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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雞同鴨講

  馬車轔轔前進,秋風乍起,馬車幃簾在金風裡旋起旋落。廉衡打個寒噤,搓了搓青汁似的手望向窗外道:「真快。初見殿下還是落英繽紛的陽春二月天,眨眼秋陽杲杲秋雨綿密。」

  明胤下意識探手將車廂門推上,難得慨嘆:「逝者如斯夫。」

  廉衡囅然赧笑:「難得殿下傷春悲秋。」

  明胤:「此次官捐,你想告訴陛下,『銀荒』一大原因來自這囤積居奇?」

  廉衡點頭。

  明胤:「區區一千五百萬兩,你當能撬動什麼。」

  區區?

  「我沒想撬什麼,不過是刮顆沙子到陛下眼窩裡。」小鬼畏冷似得縮了縮,將留有縫隙的馬車推門拉嚴實,擻了擻道,「又要下雨了。」

  「你當自己在行善?!」

  廉衡垂眸哂笑,失口再笑:「不可否認,有時豈非人們自己的痴心妄想,覺得自己在做好事或當好人,但是總有一半的時間一半的人,令你做不成好事當不得好人,因我們局囿於自己的經緯自己的世界里,焉懂旁人世界!所謂的評判標尺,說不準某時某日訇然就斷。有人一年後昭雪有人百年後平反,亦有人隆重厚葬末了落得個刨墳鞭屍磨為齏粉。」廉衡望向窗外,喃喃道:「什麼是好人?我不敢說父親大人的未竟心愿純粹無私,亦不敢保證我在懋成他所有未完成時,所行進的每一步皆能避免傷及無辜。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好人,但,也沒壞透。」

  明胤肩膀一瞬垮下來。

  廉衡自懷中掏出一封半指厚信箋,遞予他:「勞煩殿下將此信交予尤孟頫大人。明日起我也該真正禁足書院了,總這般弔兒郎當也不成,草民可是志在狀元的人物。走了。」

  明胤一把拉住他:「去哪。」

  廉衡訕色:「哦,沒哪。」

  明胤半晌艱難開口:「我……本世子對鈔法、對財政,並不及你,通透了解,若不將你百般綢繆,悉數告知,我如何信你,又如何幫你。」

  廉衡佝僂著背退回一步,湊近他細細密密盯了好一會,噗嗤一笑。

  明胤:「笑什麼。」

  廉衡搖搖頭自懷中再掏出一封一指厚信箋,捻手心裡皮皮一笑:「這封是給殿下的,本想著一會下車,交給秋豪再轉給您。不曾想恥於下問的世子爺竟突然不恥下問。」

  明胤嗔他眼:「莫笑。議正題。」

  廉衡似有若無吐了吐舌頭以示鄙薄,自信封中先掏出一張四摺紙,展開鋪二人腳底,跪坐道:「光線昏昧,殿下可能看清。」

  「可。」明胤湊近道。

  「我大致捋了捋思路,既有遺漏,勾稽關係又未必妥當,殿下先姑妄聽之。」

  「嗯。」

  「一國國力之昌盛,在於繁榮經濟。殿下贊成與否。」

  明胤點頭。

  「經濟民生仰賴於它背後的『體制』及『支付手段』,也即『財政體制』和『錢鈔銀』。」廉衡自右上角點著國力、點著錢鈔銀諸字,依次望左遞進解釋道,「本該成為流通主幣、朝廷法定貨幣的白銀,卻屢屢成為被禁用貨幣,原因:一是我國本身貧銀,二是朝廷推行銅錢寶鈔的政策影響。但推行錢鈔的原因無外乎還是我國銀脈稀薄缺少足夠量的白銀充當交易貨幣,此外也因聖祖開國初期,國帑缺銀,聖祖為使財政充沛而強行推行寶鈔,以鈔換銀進而充盈大明國庫。以上,殿下認同否?」

  明胤沉默一刻,點頭。

  廉衡肅容再道:「問題就在這裡,因為缺銀而大肆鑄造錢、鈔,解決了一時卻影響了長久。虛假繁榮下的真實情形,殿下從稅賦、兵力、農業、商業諸方面可窺一斑,殿下可曾窺過?」

