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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星星之火

  天地雲開雨霽。人間雨湊雲集。

  打早一醒眼,各大書院儒生們的眼球就被張貼在院內院外的「懸書」吸引,語言簡典內容豐腴,不足一刻,便令攢擁的青衿儒修們一個個怒火中燒髮指眥裂。

  要知道,大明王朝疆域萬里天高地闊,兩京十三省開設的小書院大書館足有千餘座,這些書院學派的經費開支除民商捐款,和官方恩賜學田外,再一大主源就是「舉國花捐稅」。且不說人之自私,利益面前無親情,單就近年來民業凋瘵、稅賦繁複、天災人禍又綿連不斷、再加上一日一貶的版模寶鈔,平頭百姓的日子可謂是苦不堪言。如此劣勢下,寒門子弟微薄的舉貢補貼還要被鯨寇鯨吞,必然一石激起千層浪!何況是一獨步六宮的堂堂「皇貴妃」,奢侈靡費極盡榮華,卻仍不滿足,頂雷作案簡直難恕!

  矛頭直逼春林班。

  一場無組織有紀律的浩浩蕩蕩的「陳情」,自京郊各大書院紛紛匯入永定門,過城門沿朝天街由貧南向富北橐橐橐地直達相公堂子銷魂地。人頭如雨後春筍,一路走來一路激增。

  人群里不乏昨日一傳十十傳百的、在群芳園被廉某人長舌無當挑唆導引的儒生,當他們闊嗓子喊出「十里秦淮盡皆姓『皇』名『貴妃』」,群情再次鼎沸;當他們提議「齊聚大明門,公車上書萬名帖」,原本星聚於春林班門外的襕衫儒巾們,又直接輻輳於大明門外,堪堪峰擁蟻聚。

  這些日日「仰仗經典」的背背背,卻又十分匱乏「手腳並用」的念念念,當真也是些熱血青衿,但因天真無邪閱歷淺薄,未能行萬里路,又欠缺獨立思考的能動性,以是才極易被廉某人這號「有心人」煽動。因而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讀死書和死讀書,終究是沙上建塔,一無所得。

  在柳心掩藏下,匿身抱月樓的施步正,望著朝天北街嗚嗚洋洋的峰擁蟻聚,油然發怵。但怵歸怵,他還是依小鬼叮嚀,前半天撒春林班,後半日再上抱月樓。他蒙著面,縮身抱月樓一扇窗戶后,將悄悄運來的幾大豬尿包、指控著春林班、秦淮河畔教坊司以及摘控抱月樓偷稅漏稅的書箋,就這樣飄飄揚揚灑了好幾包撒了一整天。堪堪火上澆油!

  原本立於窗前,心寬意適觀摩著鬧泱泱圍攻春林班的儒修們的肖彌意肖大老闆,斷然攔住長隨的提議,拒絕活捉正在抱月樓里射撒紙箋的賊人,他呢只想靜靜看戲。人呢,總是這樣,恨不得別人一夜凋零而自己花紅百日,他看不慣春林班梁維昌很久了,平素總想與自己比肩,今日且看其如何落魄!可這位大老闆忘了什麼是唇亡齒寒!

  當肖弭意肖二老板,後半日忽氣喘吁吁捏著張摘控抱月樓的紙箋跑他面前,他才面色立沉粗眉直擰,忙不迭地帶著人馬一間一間搜查著散播紙箋的賊人匿身處,然而此時,施步正早已飛到了一里之外的大明門外的一座「望樓」上:一箭剛出一箭緊追,被五分力道的前箭攜於空中的那「腹內滿滿」的豬尿包,方方飛至人群上頭,草莽八分力道的后劍便風馳電掣的追上它,「嘭」一聲天女散花,再「錚」兩聲箭矢幾乎同時釘到了大明門的高牆上。

  仇富心理,亘古有之。

  登天攬月、鍍金鎏銀的抱月樓,竟也在偷稅漏賦,是可忍孰不可忍!群情再沸!

  方才還隔岸觀火的抱月樓肖大肖二倆老闆,一時火燒眉頭。卻不知火由誰點,又該如何滅火,幾經猶豫方急急書信,不得不驚擾他們背後那位仙游四方的皇貴。

  而春林班梁維昌梁班主自昨夜就如坐針氈,今日更是烈火烹心。可惜他不會知道,自昨日就派出的耳目,不是正綁藏在酒窖中就是被宮衛攔停,更不會知他的皇貴妃一夜之間已謫降為妃。焦頭爛額間,他自然將一腔怒火盡數歸罪於作為對手的群芳園、金鳳樓背後的「敖黨」。

