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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請君入甕

  明晟的醉翁之意廉衡一清二楚。

  廉衡的別有用心明胤洞若觀火。

  小鬼先瞥眼靜水流深世子爺,爾後一改畏葸窘態,抬眸直視明晟道:「那草民就斗膽一講。」言訖徑直站起,望東闔里喊小大蠻鵲拿些紙墨出來,配合著將宣紙釘眾人面前牆壁上,解釋道,「草民這裡沒有沙盤,亦沒圖冊,空講又顯得雞零狗碎不知云云,畫出來能一目了然些。」說時便在宣紙上蹭蹭蹭地畫了些曲曲折折、由西向東的黃河、長江及淮河。在相里康、敖頃詫異注目中,幽幽再道,「自打月前人言藉藉,傳告黃河汛情危急,草民這心不禁揪作一團。聯想到兒時,幾番洪泛逃亡史,心底更是悲憫,以是,私下研究了好幾本山川物志,想著憑我聰睿,及無雙智慧,定能……」

  鄺玉赫然掐斷:「好自矜誇!」

  明旻跟道:「就是!廢話連篇,大話精!」

  明晟亦頭次碰上,此等亮瑩瑩的刺兒頭,不僅一改往日畏葸,更是逞異誇能、騷破天際。對其不卑不亢、不懼不憂的態度雖說甚為不解,但也只能用眼神穩住鄺玉,道:「看來你胸有成竹。」

  廉衡懶理明旻,自我膨脹:「響鼓豈需重鎚。」

  恭默守靜的敖頃終於出聲:「衡兒,外人面前,豈容你恃才無禮。」

  「嘿呦,叫得可真親。」唐敬德斜靠在棚外柱子上,捎眼明胤,嘚瑟瑟地晃著腳。可他涼津津一句,直逼得敖頃面如重棗。

  「兄長莫作擔心,太子懷瑾握瑜世子淵渟岳峙,相里兄溫文爾雅,而兩位公主又蕙質蘭心,我老在他們面前裝地四五四六,自個受累不說,又有欺人之罪。再者,沒有金剛鑽我也不會攬這瓷器活。」言罷咳喘聲,便面容清肅正正經經論起道來,「長江四季豐美,災害較少此處略去不提,因而兩河一江一運,小子只講兩河一運。先說黃河:西起烏斯藏,經朵甘入寧夏府北上入河套,南向流經延綏,經潼關衛,東向進入河南府、開封府、歸德府等,最終在清口與淮河相接,過淮安府直奔大海。這一路曲曲折折又可謂浩浩蕩蕩。奈何流經的中上游——西北荒蠻地——土質稀鬆使其一路刮沙,也就有了黃河『一碗水半碗沙』說法,是以下遊河床愈高而堤壩屢決,所以這『沙』是關鍵所在。歷來治河經驗,都是加高加固堤壩、挑挖河底淤泥,但小子覺得,潘大人『束水沖沙』——即令水帶走沙而非沙沉底是解決問題的根本途徑,太子若解決了『沙沉底』,黃淮問題就解決了一半。」

  「其次,不能固守一地。潘大人請命河南,是因河南、開封兩府河道決堤最為頻繁。依小子薄見,大人雖握住了黃河咽喉卻忽視了這片區域,」廉衡直指江淮流域,緊鎖眉頭再道:「淮河始於大復,見於陽口,地跨河南、武昌、廬州、應天和濟南五府,且不說這五府多是魚米富庶之鄉,最緊要的,是國脈漕運。京杭運河八成漕道淌在這淮河流域里,而黃河奪淮入海屢屢發生,因而淮河一旦出了問題,相當於北境邊防和京師糧倉出了問題。以是,除黃河治沙之外,更急需幹才,駐守淮河流域,尤其黃淮交接點『清口』和屢成澤國的應天府『徐州、邳州、淮安』一帶,以及平地引舟的廬州府『阜南、泗縣、懷遠、鳳陽』等地。」廉衡忽然矢口一笑,「當然,比百姓更重要的,是聖祖先陵——鳳陽——也在這易遭水患的湖泊窪地中。」