  明胤再次沉默,再次點頭。

  廉衡:「鑒於以上真實,意欲繁榮昌盛,必須鼎革『支付貨幣的主次位』和『現行財政體制』。」

  明胤:「白銀交易合法化,作為主幣流通?」見廉衡點頭,他繼續道,「你想借周遠圖、葉岐諸大人欽巡沿海州府的契機,破除海禁,大行貿易,輸入白銀?」

  廉衡點頭。

  明胤再道:「錢、鈔作輔幣。這是你找懷素的原因?」

  廉衡:「嗯。開海貿易同諸蕃互市,不僅可激發沿海民生活力、減少倭患,更能輸入大量白銀。我查過舊史,聖祖未禁海之前,每年從南洋和倭國流進的白銀數目,高達舉國賦稅的五到十倍。白銀數量一旦得以保證,作為流通主幣的基礎也就得以保證。但,大額交易中白銀又存在不便攜特質,寶鈔作為輔幣的作用剛好凸顯出來,這也是寶鈔不可偏廢的原因。可想要寶鈔作為輔幣,配合白銀存在,一是國帑白銀豐沛、朝廷無需大肆印刷寶鈔去兌換百姓手中金銀,二是必須杜絕偽鈔去擾亂幣制。」

  明胤理著思路,重複道:「為解決『一是』而開海貿易,增加稅收保證銀需;為解決『二是』找了懷素,新鑄版模嚴防偽造。」

  廉衡乖巧點頭。

  明胤思忖一刻,再問:「財政體制,又如何?」

  廉衡:「兩點:盛世減稅和統一征管。」

  明胤看眼他一撅一撅的屁股:「坐穩。細講。」

  廉衡:「先說盛世減賦。從文景之治到漢武盛世,從貞觀之治到開元盛世,縱觀漢初、唐初形成『兩大盛世』的成因,經濟繁榮是其最重要基礎,而創造經濟繁榮的不是加重稅收,而是輕徭薄賦。這是因稅賦高不等於實際稅收多!甚至高賦稅會促生反作用,因它達到一定程度時,勞作成本就會增加、人們的勞作積極性隨之降低、投入勞作領域的商賈規模隨之減少,使得稅基減小,進而導致總體稅收減少。」

  明胤:「減賦,很難。」

  廉衡:「《論語》載有魯哀公和有若一段對話:魯哀公問有若,收成不好國家財政開支不夠,當如何?有若說可以試試『什一稅之』,即十份收成里抽取一份稅收,魯哀公說十份抽兩份尚捉襟見肘,只抽一份豈非雪上加霜。有若說『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明胤沉默良久,才道:「鑒於前袁滅亡經驗,聖祖才要重農抑商嚴防民間武裝力量,因而即便是犧牲民生活力,也得換取政治穩定。想要陛下越過舊制,減少賦稅,並鼓勵商賈,談何容易。」

  廉衡:「時勢在變,一國又焉能守舊不變?今已民怨載道,若繼續苛捐雜稅,萬民先反!」

  明胤搖頭:「很難。」

  廉衡:「不求鼓勵,起碼不再政策抑制。」

  明胤沉默良久,也不知其究竟在想什麼,天長地久的沉默后,大人物這才又問:「你讓三位大人,跑去滇黔,是為,嘗試改變稅收徵收制度,實現統一征管?」

  「嗯。這是我給尤大人寫信主因。」小鬼忽湊近他,「哎,殿下不一直洞悉,我在耍什麼雜技么?」

  「莫鬧。」明胤抬手摁他腦瓜上,將他一撅一撅很不安穩的屁股摁實在馬車棕墊上,「慢慢說,為何,統一征管?」

  廉衡索性盤腿坐他面前,將密密匝匝、勾勾畫畫的四摺紙直接鋪明胤膝上,嘴底嘰嘰咕咕,邊指邊說,而大人物則側耳傾聽,邊思邊想。

  「財政之關鍵,在於稅制。開海輸入白銀、活躍經濟后,徵稅充盈國帑,是相當重要一點。首先,我朝目今,稅收分散且混亂,嚴重缺乏朝廷統一調配。」

  「譬如,地方州府收繳稅款,一般就近分配給地方各大衙門,而朝廷各部亦都各有府庫,戶部雖總攬財政大權,卻並非一個真正統領全國國庫的存在,因而在具體處理財政事務時,往往東一腳西一耙,紀盈老匹夫年年四處挪銀髮俸,就是活生生例子。朝廷無法有效掌握財政,就難以高效運用稅收,自然就談不上統一調撥了;其次,因重農抑商,我國商稅十分有限,以是田賦稅佔據主流。但田賦繳納多以糧食、絹布等實物為主。可怪就怪在,對於廣大農戶,普遍情況卻是實物稅與白銀皆要交,且越窮的地方所交白銀越多,而經濟富庶之地所交實物稅則越多。」

