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老不如少
第三輪。
小大廉歸菱，在明旻打氣鼓勁之下碎步上台，雖顯怯赧卻不見一絲懼意。楊鴻禮應禮出場，縱管心生不悅，然所謂神秘女賓至今影蹤難覓，他既無法挑剔也無權挑剔。
貢院三位出題官兒礙於「芳草」應戰之人乃一名一十二歲少女——金釵之年未及豆蔻，交耳幾句，遂將「流觴令」降為難度最低的詩詞貯藏量比賽。楊鴻禮再度不願再次受辱，但明晟明胤坐鎮場下，他也無資格抗禮拒爭，且，他若不上台不接受此狀，難不成要煌煌帝胄明胤登台？！心下太息片刻，眉頭減皺，只能釋然了。這位一貫裝得溫和平易的太子太傅，無緣由傲視一眼小大，意欲知會場外所有旁觀者，他準備勉為其難應局「切磋」，必然，一定，鐵定會兩擲，直接令其出局。
小大臨登台時，相里康走近摸摸她頭，笑容溫和柔潤，勉勵道：「小大不怕，輕鬆應對，就當你兄長在考察詩詞。」
小大軟軟點頭：「嗯。小大不怕。以文會友，輸乃正常，小大正好藉此契機找出知識盲點，查漏補缺。而且兄長有告誡，不可故弄才學，但也不可畏避他人鋒芒，小大平常心應對即可。」
相里康聞言失笑，末了再次揉揉她腦袋：「你兄長是當真將你教得好，很好，可惜他自己……」相里康搖頭一笑，不再評說，示意她登台，並叮嚀她小心台基。
一局詩詞接龍：比的是反應靈敏度和詩詞儲存量。青蟬從出題人手中取過首句開題詩，字正腔圓吟誦道「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爾後示意小大，小大點點頭，輕輕脆脆接了句「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楊鴻禮仰首接句「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老少一來二去念了將近百句也不見分曉，就在一眾以為將無有休止的進行下去時，小大一句「刃血攻聊已越年，竟憑儒術罷戈鋋」中的「鋋」字，率先難倒太子太傅，楊鴻禮釘在原地，搜腸刮肚漏盡十滴也未出聲。小大意料之外首局制勝，令場下人面面相覷。一陣靜默后，敖頃宣布二局開始；
二局由輸者起頭詩詞下句，贏者對答上句，如此反覆：楊鴻禮冷靜片刻，強自按下所有恥辱，鎮定片刻才展開皺成一團的眉，辭氣沉沉直接挑了句冷門政局詩「商鞅能令政必行」，刁難之心眾人可觀，小大禮貌一躬，輕巧接句「今人未可非商鞅」。不同楊鴻禮盡拿政治冷門詩套牢一孩子，完全輸不起樣子，小大由始自終都是輔以「兒童必備三百首」，來起頭詩詞下句，即便如此簡單天真，但還是以唐代詩人王建的《園果》「每樹無數個」，完美擊敗楊鴻禮，笑傻全場。三局兩勝，比賽直接打止。
驚天大逆轉。現場一度啞寂。
原以為完全不用上場的世子爺，嘴底淺淺勾抹微笑。
相里康君子守儀，憋住所有笑意，將小大招下台來，點了點她腦門問：「教你挑兒童詩背的，可是你兄長？」
小大頗難為情地替廉某人點點頭。
相里康望眼面紅耳赤橐橐下台的楊鴻禮，心說廉衡真不可不謂之奸滑。利用這位太子太傅的輕敵之心，和他滿腹經綸卻歲數較長的體質，利用小孩的反應之靈敏，和廉歸菱龐大異常的貯詩量，竟以一首簡單直白的五歲童詩——雨中梨果病，每樹無數個。小兒出入看，一半鳥啄破——將一國太子太傅給絕殺在地。
楊鴻禮資質雖淺但勤苦認真，又受教崇門膝下，長久的攻堅苦讀足以令他才華壓人，而他這一身才學著實也無需質疑。但如今，因對答不上一句童詩而連敗給一十二歲小女孩，就不得不令人加以「青紅黃白」各色眼睛看待了，尤其靜坐台下那三個呆板公正的出題人，彷彿他們同廉衡串通過似得，才會故意揀了最為簡單卻又最為血腥的詩詞量來進行比賽。
如此震笑世人之窘事，足以成為收入史冊里的笑話了。
明晟臉色不霽，畢竟楊鴻禮身居太子太傅——他的東宮文師，其丟面兒相當於他失顏。但惱怒之下，太子爺更多是對廉衡的無語，末了他看著憋坐下首、秋風黑臉的楊鴻禮，只能苦笑半聲，象徵性出言安勉句。
廉歸菱的意外勝利，令明旻尖叫連連，黃鶯一般從頭鳴到尾，聲音清亮尖麗。在小大下台之後，她無視掉深宮禮節，狂奔小丫頭面前，直接腦門一吻，足見激動之心。
