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好事成雙
相府素日緊閉的垂花門大敞著,行色匆匆的大夫、江湖郎中、乃至太醫皆進進出出,一向清凈無塵的前廳後堂,亦紛紛穰穰。廉衡跨入相府門后,先三刮太陽穴,再摸摸隱隱發痛的良心,無視掉唐敬德尖恰恰的目光,徑自同相里康低聲慢語,詢問著相里萱情況,后又禮節性地退到後堂,小輩萬分地安勉一番相府夫人。
相府夫人說著說著就慈母淚兩行,廉衡恭坐下首悶不吭聲,卻看似無意地撓了好幾回脖頸。神情倦怠卻始終心細如塵的相里康,不免關心:「廉弟脖頸上的紅色斑點,有無大礙?」
廉衡頗為羞赧地溜溜鼻尖:「逛園子逛的,叫相里兄笑話了。」
相里康一時語塞,不知該接什麼話。唐敬德合上扇子,順著小鬼的意,拋出了葯鬼。
「春林班前兩日沸沸嚷嚷的疫疾,相里兄豈無耳聞?這小子,要不是葯鬼,他這條小命,興許就搭進去了……」唐敬德說時「哎呀」一聲,「怎麼就忘了那假扁鵲了。」
「假扁鵲?」相里康聞言追問。
唐敬德:「明胤千里飛書,叫九宮門的葯鬼來京,治這小子的聾啞弟弟,叫什麼小大還是大小的,他已經來京好些天了。」游神盡興說著,甫一瞥見怔在原地的廉衡,失口一笑,「該不會……你小子都不知道?嘿喲,我們這位世子爺,從來都是,悶不吭聲做大事啊,這一招籠絡人心,絕啊。」
相里康迭忙站起:「這位葯仙名望,愚兄早有耳聞,我這就去找世子殿下。」
當此時,身著一品仙鶴補服的相里為甫,從衙署辦公回來。親閨女都氣若遊絲了,這位素日養鳥蒔花的相爺,倒是格外地忙起來。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心大。
唐敬德:「晚學見過相爺。」
五味雜陳的廉某人,哽凝一番,方回緩神明,隨唐敬德起身見禮:「草民見過相爺。」
相里為甫款款點頭,將紗帽放置桌邊,寬心胖胖喝口茶,方不咸不淡道:「有勞二位。」
這話,就看怎麼聽了。聽在相里康耳里,是他爹還是那個中庸處事的爹。但聽在廉衡和唐敬德耳里,就格外要擻一擻了。唐敬德裝得個聽不懂,兀自喝著他的茶,而廉衡嘴角悄然翹出一絲影蹤難覓的笑,手搭腿上,微微叩擊兩下,低聲恭道:「晚輩甘效綿薄之力。相爺厚德載福,小姐必將無虞。」
相里為甫抬眸望向廉衡,眼神明明溫和卻分外摻著股犀利。
挨坐小鬼的唐敬德,被餘光逼得不由嗆了口茶。故作鎮定的廉衡心罵句「這個慫包。」
相里康卻自顧自憂心忡忡:「素聞這位葯仙,脾氣執拗,輕易不與人瞧病,為兄怕他……」
廉衡藉機轉盼:「有殿下呢,相里兄且放寬心。」
相里為甫再抿口茶,對下首幾人道了句「去吧」,幾人說時遲那時快,旋即動身。
相里康:「我去知會一聲陸兄,唐兄、廉弟稍安。」
廉衡明知故問:「陸兄?」
相里康:「廉弟這便忘了。日前在聽雨苑,那位救死扶傷的陸啓仁,可是你邀來弄琴的。」
廉衡一拍腦門:「瞅我這記性。」
唐敬德看著演技渾然天成的小鬼,嘴角油然一抽。一瞬間竟怕起他來。心說這傢伙讓明胤再養幾年,那還了得。
相里康滿臉刻著感恩戴德:「得虧陸兄是太醫院院判,近日處處仰仗了他。且不說那日他奮勇相救,單這幾日,全靠他夙興夜寐守在萱兒病畔,萱兒才能撐在此時。」
廉衡:「這位陸兄,可真是位菩薩心腸、不可多得的翩翩公子。」慨嘆完,再道,「小姐吉人自有天相,相里兄切莫悲傷。」
