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棋舞之死
唐敬德自葫蘆廟回到國公府,甫一踏入房門,便覺氣氛非比尋常,旋即抿嘴淺笑,一掛下水便從頭壞到腳。他消消閑閑寬衣解帶,老著臉扒掉外衣扒裡衣,逼得樑上女俠直紅臉赤頸,末了委實沒眼看,寒眸一擰,身如幻影直衝他後背飛來。就在涼幽幽刀鋒即將抹近他脖子時,唐敬德一個黃龍轉身,扇骨再一個推窗送月,便將幽冥刀彈開。棋舞未設防這「酒囊飯袋」竟有如此身手,詫異間,花鬼再使出招上步摘星,便用扇頭將她面巾,十萬分騷包地挑走。
「長得可真是水靈!姑娘兩次夜訪,今兒又躲樑上偷窺本公子寬衣解帶,當是屬意我唐敬德了?正巧本公子尚未婚配,不若我二人……」話未盡,棋舞早已是春筍怒發,一記連環鴛鴦拳直掃其門面,唐敬德避開她招招利拳,退居一側朗月無邊盯著她,將那塊雙鸞菊烏木雕忽地晃手心裡,嫣然一笑,堪堪個「禍陽城、迷下蔡」人物。棋舞怒火愈燒愈旺,游神卻兀自笑得開心,「這小木雕,姑娘寄放我這兒如此之久,可是為傳達你濃濃相思?」
棋舞雙拳一攥,又是一招上來,唐敬德武功雖高,與施步正相比倒底差那一截子,碰上這無間門女索命,倆人十多個回合,也沒分出個子丑寅卯來。末了,唐敬德撥開褻衣將烏木雕毫不要臉地揣懷裡。
棋舞愣眼,片晌反應,這才秋風黑臉罵他句:「下流。齷齪。」
唐敬德:「姑娘這話好不過分,我又非將姑娘揣懷裡。」
棋舞袖底再欲運風,忽聞丫頭敲門:「公子,您要的泡腳水。」
「泡什麼泡啊,你先下去。」唐敬德話畢,丫頭委屈不堪的「是」了聲,快步退離。
「今日算你狠」,棋舞瞥眼唐敬德衣冠不整的褻衣,奪窗而去。
「哎別走啊,我……」唐敬德瞥著一溜即逝的人影,索然無味道,「爺跟你再喂喂招,就打算還你的。」言訖兀自坐榻上,自懷中掏出烏木雕,細細端詳半晌,狐疑道,「不過一朽木雕,值得三番五次地違規,跑這來送死?這究竟什麼東西?」
棋舞從唐敬德房間飛出,本欲極速離開,門規畢竟是門規,然而剛縱躍屋頂,就瞥見匆匆兩人影,姑娘眉頭一簇便悄聲跟去。自上次被唐敬德活捉后,她於白日里偵測過幾番獸筋繩分佈,因而才能輕巧避開機關,跟著黑影直達唐卧仙書房。爾後悄悄揭開一塊瓦。
唐卧仙:「本侯有言在先,王爺何故再來?!」
輕裘大帶:「本王想托侯爺,最後一件事。」
「本侯若不答應呢。」
「敬德是個好孩子,可就是喜歡同侯爺唱反調,你我看著他長大,也知他心性,看似不羈實則脆弱,侯爺你說,若叫他知道身世,他會如何?」
「褚心慮……你竟敢威脅本侯。」
「好說。」
唐卧仙捏緊袖中拳頭,太陽穴突了幾突,方平復氣息,問:「不知王爺,又欲何為?」
輕裘大帶撩了撩袖子,緩緩吐納:「相里為甫。」
唐卧仙頓然站起:「誰?」
「侯爺何必驚惶。」
「褚心慮,我唐卧仙雖非良臣,但也非濫殺無辜之輩。我要的,是他的天下消亡,而非天下消亡。構陷忠良戕殺循吏,我無間門,不做。」
「你沒得選。」
「你奈我何?」
「設若叫明晟知道,敬德這好孩子,還能好得了嘛?」
唐卧仙臉色紫青,末了失口冷笑:「洛妃忌辰,王爺真是不怕,故人魂魄難安。」
褚心慮亦作哂笑:「侯爺多慮了。恪盡任務即可。」