  左等右等等不來消息時,他只能去信汪忠賢。當然,這回自然是無人阻攔。以是當大內這位閹幫幫主,時隔半天一夜,輾轉之下才獲悉了此事「原委」時,將一早從趙自培那裡沒發泄出的火氣,盡皆化成對敖黨一眾的戾氣。裂眥嚼齒下這位公公也就未再避黨同之嫌,直接奔赴儲秀宮商議對策。

  對策自然是「你死我亡」。

  大明門外,順天府丞在府尹胡惟仁授意下,默坐轎裡面含微笑遠觀不動。

  而五城兵馬司的東、南、中三城指揮亦皆是敖黨爪牙,春林班落難他們自然要學著順天府丞,好好隔岸觀火。

  北城兵馬司隨了溜兒。

  獨獨趙英的西城兵馬司,竭力平定游眾。趙自培原本點撥他,象徵性維護,保持中立誰都不惹,日後好落跑。但趙英焉用象徵性,抱月樓這一頭肥狼,甫一裹挾進洪流中后,人群的激增就遠遠超出了他們的設定,他就是有心想管,也管不動。

  日近黃昏,汪善眸甫一看到淪陷了抱月樓的紙箋,就敏銳嗅出這背後操盤手,目的根本不是皇貴妃更非抱月樓,而是要打破長年維繫的平衡,而是更深更廣的牽五掛四的群殲。當他急急奔於敖府,言明深意和擔憂時:熊韜略大胳膊一揮說他危言聳聽,抱月樓淪陷指不定是因那背後金主亦是皇貴妃;紀盈難得見擋他財路的不可一世的春林班猶如困獸,便只淡淡說了句明日相機行事;至於早就察覺了風向標的周邦儀,從始至終緘默未言;而敖廣及敖放,還未從杜坊主私密帶來的「活賬本」所告稟的群芳園有「四套賬」的怒火中緩解,便只恨恨來了句誰的屁股底沒幾本爛賬,三本賬四本賬,你們難道就忠君事主了?!在坐幾人一聽話音不對,也就各懷心事沒再哼哼。內亂的氣息漸漸萌生。汪善眸環眼眾人顧自搖頭,幾番慨嘆。

  是夜,數百名儒修默坐大明門外。

  次日。

  明皇突然取消了早朝。

  但儒生鬧騰依舊,而飄散空中的紙箋,撻伐地仍是春林班和抱月樓。除汪善眸一人顯得隱憂難消外,敖黨餘眾盡皆乘勢大悅,只當「天道好輪迴」,便再次上疏彈劾儲秀宮,順便捎帶彈劾了抱月樓。分羹的人越少,分到各自碗里的就越多!

  日正時分,接到太后懿旨的唐夫人乘一暖小轎,途經大明門入宮謁見。青燈古佛的她,對世俗一貫不聞不問冷冷冰冰,可她再是冷冷清清不溫不暖,為娘究竟是用來給孩子撐腰的!唐敬德平素衣食無憂,明胤明晟又給足他照應,加之唐卧仙國舅之身外亦榮進武階一品右柱國,等閑二品部堂就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對這位逛逛游游的散仙禮敬有加。按唐夫人話說,未曾受過一零丁欺侮的游神在她這得不到多少溫暖也就罷了,但,絕輪到外人對其冷譏熱諷妄加嘲噱。以是在經過大明門時,她難得令人停下暖轎,撩起轎簾瞥了眼嗚嗚泱泱的人群,捏緊侍女遞來的漫天飛舞的書箋,冷冷落下轎簾,就望大內去了。

  已於昨日收到明胤來信的德妃,在唐夫人抵達太后佛堂一個時辰后,才緩緩出門。臨走時,規默守靜的隨嫁女史,垂眸謹慎道:「娘娘,世子殿下以前從未叨擾過您,如今娘娘沾手,以後可就再難抽身而退。」

  德妃溫緩一笑:「我無所出,又寡雨露,何德享受這妃位之榮,還不是他不動聲色保來的。」

  女史再道:「可是娘娘向來清靜無為,更非貪慕虛榮之人。」

  德妃:「你無需過憂。上次,我不過是在御花園,同淑妃幾人閑聊,在她們熱熱鬧鬧議論捐募時提了句後宮不妨效仿,只此一句,又能勾起誰的嫉妒呢。此番,我亦不過是陪太后禮佛之際,提句『用香稅錢修葺被燒敗的寶相樓』而已,以願還願本就很好,何況這寶相樓一直是太后心結,亦是陛下心結,當年若非那把火,洛姐姐也不至出逃宮外。」

