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文詩文斗

  三日後，辰時剛過午牌未到，弘文館主教壇所在院落厚厚的積雪被清理的不見一絲潔白，嗚嗚泱泱的聲音從前院傳到後院，從館內響徹館外。

  二人之賭約，不知覺遍傳京城，湊興之人本就如過江之鯽，明胤、楊鴻禮和文淵閣兩位閣事被牽涉其中后，京都閑人忙神，雲屯霧集都來趕趁。

  悶嘴葫蘆世子爺，被強派於此吟詩斗賦，可謂最大奇觀，太子明晟、唐敬德和相里康必然蒞臨捧場，確切些，來瞧稀罕。而「逢三日」結束之後隨之消失的成百仕宦子弟，亦再次現身。

  其中尤為靚麗的一道景觀，是霧鬢雲鬟、艷如桃李的一攢知書達理的官家小姐。可惜，除相里萱等極個別真正關心女子讀書能否被冠以正名之外，餘下湊興目的，大多是沖著已及冠三月正在選妃的太子殿下，和即將及冠即將要選妃賜婚的世子殿下來的。

  明胤被臨時出壯丁，原也事出有因。

  成立賭約次日，廉有才就組建了名為「滾石四傑（自詡』滾石不生苔『）」的攻擂組合——一個除他和蠻鵲之外，外加倆新學小生的組合——必輸之心，昭然若揭。

  而明旻則使勁渾身解數，撒嬌賣萌哭戲絕食，不足兩天終說服明皇。

  並親到文淵閣，拜請了提舉閣事李愈、領閣事羅紹翁，這二位，雖都年近六十，卻是文淵閣默認二寶。若論文壇巨擘，當屬崇門，但若是篩舉四書五經、唐詩宋詞信口拈來者，非此二人莫屬。文淵閣藏書幾十萬，卷卷在哪，卷卷又載何，問此二人無有答錯。此外，明旻亦找了楊鴻禮。必勝決心，也是日月可鑒。

  但楊鴻禮何等人物，一個堅信弘文館將由他主壇的痴人，豈會坐視他的弘文館入主女流。明面上他接受了公主懇請，暗地裡卻是條條陳陳上書力諫，女子入館讀書，損傷女德風化，參與科考更是違逆祖訓留後世詬病。崇老溺孫放任不管，可他一國太子太傅，不能隨波逐流云云……

  原本不以為意的明皇突然就緊張起來。他只想一群小孩鬧一鬧玩一玩罷了，且以明旻才學，也玩不轉弘文館。但明旻找來李愈、羅紹翁助陣，而廉衡必輸之心又昭然若揭，再一細品崇門聽之任之的態度，這位九五至尊就不得不重視了，然金口已開，事又沸傳，便不能突然收回成命傷損聖德，以是賽前當晚，採納楊鴻禮主意，發出一道不算聖旨的命令：

  即李、羅、楊外加明胤，四人替掉廉衡原本的「滾石四傑」，對，是的，連一心求輸的廉某人亦給替掉，釜底抽薪不留一絲生機；而明旻的「芳草四美」，則要求必須由四位女子組成。

  之所以如此狠絕，是因明皇心覺楊鴻禮分析極對，明旻在遭人利用。不然以她心性，焉會知曉文淵閣李愈、羅紹翁二人。可惜了的，我們這位皇帝，耳根依舊柔軟無骨，他連自己最寵愛小女兒——一位文淵閣常客——一位當真熟讀經史的小丫頭——都毫無了解。

  至於徵調明胤，一，因其學識深不可測，必保比賽無虞；二，欲讓其聲名大躁。雖說世子殿下早已盛名在外，卻都是些旁人的臆測傳播。

  其本尊過於低調，低調到無山無水，讓他這皇帝老子也是無能應對。

  可如此命令，不啻一道天雷。

  明旻連跳腳機會都沒，前來宣紙的董矩於心不忍道：「小主子，你就依了聖令吧，再鬧，傷及祖訓，陛下可就要收回成命了。」

  明旻知董矩這話，並非說說而已，便未敢再像日前一般撒嬌辯爭。好在，廉衡「滾石四傑」選好之際，就有明晟的人放消息進來給她，明旻自能察覺廉衡的「必輸之心」，雖不甚理解卻也大為感動。如今計劃不敵變化，情急之下，六神無主的小公主只能忙書信一封，命人連夜趕送弘文館尋求援助。

  不知覺，廉衡成了她主心骨。

  聖命之下，一樣措手不及的廉衡，見信時已冷靜下來。他急速回信一封，將自己應變計劃悉數周知公主：一，反其道而行，以少制老。蠻鵲已被他連夜派去葫蘆廟接應小大去了。廉歸菱腹有詩詞三千首，並非虛言，一日一首年復幾年，廉衡將她培養的當真很優秀。而少年人聰慧，反應有快沒慢，不見得斗不翻文淵閣老學究；二，求助滿腹經綸的相里萱，讓施步正連夜飛去陸府送了封信，這位剛剛大婚的相府小姐閨英闈秀，廉衡堵她會拋頭露面；三，他將請來一位神秘女賓，具體無需多問。

