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唐門君子
施步正攜大小離開后,廉遠村兀自踱進東閤兒,靜若無人,小小庭院一時啞寂,彷彿就剩菊九唐敬德。
游神手足無措,鈍在原地,一聲接一聲乾咳。
這位自詡朝天街第一倜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歡娛場金客,此時卻堪比一隻鵪鶉。誰曾想到,他尚不過一用情專且深的chu男。長久以來,他雖以跅弢不羈、玩世不恭示意著身邊人他委實一缺心少肝、無所無謂的半吊子,可卻同時很會拿捏尺度,他堅守著他想保留的君子底線,因而即便袍冠艷麗無雙,卻從未予人以油膩或膈應。
這份平衡,委實難得。因大多數人,裝著裝著,就陷入泥潭真成了庸脂俗粉。
話說回來,他已很久沒披那些花花綠綠的皮了。脂粉氣,亦掉得不剩兩分。
看來是真上心了。
菊九不同於將厲烈灼焰、殺意煞氣完全外化的追月,她冷靜內斂貫來克寧,眉宇剛傲且毫無嬌弱之態。雖曾為無間門勾魂索命使,沾過不少人血,但她本質上厭憎殺伐嚮往平凡,是一個極其渴望愛的人,素門凡流的生活實則正中她下懷。這也許,就是她當初一時衝動,隨廉衡搬到葫蘆廟養傷的原因,當然,廉大膽當時並不知,這位女俠為了那一枚小小烏木雕而追蹤唐敬德之際,已在他廉家堂院內外悄悄來去兩回。但也正是這兩回來去,才促成他廉衡隨口一提,而菊九利口答應的尷尬局面。不過從中反觀,有些親緣,彷彿上天註定。
尷尬的靖默后,姑娘挖眼嗓子堵雞毛的游神,轉身進屋,於靠窗敞亮處坐定,拿起綉針,繼續綉那副半成綉帕。
她當真丟掉了那把怪成的刀,改拿繡花的針了。
唐敬德風乾片刻,舉足踱至堂屋外,顧自倚門框上,凝神盯著她。忽而失口苦笑,心想:都說她硬性子,殊不知她要軟起來,能把鐵人給化了。
他顯然是太陽底的雪人,被化掉了。
一陣北風吹來,唐敬德下意識哆嗦戰抖。按常理,他理當恬不知恥趁機挪近屋裡,爾後再挪近人姑娘身邊。但他今日沒有,他聳了聳肩,探手掩上一扇房門,又待立片刻中,才道:「小九,家裡最近可有缺什麼?」
菊九沉悶一會,才冷然道:「不缺。」
唐敬德悻悻「哦」了聲,撓了撓眉心又說:「那,我先走了,繡花費眼,天就快暗了,你還是把燈點上吧。」
菊九並未吭聲,游神戀戀不捨將另一扇房門掩上,禮節性的踱去廉遠村屋外辭別,爾後才大步離開廉家堂。大門嗡隆閉上那刻,姑娘一針穿過來扎到自己手。
有些人,面痞心正嘴賤心軟。唐敬德是此類人中之典型。
如果說之前,身嬌肉貴的他下榻葫蘆廟,死皮賴臉望菊九身上蹭,純想氣死國舅爺,純圖好玩,那他不久后又搬離葫蘆廟,及他此時此刻的離開,卻只是因為上心了。他開始真正在意菊九時,就會想著尊重她,就會想著顧全禮節。寒冬臘月,他很想鑽進堂屋裡坐碳盆邊,托腮望著姑娘安靜刺繡,但今日小大尚未歸來,大小又被世子府接走,廉衡和蠻鵲又不知被野狗叼哪裡去了,偌大小院,出氣的除東閤兒里氣息似有若無的廉遠村,和大門口那咕咕唧唧幾隻雞,就只剩他二人。
孤男寡女,他委實邁不開他那條狼腿,留旁人詬病指摘。糾結良久,只能訕訕離開。
昏暮十分,相里康乘相府馬車,將小大安全送抵葫蘆廟。
小大輕輕躍下馬車,飛奔堂屋取來一中藥香囊,雙手捧遞予他:「這裡裝了丁香、草紅花和豆蔻,大兄長放枕頭邊,有助安神。」
相里康知她一番心意,又知她綉線了得,並不推拒,微笑接過,將車轅上那一小匣書和一大匣子國畫顏料,以及四整套上等的筆墨紙硯,遞放在大門口石基上,方道:「你兄長諸事繁忙,小大和大小不願打擾他時,就來找大兄長。」小大點頭。相里康微微一笑,再道,「天色已晚,兄長不便進去叨擾,你一會,同你姐姐一道出來拿進去。」
大小點頭:「嗯。」
相里康慣性摸了摸她小腦袋,油然慨嘆:「小大可真是乖巧。」
比你兄長乖出了十萬八千里。
小大羞澀低頭。
明月皎皎升空。
右相府在棋盤街東的新開衚衕,蠻鵲下了相里萱馬車,就近找了家客棧,直到辰時天已黑盡,才以男兒裝束悄悄離開,走進離客棧不遠的萬卷屋,等待廉衡。待二人抵達廉家堂,得知大小已被世子府接走時,廉衡水都未及喝一口,就拉著不情不願的蠻鵲直奔世子府。
菊九看著呼呼而去的二人,表情繁雜。小大走近拉住她手,乖覺道:「姐姐,我把熱好的飯,端出去吧。」