  「再者,小子想啰嗦下大家皆未在意的凌汛。不知諸位可曾聽過『玉關九轉一壺收』的壺口,最近的一次凌迅決堤,是在昌明二十二年的上元節,因流凌甚密,壺口一帶直接冰封為一條白色巨龍,冰層甚至厚達三丈,未及兩日直接衝垮了孟門、龍王辿等上下游沿河河堤,毀田舍無數奪萬人性命。自古有『凌汛決堤,河官無罪』一說,以是從未有人去鑽研其成因,致其年年貽害生靈。可小子並不認為這一切取決於上蒼垂憫,經過人為起碼能做到防預。在野高人有一宏論,主張凌汛成因,乃是由下河段結冰或冰凌壅塞,使河道不暢而引起河水上漲進而造成的決堤。小子適才有講,黃河自寧夏府掉頭向北,經河套又掉頭向南,又自河南一路向東,過淮安府而入海。眾所周知這河流,北段封凍一般會早於南段,而解凍時南段卻早於北段。且看這圖,一旦季節交替外加天氣反常,解凍時,南段融出的冰凌勢必要流到北段,可此時北段卻尚未解凍,南段上游冰凌一旦流向北段下游堤壩、閘道、橋口,必然造成冰凌堆積,從而決堤。吾等難以管控黃河封凍解凍,但卻能在堤壩決口前撤離沿堤百姓。譬如,在凌汛易發的『寧夏府』『河南府』兩地向北折拐的河段處,專設幾處衛所,於河流開凍期保證上下游能夠實時的偵查溝通,一旦上游冰凌漫灘而下游尚未解凍,衛所便及時通知兩府通政使司,做好提前撤離下河段百姓的準備,減免損失。」

  廉衡垂眸一刻,再道:「諸位也許對孤懸塞外、華夷雜居的寧夏府無甚在意,更對寧夏府入北的河套地帶,這一叛服不常的戎夷之地難存好感。但不論諸位如何看待,小子也想額外贅述幾句:聖祖在位初年,曾詔令『屯田寧夏』,修築漢唐舊渠,引河灌田開屯數萬頃,兵食饒足。及至今朝早期,仍是冬操夏種屯衛兼顧,堪堪『四衛居人二萬戶,衣鐵操戈御驕虜』。然這一盛況,隨著屯役浩繁及軍將內監的過度侵田,而日漸糜敗,以是丁壯力富者盡皆守望相逃,原本的『塞上江南』慢慢又成了黃灌區,更甚時竟難以接濟自身口糧。若假以類比,不知諸位以為『軍屯制』日漸鬆弛的原因可一樣?陛下一心想守住聖祖留下來的鴻業,造福百姓昌明萬代,若太子能藉此契機,決心督修水利、嚴防凌汛伏秋汛侵虐,必能將寧夏這片黃灌區重新整治為『一方之賦,盡出於屯』的千里沃野,屆時,豈非為舉國軍屯衛,做了一復興標榜?豈非為陛下了卻心愿?更甚者,太子殿下可曾想過,作為九邊重鎮的寧夏衛,所能發揮的更重要作用,將為何?」

  明晟抄直問:「為何?」

  廉衡:「後援保障。」他說時望紙上畫出長城和沿邊幾所重要衛所,再道:「如今邊備本就廢弛,而東勝等五個衛所又因地處遙遠,糧秣供應愈發困難,致西北的鎮守軍將屢屢將糧草輜重等缺乏,作為邊防線後撤的主因。進而導致韃靼和瓦剌不時越過陰山,侵犯河套地區,擾民擾田。經年累月,他們更將河套作為進攻我朝的陣地和兵馬補給處,『河套之患』若繼續聽之任之,將退避後撤作為唯一的抵禦手段,難保氣焰熊熊的胡虜不會揮戈南下直搗中原腹地。」廉衡食指點了點寧夏衛,再道:「《寧夏志》載道『寧夏地方千里,有中路有西路,雖古戎狄域,亦實雍州之地。左黃河右賀蘭,山川形勝,魚鹽水利,在在有之,人生其間,豪傑挺出,后先相望者濟濟。況今靈州之建,靖虜渠之邊開,利邊亦博遠矣。乘今昔勝慨之地,塞北一江南也!圖紙之作,豈可少哉!』既不可少,太子若將此一隅再次督造為田疇膏腴、稻菽飄香的塞上小江南,那寧夏衛,無疑將成為西北邊境的上百萬大軍最近的糧秣保障處,西北邊備之糧草,焉需再仰賴京杭漕運?如此,那一封封以糧秣匱乏為由而節節潰退的八百里邸報,焉能再成為將帥懼死沙場的借口?」