唐卧仙沉默良久,心知賊船易上卻難下,末了冷邦邦道:「三日後,由王爺引他出城,我無間門十大索命齊出,勝敗只此一回,之後,王爺再來相犯,就休怪本……」唐卧仙話未盡,棋舞佩刀無心碰瓦片上,輕微叮光一聲,令二人大駭。唐卧仙抬頭瞥向屋頂,喝問:「誰?」
褚心慮緊急一聲:「烏蓬。」
烏蓬早已聽到動靜,先一步躍上房頂。棋舞深知她闖了不該闖的,更聽了不該聽的,極速撤離,奈何烏蓬緊追不捨欲取她命。唐卧仙大略猜摸出屋頂飛賊后,眉毛一擰,瞥眼褚心慮,提起配劍亦追了上去。棋舞一記環燕輕功雖好,但也抵不住烏蓬捨命緊追,兩人直飛到城門外十里遠的萬畝桃林里,棋舞精疲力竭,只能墜地與他對打,烏蓬招招致命,棋舞艱難敵擋,刀光劍影沒一刻鐘,肩膀後背便盡皆中刀,就在烏蓬致命一劍刺來時,唐卧仙追雲逐月地趕上來,攔開他的劍。
烏蓬語氣棱銳:「侯爺這是何意?」
唐卧仙瞪眼重傷在地的棋舞,肅容看向烏蓬:「她既是我無間門門徒,自然由我無間門門規處置。」
烏蓬看眼棋舞的幽冥刀,這才反應,猶疑一陣才叉手避退:「那就有勞侯爺處理了。」
唐卧仙捏緊霜劍,看著棋舞冷冷道:「孽徒,屢犯門規焉能留你性命。你我師徒緣盡,休怪為師薄情。」
棋舞苦笑,跪直受死:「銘謝門主養育之恩。徒兒既已見到師傅真容,死猶無憾。」
唐卧仙手起劍落,毫無遲疑。
烏蓬看眼血泊中人,抱拳:「卑職無意忤逆候爺,事急從權,逼不得已。」
唐卧仙:「答應王爺的,本侯會做,煩請王爺,恪守諾言。」烏蓬聽畢,恭退飛逝。唐卧仙望向涼幽幽冷月,低聲告誡,「記住為師的話,你我師徒緣盡,無間門亦再無棋舞,自求多福。若能活著,就重新去做人。」言訖,袖中悄然脫落一瓶丹藥,孤山遠去。
棋舞眼皮翕合,看著遠逝的孤山,昏沉沉死過去。遠處暗窺的烏蓬,這才跟著隱退。
唐卧仙一劍看似直刺棋舞心臟,卻悄然偏離一寸。待她後半夜疼醒時,四野冷寂。姑娘攥緊藥瓶,捂著胸口強行掙扎至一顆桃樹底,喘息片刻,取顆藥丸勉強吞咽,又將隨身帶著的金瘡葯澆灑創口上。深知淮王絕不會善罷甘休,忍疼強行跌走,儘可能將沿途血漬處理掉,逃行二里,方倒於一破廟中,用盡最後一絲氣力,飛藏佛像后。臨明昏沉沉間,果然聽得匆匆一陣腳步聲,一番燭火洞照,腳步聲再次遠去。
打早兒,廉衡同蠻鵲穿戴整齊、各背書篋,拐出街口直望弘文館去,迎面碰上花團錦簇、大袖交衽的唐敬德,廉衡唇齒一抽搐:「花師兄妖艷絕倫,志在惑國,得是把春天穿身上了?」
唐敬德吧嗒一扇骨敲來,廉衡照例沒躲開,也沒想躲:「爺今兒心情好,不與你一般見識。」
如獲新生的蠻鵲,溫妥妥問:「今日並非逢三日,公子,也是要去弘文館嘛?」每每瞧見二人,見面就掐的場景,少年既覺溫暖又覺安心,自被抄家以來,昨夜,可是他輾轉難眠的第一個安寧覺。
唐敬德:「才不去嘞。鵲兒,想不想跟爺一塊去郊外踏春,游遊逛逛散散心?」
廉衡:「踏春?秋老虎都快來了,春天兄活得可真夠精明。」
唐敬德「嘖」一聲瞪眼他,拉緊蠻鵲先一步走,扭頭詭詭撂句:「來之前,我讓花蝶給青蟬去了封信,稱你病重,告假半月。」
廉衡右臉一抽。
唐敬德將蠻鵲半拎半拽,大步子一晃三搖,向後揮了揮扇子道:「你昨兒個用來爬牆開溜的梯子,已被青蟬砍斷當柴燒了。本公子奉勸你,多活一天是一天吶。」廉衡雙足登時生風,不一刻呼嘯著超越二人。唐敬德迭忙將扇柄插他脖頸里,將其後扯回來,笑罵,「哎呦你個沒傲骨的東西,準備望哪裡走?」
「城外。」