唐敬德:「的確,有什麼病是那扁鵲治不了的。好了都別啰嗦了,先請他出山要緊。」
相府馬車疾奔世子府。第一天無果。第二天無果。直到第三天,在相里萱生氣全無,而相里康面如寒灰,意欲跪倒於扁鵲門前時,廉衡一把拉住他,內心先對自己一陣不恥,爾後才將門擂得個鑼鼓喧天:
「差不多得了,人都三顧茅廬了,還端什麼臭架子?再不見好就收,答應你的我將通通食言,反正你小人一個,我何必再道德君子。此外,殿下耐心可是有限的,你若繼續冥頑不化,小心他抽你。」
「你答應他什麼了?」唐敬德油然追問。
「能是什麼,還不是做這老毒物的試驗品。」
「廉弟」,心力交瘁的相里康忙攔住他,「廉弟莫要莽撞。」
「針對這種老不死的老毒物,我看就是好言好語喂多了。」
門吱呀一聲大打開,葯鬼怒發沖頂,瞪向廉衡:「你小子說話別太過分!」心底對他必然是罵足千遍,心說是誰讓我投的毒,是誰讓我演好了抵死不救、醫術傳男不傳女的。這會裝什麼菩提聖果。廉衡言有盡意無窮地橫眼假扁鵲,附相里康耳邊低語兩句,便大步離開。胸口氣的滋滋冒氣的扁鵲,背好藥箱尾隨相里康來到相府,直奔內院。然而相里康的心口大石落地不足一時辰,就被診完脈象的葯鬼,一句直接抬到嗓子眼。
「沒治了。」
「不可能。」陸啓仁、相里康同時出聲。相府夫人則直接暈厥。
「若是再早幾天,老鬼我還能喂她些葯,慢慢緩氣。現滴水不進,讓我如何救治。」
「定有他法可施。」陸啓仁情緒波動,再道,「吾等皆茫無頭緒,唯先生敢斷言、敢開藥,想必是已知病根。」
「知道又如何?人現在滴水難進,撬開唇都喂不進去。」葯鬼說時將陸啓仁掃量一番,「要不這樣,我把方子開好,你有本事你喂。」
相里康顫著聲音,望眼家母:「先生,晚生懇求您,施以援手。」說時便欲下跪。真是被逼到了頭,都忘了男兒膝下有黃金。
葯鬼狼忙攔住:「別,受不起。」
陸啓仁:「醫者講究懸壺濟世,先生既已……」
葯鬼再狼忙攔他:「停停,你可別給我念這些大慈大悲咒。」爾後著實是面有難色,又渾然不屑道,「就是能治,老鬼我也得要臉呀。」
相里康、陸啓仁齊齊追問:「先生這話何意?」
葯鬼「哎呀」一聲:「問得好。」轉對相里康道,「煩請喚醒令慈,都什麼時候了,還暈,叫她別暈了。」
相里康哪顧得上計較這油嘴郎中話好聽難聽,忙去喚醒家慈。
葯鬼將陸啓仁東摸摸西看看,仗著大其那麼幾歲,對人是削頭削臉,跟看牙口買騾子似得。半晌才問:「你通醫理?」
陸啓仁不明所以:「略通。」
葯鬼:「會針灸嘛?」
陸啓仁:「略通。」
葯鬼:「娶媳婦了嘛?」
陸啓仁啞然,片晌支吾:「還……未曾……先生這話,何意?」
葯鬼:「老鬼我勉為其難,收你為徒。」
陸啓仁一驚:「這,不合規矩,亦不符常理。」
葯鬼心說哎呦我天好一隻鵪鶉,轉他身後,忽地給其腿窩一踹,陸啓仁應聲跪地,擲地有聲。葯鬼兩步繞前,直直站青俊面前,居高臨下夷然不屑道:「根骨太差。不過就這麼著吧。」言訖,轉對相里康,「我去內廳,靜候尊父尊母。」
不明所以的相里康與相府夫人,問又不敢問,還不敢怠慢,便忙派人去衙署請回相里為甫。不消一刻,右相爺才寬心胖胖落轎回來,從始至終的不著急,旁人看去以為是哀怒不行於色,卻只有廉衡早早就嗅出了天衣無縫的配合味兒。