菊九表情回緩,溫聲:「你去看書,姐姐來收拾。」
小大拉她坐下,抿唇幾許,認真而懂事的解釋說:「兄長,一直將一天當一年用,姐姐不要生他氣。」
菊九淺淺一笑,揉揉她臉:「姐姐不生氣。」
她確實並非生氣,而是不適,當你開始將一個人視為家人,他的奔波忙碌往往就會糾扯著你的心。你更想看到的,是他們乖靜平安圍坐飯桌前,吃相難看飯盡人飽,雖然她廚藝仍舊不可恭維,不及小大十分之一。但她肯用心學習,已屬姿態高岸。
廉衡同蠻鵲穿街迎市,行經朝天街和棋盤街直望世子府奔,一路燈火闌珊卻繁華不再。
銀樓、抱月樓等方方補齊稅款,雖已照常營業,但因那份秘密調製的盤龍浮鳳之牙牌下的抱月樓名單,淺扒了官員們幾宗罪,官兒們一個個縮起腦袋夾起尾巴捂緊口袋,遠離酒色,生怕遭金翼監察,上報明皇,充當出頭鳥被以儆效尤。以是少了他們,豪客就缺口三分之一;而素來官商勾結,當官官難受時,商賈自然就更難舒坦。加上追繳稅款之浪潮下無心引發的商圈小震,使得長久以來堅不可摧的偷逃稅款之途徑和違法經營之靠山一時變得水深火熱,他們乳酪被動,利益遭毀,哪還有心思尋歡作樂,以是豪客再缺口三分之一;至於主力軍——達官顯貴之子弟——也一時隱藏,不敢再隨意揮霍給親老子們挖坑,以是最大一群豪客也出缺。
因此導致,平日聲色犬馬的名樓別館,金吾不禁玉漏催更的朝天街棋盤街、日里泛金夜裡泛銀的風流口,一時皆門可羅雀。
儘管,他們的隱忍和按耐只是暫時性的,但敲山震虎的警示作用,還是能維持一兩年的。
話說回來,此番受災的樓王巨館,撐不住的乾脆轉手經營,譬如春林班;撐得住的,譬如銀樓群芳園等,盡指望寒流退去春暖花開。
然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過不了今年未必能過得了明年。
不過,天下熙攘皆為利往!此中所有博弈、紛爭拉扯,皆不過利益交割罷了。譬如這輝煌無雙的春林班,近日,就於暗中轉手給了「永夜盟」,也即轉手給了烏叔。這就意味著,大明門外,睥睨相對的「龍虎」盡數囊入了烏叔手中,這對於世子府,並非什麼好消息。可世子爺壓根兒沒想接手這戲園子,廉衡也不能強逼他敗壞貞操。
畢竟,世子爺的貞操,堪比一張無暇白紙。
行經大明門外丁字口時,蠻鵲毫無疑問收聲駐足。少年形神黯淡,望著眼前漆黑一團的春林班,及其門面上在夜色里依舊白的刺眼的無數查封條,不發一語。
樹倒猢猻散,春林班自遭查封,百花譜上的小相公,除極個別被官賈趁亂低價贖走,餘下大部分散去了群芳園或更為低賤的戲園子,只一小部分洗手從良,用自攢纏頭將己贖身,棄賤從良。
瑤倌蒲柳,悄聲留下這幾年所賺所有纏頭,在唐敬德與查抄春林班的官府交涉、替二人贖身之際,望弘文館去了封信,叮嚀蠻鵲珍惜眼前,引錐刺股刻苦攻讀,便雙雙去向不明。他們既不想讓這位真君子,真背負偏好男風這一污名,遭世人譏諷,亦不欲令菊九多心。至於天香,留戀紅塵不能夢醒,流轉之下甘去群芳園。
蠻鵲那一刻在想,若非廉衡執手相助,他也許,也許依舊身如飄蓬四海無家,賤伶一個。
廉衡望眼少年,平心靜氣道:「人各有命,天涯再見。」
蠻鵲迴轉清眸,感激的目光都快把廉某烤化了:「阿預再造之恩,蠻鵲無以為報。」
廉衡卻鄭重其事道:「路是你的,星光燦爛或市井庸愚,唯在你心,我只是,順手拐跑你而已。」
蠻鵲苦澀一笑,施步正適時從天而降,故作生氣:「馬車在那邊。」
蠻鵲:「二哥,你怎麼在這?」
廉衡雞賊一笑:「怕他主子冰他唄!不敢回府,就等著我給他壯膽呢。」
施步正再惱他一眼:「還不是你威逼利誘惹的禍。」草莽抓起蠻鵲肩膀,拖著少年望馬車那邊走,先嗔他「你學他叫俺『二』哥,叫得倒挺順溜嘛?!」爾後就開始控訴,廉衡是如何如何喪天良逼他男扮女裝跳踢腿舞討公主歡心,又是如何如何被他主子撞正著的辛酸事,若非這一出,他如何會不敢歸府,在護送大小過去后就又狼忙駕車來此地截他倆。
當然,草莽壓根兒不知也不會知,廉衡的虎狼之吻已將他主子牢牢釘在恥辱柱上的事情,否則,他今夜縱然流浪也決計不肯歸府,坐等嚴罰。
然而並無任何懲罰,他主子出奇安靜,就連秋豪擅自作主的暗房禁閉,草莽也無需執行。彷彿今日,什麼都未曾發生。
掩耳盜鈴大法好啊,值得提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