  女史:「可,若叫皇后或藺貴妃……」

  德妃攔道:「我同洛妃交情至深,明胤又一向尊我為母,年年新歲,他都來此向我敬茶,這份心意你也應當明白。陛下寵他,才看在他的面上將我位份提高,如今我能在這後宮給他些蔭護,也算對得起姐姐當年照拂。」

  女史躬身道:「奴婢明白了。」

  唐夫人眼眶微紅卻形容冷淡,太后再是體念她體念唐敬德,卻也總是鞭長莫及。德妃進來后,她同唐夫人互視一眼,頷首微微禮笑便心意互通。陪太后抄經誦佛之後,便雙雙扶著她老人家於花園中散步,不覺稟退左右宮娥,你一言我一語緩緩如流水,就將挪用近百萬兩災銀用以新建佛堂之事,給改化成了用兩年香稅錢修葺擴建寶相樓。寶相樓這三個字甫一提敘,這位仁慈無雙的老祖宗,率先想到的,就是明胤。然此時此刻,正在弘文館攻讀經書的廉某人,斷斷不知重新修繕這座廢舊的寶相樓,於亡故的洛妃來說,意味著什麼。

  乾清宮暖閣外,汪忠賢迎面碰上正要進去通稟明皇「大明門外儒生聚眾上書」一事詳情的譚宓,他將塵拂緩緩搭手上,不陰不晴地問:「幹什麼去呀?!」

  譚宓:「翔稟陛下,大明門外儒巾聚眾陳情一事。」

  「有什麼,說給咱家,咱家替你秉明皇上。」

  「是。」譚宓也未多言。

  「譚司監掌握天下耳報,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想必比咱家更清楚。」

  「是。」譚宓依舊簡答,但他袖內的拳頭油然攥緊。

  暖閣內,汪忠賢平淡如水地「簡述」著大明門外盛況,乍一聽也就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明皇一邊閱著奏疏一邊支耳聽著,彷彿沒事人。汪忠賢悄悄看了他一眼又一眼,既覺得明皇是不想在早朝大殿上聽到大臣們議論康王侮辱國舅爺一事才取消了早朝,更覺得他是不想再貶斥藺妃,丟了春林班這些為內廷賺錢的生意場。但不能百分確定是哪個原因前,他也不敢多言,更不敢替藺妃求情,末了只能避重就輕道:「也就這書院里的、閑著發慌的熱血青衿,芝麻綠豆大點事,才能人言藉藉沸沸揚揚鬧得如此不可開交。普通老百姓忙於生計,哪來的這些個閑工夫。」

  明皇沉默不言。

  汪忠賢再道:「陛下英明慈悲,澤被蒼生,也不知這幫青年,鬧來鬧去要幹什麼?!要老奴說啊……」

  明皇忽而摔下一本奏疏道:「要錢?還是要錢?全是上疏來要銀子的!」

  汪忠賢迭忙跪地。

  明皇指著龍案上另一沓奏疏,怒不可遏道:「昨天送來的這些奏疏,全是申討春林班的,今日送來的,又全是申討天命賭坊、群芳園的,不是戲園子漏稅就是娼園子偷賦,都吃,都偷,哪天他們都敢偷到朕的宮裡來了?難道朕這天下全是賊嘛?嗯?就沒其他的國家大事供他們奏對么?嗯?」

  汪忠賢:「奴才把關不言,求陛下開罪。但也容奴才辯解半句,這昨兒個和今兒個的奏疏,是通政使司使用了急奏捷徑直達陛下御案的,奴才無權先行篩選。」

  明皇眼皮半抬:「急奏?何人急奏?」

  汪忠賢:「趙自培。」

  明皇:「趙自培?他不隨那些清流繼續當他的老好人,鑽出來湊什麼熱鬧?」

  汪忠賢:「奴才也是說呢,這趙大人跟尤孟頫幾個,一貫老實巴交不哼不哈,一朝咬人倒叫人防不勝防。奴才一會就令譚宓,將這些看上去老實無爭的官兒們也都監視上。」

  尤孟頫三字無疑觸及了明皇一些記憶,他眼皮半垂,沉默片刻才道:「他們幾個,你就別管了。」

  汪忠賢不明所以,但也未敢再問,便道:「是。」

  明皇:「起來吧。」

  汪忠賢叩恩起身:「謝陛下。」

  明皇靠回御榻,卻又忽問:「春林班,你也摻和著?」

  汪忠賢剛站起再跪倒,冷汗涔涔。心知譚宓絕非己腹,必當對明皇如實稟報了,因而未敢再瞞,以是喋喋喋地可勁兒奴顏認錯和辯解。明皇自始至終閉著眼,末了揮手令他「下去吧。」汪忠賢跪恩退出后,明皇不由自主地念叨著那幾個人名:「相里為甫,尤孟頫,趙自培,邵邕,葉岐,楊孔岳……好啊,好啊……」