相里康侯在門外,屋內對話他幾不可聞,直待相府夫人高聲一驚「什麼?!您說要怎麼治?!不可,這不可!」相里康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直接衝上了天靈蓋。片刻功夫,其母才面如土灰地打開房門,吩咐相里康去將陸啓仁請來,陸啓仁揖禮進去后,房門再次緊閉。這一幕幕,直逼得怡然有禮的相里康,來迴轉圈打旋,並想罵娘。
一炷香后,陸啓仁方打開房門,葯鬼最先晃出來,未行三步,方高聲知會所有人:「最多兩日,再遲,大羅菩薩都難救回。諸位好商好量。」
相里康望著葯鬼背影,追問陸啓仁:「陸兄,商量什麼?他怎麼走了?」
陸啓仁有口難言:「我……在下……在下並非,趁火打劫之鼠輩,」說時他搓搓額頭,驚喜里摻著羞愧和無奈,「真是一言難盡。」爾後回望眼上座兩位長輩,揖禮告辭,「晚生這就回去,同家嚴、家慈商議。」
次日,通正使陸荃,三茶六禮備足盛聘,親自登門提親,直怕貽誤病機。
老實說,能巴結上相府這門親,這位不進不退的通政使,心裡到底還是樂開了花。而對於相里為甫,廉衡替他遴選的這位女婿,倒也相當不錯。倆家也就一拍即合。後知後覺的明晟,這才反應過來,他未在相里萱生病期間,前往右相府關詢慰問,是多麼大的失誤。可他再是骨節錚錚,相里萱與陸啓仁婚訊,已然一日千里眾口傳唱。如此情形,叫他如何插足搶親。右相闔家,自此,怕是再難攬入東宮。
提親當夜,葯鬼就靜坐於相里萱閨門之外,隔著門,邊授邊教,陸啓仁邊聽邊往只著薄紗的相里萱玉體上落針。耗時整宵,相里萱鼻息,方重新起伏。
廉衡鑽明胤書房一夜,直待天明,方合上書踱至窗前,推開窗子聽小鳥啁啾,緩緩對身後人道:「天終於亮了。」
明胤卻冷沉沉道:「一民之軌,莫如法。」
廉衡對人一旦心存感念,其人是嗔是惱,他只會嬉皮一笑。小鬼轉頭收笑,嘟囔道:「和稀泥高手?傳言果然當不得真!好在相爺對我安排的這門姻親較為滿意。」
明胤:「去睡。」
廉衡:「我得趕回弘文館了,祖父寬我三天,我曠曠逃逃已逾期多日。啊,罰抄經,我現在閉著眼,都能抄出一整本道德經。」
明胤無奈,再次重複:「一民之軌,莫如法。」
廉衡:「知道啦知道啦。」他抄起兩本古籍,用帕子包好塞懷裡,皮皮一笑,「走咯,書半月後還您。」
剛一出門施步正石頭嗓子就飄來,「豆苗,秋豪讓俺給你找了輛小馬車,正侯在府門外呢。」
「咦?秋如發這是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咯?」
「秋如發??這這這外號,要叫他聽到,不得氣炸。」
「那就別讓他聽到。」
適時拐出遊廊的秋豪,冷邦邦道:「已經聽到了。」
聞聲,小鬼腳底板一摩擦,逃也似的飛出世子府。
待葯鬼步履沉沉眼皮澀澀回來后,先望明胤書房踱來,沒瞧到小鬼,語調懆懆:「人呢?」
秋豪:「走了。」
葯鬼:「走了?本仙還沒回來他就敢走?就不怕我醫死了人?這小沒良心,連聲謝謝辛苦也不說,下次決不陪玩。」
明胤待他聒完,推他一張紙,道:「信。」
薄薄紙張,字跡浮皮潦草歪七扭八,態度很差說。葯鬼看著看著不順心的嘁了聲,跳過虛情假意的言謝,直接讀到最後乞求,眼皮一挑,碎叨句:「什麼涕乞下次來,帶點無足無毛無骨無毒鱗目爬行物,有足有毛的人不遍地么……」
明胤聞言蹙眉,生出股孺子不可教也的無力感,半晌才道:「葫蘆廟,廉歸舟,如何?」
葯鬼在上京前,捕風將攜帶的信札交付予他,內容出乎意料的,竟是命其診治大小,扁鵲當時那一頓嘲諷哦簡直如滔滔黃河,連連慨嘆廉衡好個本事是個人物哦。末了他拍拍捕風膀子,自顧自道「世子爺越是上心,結局就越是慘烈,我可真不忍心往後觀吶。」捕風雖不是特懂這話,卻大致知道是為什麼,揮揮手讓他快滾,並告誡他,從今以往別碰他鴿子。