「就用你兩根麻桿?」
「不然呢?」廉衡赧容,「殿下暗賞我的小馬車,已被我昨晚連馬帶車賣人了。」
唐敬德左臉一抽。
廉衡自袖內掏出帕子,將包好的五十兩白銀,呈遞於他:「廉家堂目前只有這麼多。師兄先收下。」
唐敬德放開蠻鵲,一臉不悅:「你在侮辱我唐敬德?!」
廉衡嘁了聲,鄭重解釋:「金銀比例目今一比八,我廉衡再是能耐也湊不齊黃金給師兄,但也不打算不領師兄的情。所以四千兩白銀,我們只打算還師兄兩千兩。只是時間要長久些,師兄別收利息就行。」
唐敬德臉色一再難看:「收回去。」
蠻鵲低聲:「唐公子,蠻鵲昔日得您照拂,已是感激不盡,當真不能白受您黃金。」
廉衡將白銀強塞他懷裡,鏗然道:「師兄,你若不收,阿蠻心結就不得解,你就當積德行善,將這銀子收了。倘若你真覺錢多,那就好好攢著,哪日我廉某人再發力,定幫你把瑤倌、蒲柳贖出來。」
唐敬德撇開頭:「人各有命,你又能有多大能量。」
廉衡:「不做,焉知不行。」
唐敬德將銀子扔給二人,冷冷道:「別拿這東西噁心我。」爾後大步子離開。廉衡同蠻鵲面面相覷,碎步子跟上。未敢再提這茬。只一個縮背後乖呼呼問「公子準備去哪」一個跟背後大剌剌問「是去城外截車嘛?」
蠻鵲驚停:「截車?」
唐敬德駐足轉身,瞪眼廉衡,末了失笑:「沒你不知道的,是吧?!」
廉衡溜蹭下鼻尖,嘿嘿一笑:「聰明如我,再是雞零狗碎的訊息,亦能拼出一整幅孽海情天。」
游神「嘁」了聲:「多大點人,你還孽海情天?孽海情天?」
廉衡斂笑,神色莫名悵惘:「可惜北方不適合木棉,他看不到,洛妃最喜歡的一樹橙紅。」唐敬德眉骨微聳,卡在喉頭的調侃終是未能出口,只能心嘆:明胤這廝,成日里煙不出火不進孤燈青影的,倒老夫子般的不言而信不比而周,身邊人個個對他堅貞無二深情相對。包括自己,不也未能免俗。真不知其何德何能!
三人疾步出城,以防路途困餓,廉衡在唐敬德一再鄙夷的目光里買了三大燒餅包好裝書篋里。
連月來緊跟不輟的倆暗衛,互相示意后,一個繼續緊跟,一個直飛世子府出城路線提前通稟主子。棗騮大馬上的施步正聞言,嘿哈一笑:「我就知道他會來。俺多了解他。」
秋豪側他眼:「你了解他?!」心說等你探出他真姓名,再放大話不遲。望眼悶聲未吭的馬車,屏退暗衛,夾緊馬腹率眾繼續前行。直待出了城門,遠遠望見三人,賴狗子一樣追逐嘻戲著趕完早市正在出城的瓜農的小土狗時,這根細頭髮,旋即將一貫清和平允的俊臉拉成張驢臉。
唐敬德領著倆抱瓜崽子,後跟著瓜農土狗,朝陽預熱里,四影呼呼望隊伍這邊來,率先嬉皮涎臉道:「啊呀,好巧。」
秋豪看眼汗涔涔倆崽子,再看眼呼哧呼哧的土狗,不冷不熱道:「公子是出城遛狗嘛?」
溜三條狗。
廉衡腦子多穎銳的,聞言嗤笑半聲,望著秋豪鐵沉沉臉色搖頭失望道:「想一語雙關,奈何汝之段數跟汝家主子比,差一截子。哎我就納悶了,都說汝一貫清和平允,俊臉猶如迎春花嬌艷,為何一見我廉衡就換成張驢臉,得是我廉某人搶了汝愛妻還是奪了汝愛妾?」
秋豪峻臉白裡透紅,紅里透紫,紫里透黑。餘下四英擻擻憋笑。
馬車側窗適時推開,明胤望眼抱瓜倆崽,瞥眼唐敬德,明知故問:「擋道,何事。」
唐敬德矯揉造作地實話實說:「咳咳,是這,吾想去譙明山。光吾舔臉恐不夠,就拉他倆跟吾一塊舔,三張臉舔上去,興許能舔順世子爺,讓吾等跟著去。」
啊呸!
