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大火收汁
離開譙明山時,秋豪想說什麼終歸沒說出來。
明皇身體一垮再垮,索性罷朝三月,將政務盡數交由明胤明晟和左右相主理。自己則同雲遊歸來的淮王爺,日日下棋聊天,排遣愁苦。
被雷厲風行的趙英,收繳回來的上百箱賬簿,盡數放置於武英殿,三十位戶部計吏,一人一桌一算盤一十幾箱賬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核算比對著各大名樓別館,歷年上繳的稅目……算盤聲足足響了兩個月之久……回聲蕩漾在宮城薄暮中,宛如喪音,一聲一顫抖……當董矩將核定好的、偷稅總額高達八千萬兩白銀的、近乎大明王朝二十年的財政總收入的明細核繳單子,呈遞給明皇時,明皇強行壓制住上涌的一口熱血,五指死死地摳著御榻,顫著音道:
「短短十年,短短十年,賊人竟偷走我大明朝,近乎,近乎二十年的財稅收入……」
「陛下,暴怒傷身,您可千萬別動氣。」
「逆臣賊子,逆臣賊子……」
「龍體重要,陛下萬莫動怒。將銀子追回來就是了,有太子和世子殿下主理此事,必然能追回來。」
明皇良久才靠回榻背,緩氣將近一刻鐘,才倏然睜眼,問:「真能追回來?」
董矩:「就是追不回全部,也能追回大半。陛下您知道的,這天下,現今手裡,銀子最多的是些什麼人。」
明皇:「速令太子、世子及右相,進宮。」
董矩:「這三位,方才議完國事後就直接去了武英殿,等著陛下召見呢。」
明皇立時起身:「擺架武英殿。」
當明晟看到核繳單時,震驚程度並不亞於明皇,他一時音顫,亦頗為激憤道:「如此之驚人數字,令兒臣,真是膽寒噁心。」
這話,倒當真發自真心。
明皇:「都以為他們小打小鬧?偷漏幾千兩就算膽大了?都錯了,錯了……連朕都不曾想到,這幾千後邊,竟還敢跟著一個『萬』字!」
相里為甫:「陛下息怒。」
明皇平穩了氣息,方問:「若要追繳,你們有何建議?」
明胤同相里為甫互視一眼,並未接話。
但受驚之下的明晟脫口道:「自然是滿門抄斬。」甫一脫嘴便意識到不妥,忙降低語速亦降低分貝,恢復了他一貫的懷瑾握瑜、平波緩進的太子形象,溫恭道,「兒臣以為,這銀子,即便不能全數追繳,也得追回一半。」
明皇望向明胤:「你覺得呢?」
明胤低沉回稟:「以殺止貪,不通。」
明皇望向相里為甫:「右相以為呢?」
相里為甫恭答:「殺不如罰。」
明皇再次望向明晟:「太子繼續。」
明晟輕咳一聲,道:「以殺止貪,確實不可取。大肆殺戮,除了徒增哀嚎,並無多大益處。不若以計吏核定的偷漏稅銀之數目為秤桿,酌情處理:若能將近十年所偷漏稅銀,如數補繳者,則一應不予追究,生意照做;若追繳達一半以上又不足全額的,限期三年補足,否則流放;若補繳不足一半而家財又不足以抵扣者,則收繳所有產業,併發配充軍;若有私自轉移財產者,限期轉回並上繳,否則全家下獄;設若有抵死不交者,遊街示眾,並處以極刑。」明晟頓了頓再道,「以上所有涉案人員,若再能招供主謀者,補繳數額予以適量免除。」太子爺沉默一刻,又補充句,「四條生路一條死路,人都是惜命的。」
大殿一時啞寂。
這點子,一聽就是廉衡獻就的。明胤微微苦笑。而小鬼能勸通太子依計行事,自有他獨家本領,不過,明胤深知,真正起到作用的、令猶豫再三不想擅動馬萬群等乳酪的太子爺,下定決心張口獻策的力量,是八千萬兩這一驚人數字。
明皇沉默片晌:「那就依太子言,處理吧。」
三人正待恭退,明皇再道:「藺妃已謫降為嬪,若再有權貴阻攔,以她為戒。」
明胤頓足一刻,方道:「陛下,若將白銀,追繳收回三分之一,能否蠲免,農戶一年賦稅。」
相里為甫難得毫無猶豫,跟道:「臣附議。若能追繳回三分之一,懇請陛下廣施雨露,詔令天下所有農戶,免賦一年。」
明皇暗自思忖,即便追繳回兩千萬兩,也夠五六年舉國稅負收入。當真能追回三分之一,免一年又何妨。何況月前堆滿他案頭的萬民書,也總得給萬民一個說法,為萬民做主。又想難得明胤出言請旨,便點頭允准:「難得你們心懷萬民。若能追繳回兩千萬兩,朕自然會免賦一年,還百姓一說法。」
三人恭退後,明皇靠回龍榻,精疲力竭道:「淮王呢?這幾日怎不見他進宮了?」
董矩:「淮王爺許是被什麼事情耽誤了,這幾日才未能進宮,陪陛下下棋。」