葯鬼聞言一笑,明胤眼睫一抬。葯鬼忙收了譏笑,嘿嘿嘿道:「那小聾子小啞子,得費點神。」扁鵲說時心想,世子爺您自問絕頂聰明,能斷定捕風回來老鬼我會來京湊熱鬧,卻絕料不到,我要湊的真正熱鬧是什麼。
明胤毫無溫度道:「那你先回黔靈山。找到方法,再來。」
葯鬼呲牙咧嘴無聲罵句臟,爾後才咳嗽一聲:「那不成,我還沒跟小鬼玩夠呢,再說了,過幾天不是……反正我要跟你去譙明山。」
明胤:「出去。」
葯鬼:「以為我多稀罕呆你這。」
七八日後,相里萱病見大好,其纏綿病榻二十天,陸啓仁前前後後醫治照料二十天,自古患難出真情,何況陸啓仁相貌堂堂君子有儀,相里萱知書達理窈窕淑女。原本的性命攸關生死疲勞,倏然化作命中注定天假良緣。
當此時,廉衡逮了個時間偷偷溜出弘文館,在蠻鵲棲上世子府高枝的餘音里,攜著那枚信牌,攜著備足五百兩黃金的唐敬德,齊刷刷邁進春林班,昂站梁班主面前。梁班主承世子府大恩,也未敢刁難,在廉衡三番遊說下,方點頭同意,將「八抬大轎迎回府」這一折辱人的規定更換成了「用府邸馬車接」。小大謹遵廉衡吩咐,將新嫁娘一般的蠻鵲從瑤倌、蒲柳的手心接過,橐橐橐得牽上馬車。而那倆標有「世子府」三個大字的國公府馬車,在爆竹聲里轔轔遠去,叫看熱鬧的人好一陣唏噓:
「這小唱真被世子府迎回去了?」
「馬車燈籠上不寫著『世子府』嘛!」
「這上流人物真是敢作敢當啊!」
「大人物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小人物能做就做什麼!」
「簡傲絕俗的世子爺原來也好這口?」
「比不起啊!」
「現今誰不好這口……」
「……」
馬車行至十王府街,才掉頭望城南去。施步正身輕如燕落車轅上,撩起帘子瞅眼裡邊四人,憂心忡忡道:「主子會生氣。」蠻鵲聞聲低頭,繼續擦著濃妝艷抹的胭脂。
廉衡沒理草莽,只對懵然不知的小大輕聲道:「叫他哥哥。」
小大抿抿唇:「哥哥。」
廉衡:「乖。從今往後,他就是你阿蠻兄長了。」
小大乖巧點頭,想了想問:「阿蠻兄長會跟我們住一起嘛?」
廉衡:「當然咯,他是家人嘛。不過」,蠻鵲聞聲緊張,「他是要跟著兄長,日日去弘文館讀書的,家裡的經濟大權啊,還得小大管著。」
小大:「嗯。小大一定照顧好爹爹和大小。」
唐敬德由衷讚美:「小丫頭可真乖。」爾後睨眼廉衡,搖搖頭搖搖食指,一言難盡。
廉衡這才看向蠻鵲:「阿蠻,不擦了,一會回家洗,生擦,臉多疼的。」
施步正放下帷簾前,不屈不撓道:「主子會生氣。」廉衡眥他眼,隨他一同盤坐轅外,草莽猶疑片刻再道,「明天我們去譙明山,你去不去?」
廉衡兀自慨嘆:「真好啊,真好。」
「好事成雙嘛?」
「嗯。相府小姐得良婿,我家阿蠻歸巢里。」少年望著橫陳夕陽和漫天煙嵐,心曠神怡。
「問你話呢,去不去譙明山。這一去,可要半個月呢。」
「有家焉需去遠方。」
「回頭找你。」施步正摘走寫有「世子府」三字的紅燈籠,便作雲中燕遠遁。
廉老爹對蠻鵲的降臨,一聲沒吭。但他握拐杖的手,和太陽穴如蚓的青筋,讓廉衡還是擻了擻,連同唐敬德,都跟著咽了口口水。不說氣場這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