  明旻見信，油然寬慰，心石漸漸落地。

  而世子府，明皇委令抵達時，秋廩簡直哭笑不得，這算什麼，小鬼們雜耍，無緣無故累帶他主子作何。

  縱然明胤冰的一臉，皇命下，不得不照辦。

  秋廩：「主子，他和公主，一個成心想輸一個勢必要贏，豈會乖乖就犯？」

  明胤：「看好他，別讓他亂來。」

  秋廩點頭，無奈：「倆人私下斗一鬥嘴的小事，怎就突然搞出這麼大響動？崇老也不說管管他？還有，您不覺得小鬼有些反常么？他一心入仕，公主都允他贏了直接晉級殿試了，還不足以打動他？他為何非要成全公主？只為討好嘛？」

  懷有某種目的的討好？

  秋廩最後一句，當真戳中很多人心窩。

  除眼前這位，還有從旁眼睜睜看著他肆無忌憚撩逗公主的敖頃，以及芳心暗許自不知的明旻，以及明晟。明旻是明晟胞妹，設若廉衡有心迎合小公主，那是否意味著，他在有心迎合東宮？從河道募捐開始，再至追繳稅銀之主意，諸如此類，廉衡可間接成就了東宮不少事。

  時交午牌。

  鼎沸人聲開始啞寂，「滾石四傑」和「芳草四美」中的三美，序坐台下。

  明晟順應成為主考，敖頃協助主持大局，又臨時徵調了貢院三位曾有科考出題經驗的官員，現場出題。

  在敖頃淡淡開場之際，廉衡先走「滾石四傑」面前挨次行禮，承情仰仗，爾後踱三美面前，君子一禮，沖明旻微微示意后就光速消失。

  四輪四人，每輪三局，三局兩勝，出戰人員次序自定。

  第一輪。

  據平水韻一百零六部的特定韻腳，次第背詩，接詩者思考時限超水漏十滴時仍未作答，視為失敗。這第一輪，自然由在皇宮接受過系統教學的明旻公主，應戰緩步輕裘、白髯飄飄的李愈。

  一局以「上平八齊」為韻腳：明旻以唐代李華的《春行即興》開局，李愈對以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明旻未假思索接以李白《紫騮馬》，李愈對以劉長卿《送李判官之潤州行營》，爾後是柳宗元《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韋莊《台城》、白居易《錢塘湖春行》……最後由李愈以李德裕的《謫嶺南道中作》止停了明旻；

  二局以「去聲八霽」為韻腳：李愈雖暗受了必勝之聖命，但深知不能過分傷損小公主金面及皇家尊貴，因而通過第一局掌握了公主才學后，鑒於勝局可定，便故意放水，惜敗一局。雖說演技拙劣，人人眼睛雪亮，但還是油然佩服他識相懂分寸，明旻亦感激一眼；

  三局以「具體韻腳『長』字和具體聲調為『仄仄平平平仄仄』的詩句」來接詩，難度直線飆升：輸者起頭，李愈不假思索接以祖詠《望薊門》，到明旻時，小公主搜腸刮肚皺眉良久，眼見漏盡，才接以杜甫的《登高》。李愈再接以陸遊《書憤五首·其一》，然明旻直待漏盡，也未能仄仄平平對出來下文，一瞬眼眶一紅。

  她的難過委屈，並非因自己江郎才盡，而是她開局之初，就輸掉了四分之一的願望。

  明旻之輸，毫無意外，但即便必輸無疑，小公主下台那刻已然是眼汪熱淚，四望廉衡，卻始終未瞥見他鴻影。

  第二輪。

  詩詞理解作答。「滾石四傑」按尊卑遞出，羅紹翁順應上場，而芳草四美選派了年歲最長性情最穩的相里萱。但這選派方式，無疑令不少人大為不解，亦大為不滿。譬如楊鴻禮，相里萱登台應對羅紹翁，那就意味著，第三局與他這一國太子太傅同台切磋的，將是一十二歲女孩或是，至今不見露面的神秘女賓，以他身份對戰「閑雜人等」等同侮辱人格。與此同時，明晟看著款步上台、以紗覆面的相里萱，內心又止不住一陣翻騰，後悔行動遲緩，未能及時採取良措才讓陸啓仁捷足先登，與相里為甫這一中庸砥流失之交臂。

  一局各自回答青蟬提出的五個問題，解答正確個數多者勝出：譬如「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中「長久」二字是指什麼長久，譬如李白《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中「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中，「松風」指什麼？出人意表又情理之中的，雙方將五道盡皆答對，打成平手；

  二局以「柳」字為主題：青蟬依次念出「借指春天、挽留祝願、相思盼歸、故鄉愁思、韶華易逝之人生感慨、窈窕多姿之美人意象、風流綺麗之愛情意象、樸實無華之君子形象、倔強不堪之弱者形象、邀寵取媚之小人形象」這十大意象，每念一意象，由二人在漏盡十滴前各自作答出相應詩句。羅紹翁一行是帶著聖命來的，這一局，他勢必拿下，亦拿下了；

  三局以「寫秋但不得出現秋字」為要求接力七言古詩：相里萱自然惜敗，但便是敗，姑娘也是端莊大方，自認才疏學淺甘拜下風，學無遺力，回去必當自省，微笑施禮下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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