  與此同時,明皇口中的這些不識時務,正各自奔忙於滇黔苦地、或沿海前線。至於相里為甫,自昨日喝過趙自培的茶,倒也當真露了點頭出來。點撥了他主管的吏、刑、工三部,有何緊急耗錢工事立馬上疏。這些上疏正是今日出現在龍案的奏疏。至於趙自培,不僅於昨早今早,兩次犯嫌急奏,更是瞞著通政使司的掌司事和六科、提塘,將摘控所有名樓別館的真真假假的引發民怨的邸報進行了刊文,於昨日下午就星夜驛站快報,傳於各州府。十多年安靜無爭的老實人,突然使壞自然是讓人們猝不及防,這也是通政使司等皆未想過防備他的原因。老實人鑽空子使絆子,就這麼讓人猝不及防!此時此刻,兩天一夜未合眼的這位右通政,正消消閑閑坐衙門值房內品茗涼茶,靜待褫職。這也算開朝以來,最悠遊不迫的一位求貶人士。

  是夜,太后將明皇叫去長談。

  唐后得知「寶相樓」重建一事,心裡雖不是滋味,但昔人亡故多年,恨意也就難再激蕩。

  鬱結明皇心底的「寶相樓」,也算就此了了,加上白銀被省,連日憂思的九五至尊,心下落松,這才睡了個像樣覺。

  第三日一早。

  開朝。難得睡了個好覺的明皇,大殿上再次被眼巴巴等著他解決大明門外聚眾鬧事的敖黨——條條款款有理有據紛紛進言彈劾春林班和秦淮河畔教坊司以及抱月樓的敖黨——給逼得五心發熱眉頭直皺。當然,當此時,進言力諫的敖黨一眾,並不知,大明門外此時此刻正紛紛揚揚飄灑著摘控他們天命賭坊等的紙箋,更不知,挨過汪忠賢明罵暗諷的趙自培,在昨兒個打早,就將莫名其妙出現在通政司的幾本彈劾天命賭坊、群芳園等的奏疏,急急呈送給這位司禮監,而這位大太監,更是急急呈送予明皇。他自然要呈,這些奏疏,可是他前日辛辛苦苦找人緊急攥寫的。他與敖黨,顯然是到了勢不兩全的地步。

  真是一朝翻臉,也不過如此。

  明皇全程沉默。散朝。但又同時降旨,明日繼續早朝。數年來逢三開朝的規矩,一朝詭變,眾臣自紛紛猜疑。

  而大明門外紛紛揚揚飄落人群的、摘控天命賭坊、群芳園、金鳳樓等敖黨各大名樓別館的紙箋,將原本圍坐了兩天一夜的蔫不拉幾的上千儒巾,再次捶醒。片片飄舞的白紙黑字猶如雞血,喂得蔫菜們立馬水靈靈活擦擦,這一包又一包的沒人理會的「真相」,令他們呼聲賽浪。情勢已然發展到了不再是儒生們聚鬧這樣簡單了,就連平頭百姓亦是紛紛湧入,一個個攢集大明門外討要說法:

  何以平頭百姓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地一兩賦稅不敢漏、一次傜役不敢缺,而官老爺大商賈們飲甘饜肥香車蹬蹭、卻偷漏稅賦如此之嚴重?!

  歷代歷朝,不公不均,是激發矛盾的最大根源。

  半條棋盤街半條朝天街——這塊大明門外極盡人間繁華的丁字口——勢必人頭匯聚如河流,紛紛籍籍堵塞不通。

  最早呈看戲姿態、唯恐不夠熱鬧的胡惟仁,早已是想管都管不動了,只能命人先將散播天命賭坊、群芳園等的懸書紙箋一張張收繳,但焉能收繳完,百姓們又怎會叫他們收繳。帝輦之下,如此大震,他順天府衙就是能抓盡,牢房也未必能塞完這些個熱血青衿平頭百姓。何況,天子眼皮底,還沒由得他如此「厲害」,更何況,除馬黨產業,他黨的名樓別館也幾乎全部被囊盡,如此之大之廣,也沒由著他一順天府尹出面處理,觸百姓霉頭,於是不消半日胡惟仁便撤去人馬。

  四城兵馬司自然是跟著龜縮。

  又孤剩趙英一處西城兵馬司,竭力維持秩序,防踩踏擠傷等意外事故發生。

  百姓的呼聲越過大明門高高的城牆,過午門,直達禁宮,兵臨城下猶如造反。肝陽上亢的明皇臉黑到不能再黑,由始至終的沉默嚇得宮女太監們大氣不敢一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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