  「造成這一現象主因,是因繳納實物稅作為祖制,始終難以動搖,白銀在稅收中的名義始終是補充實物稅的『折色』。江南之地富庶,糧產高、漕運便,作為正色的實物稅徵集較易完成,但偏遠之地往往糧不足額、運輸不便,以是只能繳納白銀,地方用這些白銀再就近買糧上繳……如此,愈是貧困之地賦稅壓力愈大。對於農戶而言,白銀並非保值品,糧食才是。然而,白銀愈是屯積居奇,愈是銀貴米賤,以是使用白銀交稅迫使百姓利益進一步受損。同時,由於轉運需要,官府收到的實物稅中,有一部分還要折銀以節省運輸損失,於是就要通過商人和市場進行買賣,此時把持糧食和白銀的地主商人就會從中套利,此為一剝;當官府將白銀運送到目的地后採購糧食又被盤剝一通。關鍵點,繳納折色時的米銀比價是官方定死的,所以銀價高騰,農戶只會被二次盤剝,政府亦損失稅收,地主商人卻大套其利,絕大多數白銀就這麼沉澱在了他們手裡,或買地或窖藏,使得白銀很難流進國帑。」

  「然而白銀並非官方貨幣,沒法依靠增發貨幣解決財政危機,以是,朝廷只能繼續加派稅收。如此一直,惡性循環,直至今日。因而,改變徵管方式,重中之重。」

  廉衡一氣說完。

  明胤聲氣不聞。

  小鬼收聲那一瞬,有些出神的大人物,特別想像敖頃一般,柔柔摸一摸他腦袋,問,如此操心上心,是否很累?然後小鬼藉機給他賣個萌。

  然他沒有。理智告訴他,不想成為下一個敖頃,不想為其套牢,能遠不近。末了,大人物面無表情,聲音冷冷,故茬重提:「三位大人才在雲南施展拳腳,周遠圖也才剛去漳州,一切尚無眉目,你攪擾朝堂,反成他們掣肘之力,最終只能令他們毫無建樹還落得個致仕貶謫。」

  廉衡嘴巴略抽,心說「得,白瞎我一通唾沫,真箇雞同鴨講,啊不,對豬彈琴。」一瞬他只想跳車。

  明胤察覺他心思,知曉自己又將他推遠了,一瞬不安,甚至惶恐。一番糾結,他再次被逼出手,溫熱的掌心扣在其冰涼的腦門上,將其摁實在棕墊上,以防逃走。語調不明道:「說不得你一句?!」

  嗨喲,您那是一句么?!

  廉衡瓦涼的心情被那隻溫熱的手掌一瞬就捂暖了,他嘆口氣,對眼前人突然沒轍。肩膀油然垮下一寸。

  一份感情面前,誰慫誰陷得深。

  在廉衡以為自己先慫先吃虧之際,他並不知,世子爺肩膀,早早就不由自主垮下過多次。

  廉衡捏了捏眼眶,無奈道:「『銀為主』的思想,如果不事先滲透到陛下意識里,生根發芽醞釀兩年,他還是會把滿大街的寶鈔當成個寶貝。此次官捐一千四百萬兩雪花銀,如果陛下還沒意識到銀子究竟去了哪裡,如果三年後雲南稍有成效而陛下依舊執念不改,算我輸。」

  明胤見他坐老實了,方說:「後宮此次,亦募集了三百萬兩。」

  「咦!」

  「狸叔未告知你?」

  「狸叔只說妃嬪爭寵,效仿百官爭相捐銀,以博陛下歡欣,並未說孰多孰少。」言訖,廉衡鬼鬼一笑,「後宮募集,您是推手咯?!」

  「永和宮德妃,是我母妃故交,我去信,拜託了她幾句。」

  「喔。」

  明胤望向他:「你不問,誰捐的最多?」

  廉衡眨巴眼:「您這麼問,鐵定不是皇後娘娘獨大了。誰啊?藺貴妃?新歡?舊寵?」

  明胤略盯他眼:「明旻。」

  「嗯?」

  「明旻。」明胤耐心耐意道,「明旻素愛稀奇寶貝,又最受陛下寵愛……」

  「陛下不是最寵愛您么?」廉衡先插嘴后陪笑,「您繼續繼續。」

  「近年番邦進貢的稀罕物件,都被陛下賞給了她,準確說都被她要到了自己寢宮,就連皇后太后、乃至太子手裡的珍玩寶貝,亦都盡數被她糊弄回去。」明胤語調平平,廉衡卻早目瞪口呆,心說這明旻公主當真箇斂財高手啊。明胤瞥眼他涎頭涎臉樣兒,嗽聲再道,「此番捐募,她傾其所有,盡數變賣,折銀近二百六十萬兩。」

