫不傻,還辨得出來。」
太醫再次溫和有力道:「天乾物燥,楊太傅莫非是眼花了?!」
廉衡急切跟道:「銀環蛇可是劇毒之物,王太醫您老可千萬別延誤了病情,師叔若出了什麼閃失,我們可就……」說時他雙眼含淚。
王太醫被他觸動,只能再次查探一番,末了看眼四個年前人,再瞥眼滿頭冷汗、褻衣不整又蓬頭散發的太子太傅,憋著笑,只好儘可能晦澀卻又直白的往深了解釋:「京都乃乾燥之地,哪來如此毒物,許是條綠衣水蛇。若真是劇毒的銀環蛇,太傅哪還有時間耗到老夫來診治。近日天氣燥悶,太傅孤夜難眠,心火難解,當是看花了眼。」
楊鴻禮聽罷油然鬆了口氣:「可本太傅愈發胸悶氣短,血脈噴張,這又是如何?」
郎中和御醫對看一眼,盡皆壓住笑容。老御醫咳了聲解釋:「呃,這,老夫剛才有講,太傅孤枕難眠,缺人暖衾,本無可厚非。可這『旱苗喜雨膏』『金槍不倒丸』等催情類藥物,十分損傷身體,太傅您,還是少用些為妙,過及傷身。」
一番話,令四個青年大驚之下是大窘,礙於楊鴻禮顏面,盡皆低下頭來極力忍笑。
楊鴻禮表情,已黑到深不見底,折騰一夜,就這樣悻悻而返。末了太子太傅直喝了一夜糖水,才勉強將春藥代謝出去。蛇與春藥都是陷阱,他再度被耍,若非敖頃和青蟬邊上靜守,他早已雷霆萬鈞,當即甩廉衡一耳光。他想訴諸崇門,想訴諸所有人,廉衡就一人面獸心小孽畜,但他沒有證據,無一絲證據。
攔查的禁軍在太醫返程時,免不了關心詢問,這老太醫與楊鴻禮也沒什麼交情,又即將乞骸骨致仕,便不吹不虛地將實況一五一十娓娓道明。
至於濟世堂,暗令之下,一眾本分老實的大郎中小醫徒,次日也只得恨不能長八張嘴,同看病諸人說叨太子太傅受用春藥行人道之事,以完滿廉衡從心所欲,所追求效果。當此時,少年尚不知這個全國連鎖大葯堂,亦歸屬世子爺,準確說歸屬世子爺他娘二十年前開闢的生意經之一。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加上三人成虎,再加上落井下石人人有責,不消幾日,京城消閑群體茶餘飯後的頭號熱門八卦人物,莫過於輸了斗詩比賽、在銀樓春宵幾度時又被魁娘養的寵物蛇咬了命根子的太子太傅。
聽到如此傳言,廉衡直接噴口茶。坦言人民群眾的力量最偉大啊,這編排力度……
東宮長信殿內,鄺玉低聲抱怨:「楊太傅也真是的,幹嘛事事都向儒父看齊,正經娶妻生子不挺好嘛,何必非得苦著自己,現今鬧出笑話,徒丟殿下臉面。」
明晟臉色自然相當不霽,楊鴻禮畢竟他十多年恩師,恩師如此行徑,丟的確實是他臉面。末了,才問:「冰天雪地,哪來毒蛇?」
鄺玉:「事發之時,儒生們進到楊太傅屋裡,確實未瞧見蛇。而且,」鄺玉頓了頓道,「亦沒找到任何惡意投放春藥的痕迹。」
蛇和茶盅自然是被施步正乘亂之時,來去無蹤帶走了。
明晟:「但,蛇咬和春藥,皆是真的。」
鄺玉猶疑一刻:「應該是高手。」
明晟沉默一刻,方問:「他在幹什麼?」
鄺玉:「卑職查實,那日,他一整日都在經舍里埋讀。且楊太傅因斗詩一事,待屋內整日未出門,按理說……」
明晟微微冷笑:「你將他想的太簡單了。」鄺玉探詢的目光被太子爺截斷,「既然毒蛇無毒,他為何還大費周章奔請太醫?」
「為何?」
「他不只單純作弄,他想讓楊鴻禮,無法主壇弘文館。」
「那他這麼做,豈非在針對我們?」
明晟語調陰冷:「可真是聰明啊。斗詩一事,既向旻兒向東宮獻了殷勤,又令他十二歲妹妹對倒楊太傅,讓眾儒生意識到楊鴻禮才學再好終究資質平庸不敵後進。鋪好了這條心裡線,他再趁熱打鐵弄垮楊鴻禮,如此,我也就不會將他廉衡如何了。」
鄺玉:「那楊太傅那邊……真不管了嗎?」
明晟冷冷一笑:「楊鴻禮已是顆廢棋。」
鄺玉啞然,再問:「那,太傅會甘心吃這啞巴虧?」
明晟:「有明胤呢。他不敢將他怎樣的。」
就是想怎樣,也要能怎樣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