  言畢,廉衡環顧詞目,才覺原本囂攘紛雜的庭院,此時鴉默雀靜,就連僕役亦都候在一側屏息凝神,慣來厚臉皮的他,赧然一笑,撓撓眉峰道:「以上,小子一點敝見,勞諸位費神,噪聽半日。」

  明晟靜默半晌,追問:「你倒了解不少。這般在意水利工事,何故?有誰教你這麼說?」

  廉衡矢口一笑,望向明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太子殿下是在問我,何為匹夫么?」

  鄺玉:「放肆!」

  敖頃:「衡兒。」

  廉衡再道:「小子適才講了,不過翻看了幾本山川輿志,世子府別的不說,書多。」

  明晟雖有不悅,但比起意外發現,這絲故意尋釁的狗膽包天就顯得無足輕重。他思忖好一會,目光深不可測,瞥眼一默如雷的明胤,瞥眼眉頭半鎖的敖頃,漫不經心道:「信口拈來,看來你已向旁人,這般侃侃而談過。」

  旁人?哪個旁人?無非意指明胤!廉衡心底冷誚,嘴上敷衍:「也就太子雅量,肯聽草民嘮叨。旁人,豈屑一顧。」

  明晟眼皮一抬:「哦?!」

  相里康出聲慨嘆:「所謂『秀才不出門盡知天下事』,用在賢弟身上,再貼切不過。愚兄較你多吃幾年鹽,家國情懷卻遠不及你一二。」廉衡羞臊間,相里康再道,「賢弟既是大才,何不自薦,追隨太子治理河道、督修水利,促興昌明盛世。」

  明晟順勢接話:「何如?」

  未及廉衡作答,穆穆純純的敖頃不抗不卑再接茬:「衡兒年歲尚小,焉能同諸位比肩。儒父命他弘文館靜心修學,心智醇熟才准予科考,入仕為官,此時此刻他自然不能答應了。再者,他適才已講,長篇闊論不過因研習了幾本山川物志。他能做的,無非是空說些新穎點子,太子既獲悉了這些關鍵點,統領四方抓緊治河方為上策,真讓他這黃口稚子去行轅里指手畫腳,又有幾人肯聽。」

  庭院一時啞靜。

  敖頃的護犢,並未招致明晟的惱羞,反令這位外寬內冷的太子爺興趣大增。可惜,他自以為的意外發現,不過是正好鑽進了廉衡故意設的套。他廉某人長篇累牘故露大才,又稍稍抱怨句明胤這個旁人,這位太子殿下果然就嗅著味兒開始拉攏人心。得廉衡者得敖頃,得敖頃者得敖廣!他心底的算盤,廉衡焉能不明。但,這個套他還非設不可,一方面因體恤明胤不久將面臨的力扛眾議的壓力,想要為他拉個墊背,一方面也真心希望,困政能夠被納諫如流付諸實施,此中,明晟的力量,不可或缺。

  秋豪不設防太子爺會堂而皇之地招徠,對廉衡的朝秦暮楚亦怒不可遏,雙眉驟緊,先是瞪眼廉衡爾後望向他不哼不哈的主子。明胤卻依舊自顧吃茶,聞若未聞。末了,這位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的細頭髮,擅自出聲:「小先生!」