  「咦……」

  「她邀齊京城四大古董商,在皇城邊高價強賣,不是你出的餿主意?!」

  「哦……」廉衡恍然大悟,「原來花師兄日前是受明旻小主所託,來問得主意。哎呦喂,她倒還真是個妙人。三月殿試初相見,丱發黃衫,便覺分外靈醒,可愛有趣,果然獨當一面。」

  明胤眼瞼半垂:「思無邪。你如今不過……」

  不過一十四,當以學習為重。明胤難能可貴的勸慰未及出口,廉某人點著鼻頭兀自失笑道:「您說我要是有此艷福,博她青睞,以我二人同心同德,會不會青史留名成最富駙馬?」

  明胤一默如雷,末了道:「雞同鴨講。」

  廉衡呲牙岔話:「殿下以為這三百萬兩作什麼用途最合適啊?」

  明胤不哼不哈。

  廉衡不依不饒:「殿下殿下?」

  明胤不聲不氣。

  廉衡不屈不撓:「殿下殿下?」

  末了廉某人實在無味,便將鋪展在地的宣紙收起折好,塞回信封,恭遞予他,正待下車,明胤又再次不咸不淡開口道:「用作佛堂修葺銀如何?」

  小鬼再次坐穩屁股,內心一萬聲唾棄,但他也只能忍,耐,並包容。針對其似是而非的建議,他直接搖頭否定。

  明胤肅容道:「大內不比地方州府,想讓這三百萬兩銀子充作後宮開支,不現實。」

  「後宮開支可不在小子考慮範圍內。」

  「別打內廷庫主意!」

  「您一口一個那不是我該伸手的地方,誡我別打歪主意,您倒說說我要打什麼歪主意?內廷庫為陛下私庫,戶部一年撥銀八十萬兩,此規制雷打不動,現將三百萬兩白花花銀子直撥內廷庫,為陛下三年用度難道不夠?三年本為二百四十萬兩,如今附贈陛下六十萬兩,陛下難不成覺得有虧?!難道陛下每年朝太倉庫額外伸手的數額要遠遠大於這附贈銀數?!」

  明胤:「放肆!」

  廉衡:「怎樣?」

  明胤:「下車!」

  「喔。」廉衡推開車門,掀起帷簾一個趔趄跳至地面,蹭了蹭鼻子甩袖便走。

  施步正狼忙道:「就到府邸了,豆苗你咋下車了?」

  「你咋又黑了?」

  「哦……那……還不是秋老虎毒得很么。」

  「走了。」

  「去哪你?」

  廉衡皮皮一笑:「喝花酒。」

  施步正咋舌,上上下下掃量番:「就你?小心被喝了!」

  廉衡挖眼他,挺起胸膛:「被就被唄。」

  施步正道:「明天我們要去譙明山迴避那些天天來糟擾主子的親王郡君衍行公什麼的,可能要去大半月,你去不去,主子剛跟你說了沒?譙明山秋天可涼快了,景色又好。」

  廉衡搖頭。

  施步正推鞍下馬:「搖啥頭,俺跟你說我準備帶你和蠻鵲一塊去泡潭,逮野雞套野兔子,譙明山野味特別多,俺保證我烤肉能耐御膳房廚子都比不上。」

  廉衡堅定搖頭。

  追月:「熱臉貼冷屁股,騷情。」

  施步正曬得黧黑的闊面盤頃刻黑中透紅,儼然顆醬色鹵豬頭。廉衡聞言挖眼追月,直視施步正,道:「施步正你既能叫施領刀,就要有個領刀樣兒,誰若出言不遜先跟他較量個高下,咱不是欺負人咱不過拳頭底說話。若在武道上分高低,別說車外的就是車裡的,打不過也得尊你聲老大!」

  秋豪面色鐵沉。

  追月紅纓長鞭左手倒向右手。

  獨施步正害羞欲滴道:「嘿嘿,不敢不敢,俺就是腿腳功夫比他們好點,別的還真都不如他們。」言畢再追問,「哎你到底去不去啊,譙明山秋天泡冷水潭裡,那滋味,嘖嘖,爽。」

  「泡冷潭?就我這畏寒小身板不把俺泡死了去!」

  「那哪會,俺跟你講……」

  馬車內詞氣沉沉傳聲道:「走。」

  廉衡避開一側,望施步正佯佯拱手:「二哥玩好,告辭咯。」言訖,望抱月樓疾行。

  秋豪面色不霽,望向施步正:「一口一個二哥,你倒自立了門戶。」

  施步正嘿嘿嘿:「他非喊,俺沒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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