明皇:「他能有什麼事?總不至於,這些個名樓別館,也有他的產業?」董矩並未接話,明皇再道,「真是可怕啊,瞧瞧朕這天下,都是些什麼人。貪、奸、滑、詭,一個個都想啃朕的肉。就說這抱月樓,一晚上五十兩白銀出不來吧,卻有那麼多朝廷大員、甚至是些上不了檯面的芝麻官,竟都一個個是盤龍浮鳳牙牌的持有者,他們如何去的起的?朕一個月都花不了五十兩?都喂不飽……」
明皇說時起身,捏起一本奏疏道:「知道這裡邊寫著什麼?兩個月過去了,還有人堅持不懈的上疏來問朕要錢!都想問朕要錢,都想著法要貪瀆國帑的銀子,都像一群餓瘋的狼。他們分明比誰都有錢!知道坊間怎麼傳?說哪個大臣家裡地底不埋著幾百兩幾千兩銀子,隨便翻一翻就夠吃十年。都喂不飽!喂不飽!難道朕就不缺銀子么?黎民百姓就不缺?」
董矩終慢騰騰接話:「都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明皇:「哭?我看他們真該哭了!這兩個多月的風雲翻攪,不論是誰策劃的,目的都是要他們哭。傳我旨意,凡被抱月樓造冊登記的官員,一律謫降一級。」
董矩:「是。」
明皇沉悶片刻,又道:「不過,這背後推手,如此翻攪,就只為讓朕,貶謫官員么?」
董矩再慢騰騰道:「不論是誰翻攪,目的為何,終歸要陛下『大火收汁』。」
明皇再次靠回龍榻:「大火收汁?好一個大火收汁!你個老東西。」明皇沉默一刻又道,「倘使他們行動得力,追繳回來一千萬甚至兩千萬兩的白銀,真就好了,朕也就不用天天被步步擁逼了。沒銀子,是真的可怕啊……」
而所謂的「大火收汁」,在明晟強勢而猛烈的釜底添柴、展現他浴日補天的能耐下,輔以明胤和相里為甫的睿智,很快得以落幕。
不能說斬斷其人之筋骨,但也至少褪掉其人一層皮:
作為樓王的「抱月樓」,因其背後有能謀善斷的大鬼,以是很快繳齊偷逃稅銀,於理不予追究,正常營運;
銀樓背後有太子鎮壓,馬黨即便割肉剜心,也只能紛紛出銀,補齊偷逃稅款,於理不予追究,正常營運;
春林班因藺妃之貶大勢急去,汪忠賢見此直接壁虎斷尾。門面掌柜梁維昌,砸鍋賣鐵也未能湊齊偷逃稅賦的一半,又無法保證三年內能湊齊巨款,更不敢攀咬汪忠賢,末了只能枷鎖下獄,流放苦地。春林班查封兩個月後,轉手他人;
天命賭坊、群芳園、金鳳樓等,因三套賬四套賬引發的內訌,在太子烈火烹油的攻勢下,只能暫息內訌惜命要緊,各自出頭牽引,貼補虧空。天命賭坊的杜九書,群芳園的霍連山霍仕傑及金鳳樓等各位門面掌柜,只能跟著執纛者砸鍋賣鐵、東挪西借湊足一大半稅銀,並簽字畫押,應允三年內補齊所有稅款;
掉腦袋的,也就秦淮河畔教坊司頂替出來的幾隻替罪羊而已。
經此大震,舉國商圈,尤其帝京商圈,便都暫時性的規規矩矩經起商來,即便偷漏也只敢小偷小摸。
但這一切,並非結束。
就像明皇自己說的那般,這背後推手如此翻攪,就只為讓他貶謫官員么?
當然不是。明胤傾其所有,助廉衡如此翻攪,當然不只是為讓明皇貶謫官員,亦或追繳那幾千萬兩白銀,這般簡單。
在明胤協助明晟、相里為甫日理萬機大半年,追繳回將近三千萬兩真金白銀時,明皇看著鋪滿武英殿半個大殿的一箱箱白銀,那一刻帶給這位九五至尊的視覺衝擊,可比當時官捐結束后,流入太倉庫的四百萬兩誇張多了。連明晟這位,一貫遊離在財政之外的太子爺,都開始意識到,這個國家並不缺銀,何況是九五至尊。且,他們同時產生了兩大疑問:一,這些雪花銀,究竟是如何地流到了他們手裡?二,那更多的白銀,究竟都在誰人手裡?
三千萬兩,白銀,一個天文數字,一場天方夜譚。
以是,廉某人想要的「銀道即王道」的理念,自此被深深種進了他們心裡。
明皇離開武英殿後,側躺御榻上閉目出神,嘴底卻不由自主地囁嚅著那句、十五年前傅硯石常掛嘴邊的「銀道即王道」。
有些話,確實越嚼越苦。
廉某人官捐之下的一石四鳥中的第三隻鳥——讓飽嘗飢荒被步步擁逼的明皇意識到銀子的珍貴性和不可替代性的目的——在草包王無心貢獻的戲碼下高度達到后,那最後一隻——人人驚怕的、因商圈巨震而暫時性被無暇顧及的削官削爵削藩——這驚弓之下的第四隻鳥,卻並未颳起一絲絲漣漪。
好像明皇壓根兒沒聽懂,那位被貶斥的趙自培,官捐結束時恭維中夾帶著辛辣譏諷的「如此巨大數字,可見我朝人才濟濟,一職供養著無數循吏良臣,更可見恩沐皇澤的宗卿,如恆河之沙啊,人才之盛,實乃我朝大幸」的大實話。
但明皇越是沒反應,人們便愈知道,一切不過是暴風前的寧靜罷了。
暴風積蓄欲久,來勢也就欲洶。
不急。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