原本的三局直接打止的比賽，突然進入到第四局。在場所有，面面激動，刷刷將目光鎖定到這第四場。
已扮成女裝的廉大膽，在聽到明旻尖叫聲時狡猾一笑，自顯閣出來，沖守在門外的施步正輕「噓」一聲，便款步望前院來。
施步正瞠目結舌指著他，直接驚傻原地。草莽雙腿油然跟上，欲去湊興，卻又被廉衡一個回眸給打退。是啊，他再想湊熱鬧，守住顯閣才是他重中之重，這便忙又泰山一般，抱刀鏖站。待「美人」離開，他拉開顯閣，好奇不堪望里瞧，以同樣一套妝扮服飾，正妝扮自己的蠻鵲，再將草莽怔傻原地。
蠻鵲瞥眼傻子，臉一紅，放下手中青黛，忙以紗遮面。
施步正回魂后，四望一眼，迅疾進去掩上房門，低聲道：「你倆這幹啥啊？」言畢不自覺近蠻鵲身邊，低蹲下來，將少年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蹭遍豆腐看了個夠，「真好看啊，咋能比姑娘還好看？！」
蠻鵲臉色倏然羞憤：「施領刀！」
施步正意識到口誤，亦突然想到蠻鵲之前在春林班的遭遇，面色不安撓了撓頭，忙道歉說：「抱抱抱歉啊，俺不是故意……」
蠻鵲知他是無心，也不同他計較，自個倒又嘟囔起來：「我算什麼，你是沒見阿預……」
施步正：「俺看見了看見了，裝得比娘們還娘們啊，外邊那幫人打死也不敢往他身上想啊，主子也不敢。」
蠻鵲呼口氣，拿起青黛繼續畫著眉：「看不出來最好，這樣他就越安全。」
施步正頷首，又問：「那你這是？是為一會同他掉包？」
蠻鵲點頭：「比賽結束，我裝作他，要隨相府小姐離開。」
第四輪開始，明胤緩緩上台，長身玉立背手而站。
敖頃向他略略點頭，爾後看向「芳草四美」第四美的空座位，默問明旻什麼情況。
明旻起身四望，一眼瞥見個紅苕攜著一女子而來，立時大喜，指向遠處道：「來了來了來了。」
任誰能將眼前這女子與鑽天打洞、惹是生非且刀舌劍齒的廉某人——這個嘴炮小灰狼——聯繫在一起呢？
比之相里萱，不輸溫婉嫻靜，比之明旻，不輸俏麗靈動。也許，當年若無傅氏慘案，歲月靜好中成長起來的傅鈞預，本就是這般精緻端麗的模樣。
可哪來那麼多歲月靜好。
他無法成為她，也不可能再成為她，尖銳的生活勢必要讓他尖利扎人，他要賺取生計，他要保護弟妹，他要竟父親未竟之心愿，他要碰更多釘子，要安裝更多的玲瓏心眼。眼前這身份，不止違法，不止招災，還十分滑稽。儘管，方才，鏡前一瞬，他亦有些晃神。
敖頃非禮勿視，收回目光，辭氣清朗道：「第四輪，由明胤世子與……」他猶疑一下，轉向有些故弄玄虛的姑娘：「不知，姑娘芳名？」
廉美人略一赧首，垂瞼溫婉回答：「小女姓何，名必問。」
敖頃乍聽略有奇怪，但尚未發現哪裡怪，便只能繼續開場道：「第四輪，由明胤世子與何必問……」話至此處，這位雅緻公子適才發現，他們被人有心無心間就將了一軍。
何必問，何必問呢。
他兀自失笑，這才又道：「第四輪，由明胤世子與何必問姑娘，一試高低。」
青蟬接過出題官所出題目，朗朗道：「第一局，輪番對答，含有『數字』和『月』字的限定字序的『月字流觴令』，漏盡十滴而未能接答者，視為……」
當此時，廉美人麗聲打斷：「公子且慢，小女有話要講。」
青蟬一時語塞，定了定道：「請講。」
廉美人再次赧首，音調柔韌語氣卻堅硬無比：「詩詞比拼，已巡三輪無甚新意，這第四輪，不若民女，冒昧尋問世子殿下三個問題，殿下若答對，算民女輸；設若殿下答錯一題，便算民女贏。如何？」
青蟬啞口，不知所措，望向敖頃。
敖頃亦靜定原地。
一直聲氣不聞的世子殿下，這才將毫無焦距的目光移駐姑娘身上。然其始終保持著他沉默風姿，彷彿多說一字他會死。他盯視著兩丈開外的人，若有所思，想著以廉衡習性，會讓眼前這位女子，問出哪三個難題。
世子殿下沉默應事，敖頃只能再看向明晟與出題官，正不知如何是好，明晟望向明胤道：「明胤，這賽事既由你比，自然由你做主。」
唐敬德適時接話：「我替世子爺做主了，我們答應，答應答應。」
這位一貫唯恐天下不亂、熱鬧不鬧的游神，替答聲穿雲裂石。
敖頃無奈，復又看回明胤，徵詢：「殿下？」
明胤先瞥眼唐敬德，爾後才語調不明道：「好。」
青蟬悄聲退場，敖頃則收回尷尬，看向自曰其名「何必問」的姑娘，緩聲道：「那，請姑娘出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