廉衡同蠻鵲嘴角皆抽了抽,末了小鬼捅了捅他,抱緊西瓜道:「春天兄,汝到底是不是國舅爺親生,怎這慫?!」
玩笑話令明胤和秋豪修眉盡皆一簇,唐敬德呲牙咧嘴刮瞪他眼,擰住其後衣領望邊上走了走,碎碎道:「我跟你講啊,這臉皮厚一寸,萬事就皆能成。你可知譙明山風光多秀麗?你可知那裡藏著多少絕代美人?還有那滿坑滿谷的金銀珠寶異玩奇珍,不去你可別後……」
廉衡單手抱瓜,抬手扣住他嘴,沒讓他將「悔」字道出。雙眸雪亮,如同這朝陽噴射著萬丈光芒。唐敬德快憋死時,他才放下手,將手背上的涎水望其衣服上蹭了蹭,低聲慨嘆:
「金屋藏嬌!想不到世子爺外表正經內心搖曳,舉止君子行為外放。」
「你倒底去不去?」
「去。」廉衡微微后瞧眼,旋即迴轉頭,有些為難道:「可是,他那涼叭嗖嗖的眼神,看眼那未謝桃花花都得謝,看眼我我立馬委頓,如何與美女暢遊嘛。而且,」他小聲再道,「他八成知道了我賣了他馬車。」
唐敬德一臉賤笑,突然聲情並茂:「其實吧,他越是寡默越是耐看,比起明晟菩薩似的臉,更有舒適度。」
「春天兄乃一嫵媚風情的主,和他也不是一條線上的好漢吶,天天巴跟前,就為討白眼?」
「那汝呢?」
「吾巴權巴勢,巴財。」
「爺吧,有點怪癖,幾天不受他眼神刮打,渾身就癢。」
「汝那是賤。」
吧嗒一聲。土狗嚇跑。
秋豪勒緊馬韁,放棄抵抗道:「爾等演夠了沒,吾等不聾。」言畢,發覺他也被帶溝里,忙找補句,「演夠了沒,我們沒聾。」
倆人轉身嘻眯一笑,唐敬德徑自望馬車裡鑽,廉衡攥緊蠻鵲抱緊瓜,跟著望車上爬。他先將兩瓜溜進車內,大瓜自然雙雙滾明胤腳底。爾後其才一個蛙跳,趴車轅上兩腳臨空亂蹬,蹬上車。蠻鵲沒臉瞧他,只能扯扯他袖子,低低道「阿預。」廉衡卻在眾嘲里急吼吼道:「春天兄,你倒是拉我們一把啊。」唐敬德聞言掀簾,將二人拉上馬車。蠻鵲堅持待在車外,廉衡沒勉強他,說句「乖」便鑽入馬車。與花鬼對視一眼,二人旋即齊刷刷地向明胤呲牙賣笑。
追月失笑鄙薄:「兩笑具。」
施步正安撫秋豪,方頭方腦道:「秋豪,他可能還沒過人不嫌狗都嫌的年紀。你不要生他氣哈。」
秋豪未搭理他,只吩咐追影道:「速去找輛馬車」。
馬車轔轔前行一刻,車內就傳來刮噪。
「你就不能往他那擠擠?慫包!」
「那您腰癱了嘛?!」
「哎你這忘恩負義白眼狼!」
「沒我和阿蠻舔臉,你不也遭人厭賤!」
「好好,農夫與蛇的故事。」唐敬德說著直起腰窩子,捋順氣,燒火澆油道:「既然你同你口口聲聲稱叨的『表面正經內心放蕩,舉止君子行為放浪』的人,感情比我深,那你就自個好好地,消受他哇涼嗖嗖的眼神!本公子上外頭騎馬去。」
廉某人一把攥住他衣袖:「殿下震懾寰宇,包攬乾坤,草民焉敢妄評,春天兄莫要信口開河。」
唐敬德挖他一眼,拍掉他手:「咱男人一點行不行?!」
廉衡:「有些交情,豈是春天兄三言兩語能挑撥的?!」
唐敬德:「嘿喲,聽聽多新鮮的!」花鬼風情萬種地笑了笑:「我唐敬德燒冷灶燒了十九年,自不敢攀扯你四個月雷霆手腕。不過,世子爺不近男色,你還是悠著點撩。」言訖,帶著蠻鵲直接飛去了緊忙趕來的追影身邊。遙遠的聒聒聲隨之傳來,「可總算來了,爺終於不用忍那倆邪門神了。」
追月再次失笑鄙薄:「狗咬狗。」
一嘴毛。
秋細心則望天長嘆:世界終於安靜了。
而被嘲弄不近男色的世子爺和雷霆手腕小手亂撩的廉某人,一時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