  這一聲呵斥,意味很明顯了。

  志慮忠純的相里康,已然意識到自己無心引發的爭端,滿面愧色。

  鄺玉一笑即斂,道:「秋兄何必激動。」

  置身事外的廉某人望向秋豪,眨巴眨巴下上眼皮,故意挑釁他一下,心說平時待我頭不是頭臉不是臉,小子甫一要佯裝棄離,就捨不得了?!他咳嗽一聲,不僧不俗道:「草民焉敢攀扯太子!也就敖兄長知我草腹菜腸,不過一隻『能言鳥』罷了,叫諸位看了笑話不要緊,耽誤太子醫時救弊的鴻志,才是大罪。」

  明晟微微一笑,道:「既如此,那你弘文館聽學三年,再相助本太子,何如?」

  廉衡颳了刮鼻尖咳喘聲,便面無慚色開始大放厥詞:「太子殿下不知,小子自恃腹笥便便、胸羅斗宿,又有副能使玉環失寵、杜女無華的天上地下好皮相,因而,得見世子府六英甚丑,巨丑,善心大發,月前便同世子殿下商量妥當,甘為『世子府門面』十年,十年內每日蹲距世子府門口,任由萬民賞摸,以叫天下人知道,世子府除世子殿下外,還有一個能叫人看著下飯的下屬。」

  無故遭牽連的院內四英,個個秋風黑臉杵帳外。唐敬德和明旻笑得東倒西歪,相里康敖頃亦憋得面紅腹脹,獨明晟不皦不昧似笑非笑,明昱則目光灼灼望著由始至終不聲不響的明胤,強行端著玉容,正經雅坐收緊笑意,免其難堪。

  唐敬德拎緊廉衡后衣領,將他拖出帳外,道:「我這小舅子就欠他姐姐收拾,這便將他送我媳婦跟前,領疼去。」蠻鵲亦躬腰九十度,緊緊跟出。敖頃亦起身踱外。明旻魚貫而出。唐敬德瞧他牽一髮動半身,無奈聳肩,「差點忘了,諸位想吃些什麼,好叫肖老闆早作準備。」

  「無需。」明晟清肅回絕,語氣里的不甘不適,促使唐、廉二人迅速交換下眼色。

  「太子哥哥,就在這裡用膳好不好?明旻還從未有過這種……」小公主頓了頓想了想,補充,「這種寒酸體驗。」

  ……

  「是啊,皇兄。此處明窗淨几,正是偷閑躲靜、體驗民生的地方。」明昱款款接話,她巴不得同明胤多待幾個時辰。

  「陋室蘭馨,在此推杯換盞,確實讓人耳目一新。」相里康舉目環顧著丹堊炳煥的四方庭院,除唐敬德新入住的西廂房裡,有三四個僕役來來回回奔忙收理外,處處齊蓁蓁閑夭夭,凈幾明窗素壁秋屏,盡顯春景常安。

  明晟見眾人心意,也不欲掃興,何況他亦覺新鮮,便說道:「好吧。」

  唐敬德聞言叫喚一聲:「好咧。這就叫抱月樓準備好宴席,遣送此處。」游神言畢,看著棚外湊作一團說私密話的廉衡敖頃,油然嘖嘖地搖頭。這位廉好看,踮腳不夠還將本就側耳傾聽的敖頃一直拉低拉近,唧唧咕咕喁喁噥噥,毫無君子儀容。蠻鵲見一院子大人物紛紛側目,心裡甚為不適和緊張,正欲上前扯開二人,唐敬德瞥眼幾丈開外的明胤,先一步上前,撥拉開二人從中穿過,不三不四道:「都是些子曰孟曰的君子,想吹枕邊風,乾脆睡一塊得了。」

  素來君子端方的敖頃,原本就被廉衡極近的耳邊風,吹得面紅耳赤,再被唐敬德這麼一撩,遲眉鈍眼手腳無措,尬在原地。

  廉好看卻心平氣和,撮了撮鼻子狡笑道:「多虧您言傳身教,教得好。」

  唐敬德一退二六五:「別,爺只近女色。」

  廉衡嘁了聲,削了削蠻鵲垂頭喪氣的腦袋:「干杵著作甚,幹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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