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長夜難明
唐敬德待三人回來,撇個冷眼迤邐而去。廉衡望著他背影,邊解披風邊嘟囔:「好好一塊和田玉,夜長,也只能裝成一塊泡菜石。」
明胤悶聲一刻,才吩咐道:「弄桌飯來。」
秋豪:「這都快三更天了?主子不是已吃……這就準備。」細頭髮退出后,瞥眼屋內勾頭不語的少年,再吩咐追月,「去備輛馬車。」
廉衡埋首桌前,顯得很累,彷彿方才,是他扛著施步正縱躍個來回。就在一眾以為他會沉默到底時,他忽道:「殿下早就意在鈔政,而我,一直在自恃聰明。」明胤不語,廉衡自顧自苦笑半聲,將腦袋擱桌上,木然地盯著茶盅。明胤揮了揮手,尚在門口恭站的柳心,默然退出。「我總在想,那日,太子作壁上觀,是因他想要籠絡所有人。而您按強扶弱,總不是因我特會罵架。您招募我,除了烏叔,到底還有什麼。」
明胤一默如雷。
廉衡:「以烏叔能量,栽培我四年,自然是我有特殊價值了,不知殿下,可也因這份價值。」
明胤一默如雷。
忽然環佩鈴鐺,飯香送爽,死氣沉沉的廉某人倏然坐直,兩眼烏溜放光:「雞鴨魚肉來了嗎這是?」
一穿戴考究的大管事哈腰邁進,恭站門口:「世子爺,酒席都備妥了,讓您久等。柳心、尚清幾位姑娘,都侯在門外呢,可要她們進來助興?」
廉某人急急回應:「要要要……要的要的……」
明胤不冷不淡:「無需。都退下吧。」
待秋豪推開隔門,廉衡兩眼發綠、餓虎撲食地撲飯桌上,繞著桌子左三圈右三圈大驚小怪道:「啊八寶鴨啊飛龍湯啊煲鹿筋……」
追月冷嘲:「沒見過世面。」
廉衡嬉皮一笑:「世子乾坤獨秀,小子見過了世子,就沒必要見什麼世面了。」
追月睨眼他:「巧言令色。」
廉衡聳了聳肩,轉問明胤:「能吃了嗎?」明胤默允,然而他當真拿起了筷子,卻不知想吃什麼,索性罷筷。他心裡添了件事,這事讓他一度明確的仇家變得一再模糊,真相更成了千重水萬重山。
施步正見他放下筷子,問:「你咋不吃呢?俺剛可是聽到你肚響了。我跟你講,抱月樓的飯,可是一絕。」
廉衡搖頭,毫無食慾道:「我想裝得開心。可我裝不下去了。」
明胤知他滿腹疑慮、滿腹驚懼,也知他在往自己最怕的那方面去想,靖默片刻顧左右而言他:「想多做少,大忌。」
廉衡卻直直盯著他:「我倆約法三章,如何?」
追月:「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呢?!」
廉衡依舊直直盯著明胤:「大節大義上,絕對,互不欺瞞,如何?」
明胤還是沉默,彷彿他除了沉默,就會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秋豪上前插話:「不如何!」
明胤:「秋豪。」
秋豪聞言退下,廉衡端起明胤放下的茶盅,不咸不淡敬給他。然而倆人皆未喝那一盅茶,以是這一約法三章顯得那麼蒼白。廉衡鬆緩些表情,覷眼滿桌食物,赧然一笑:「讓我狐假虎威再賣弄一會會聰明唄。」言訖兀自開門,望向游廊盡頭、彎腰靜站陰影里的一老僕役,喊道,「那位叔伯,您能過來下嗎?」老僕役不過一站崗奴才,聞得踏月閣尊客喊聲,以為聽錯,廉衡頓了頓再喊,「那位叔伯,您能過來幫個忙嗎?」
大管事忙奔上前:「貴人有什麼需要?吩咐小的即可。」
廉衡冷冷瞥眼他:「又非喊你,閃一邊去」。管事雖不高興,臉上卻不敢顯露半分,只能退居一邊。老僕役見踏月閣貴人一再招手,這才忙忙躬身上前,跪地行禮。「叔伯幹嘛虛這麼大禮,這不折煞小子。」廉衡忙扶起他,瞥眼他手腕淤青,溫吞道:「叔伯,小子想打包些吃食,您能幫我覓幾個食盒嘛。」
老僕役:「老奴這就去。」
廉衡這才睨眼大管事:「叫你們肖二老板,就方才在門口站迎的黃皮寡瘦,叫他速來見爺。」大管事抬起正眼,將面前硬茬掃量幾番,窺眼明胤,方喏喏退離。
施步正:「豆苗你真不吃啊?」見他搖頭,「你找肖二老板幹啥?」
廉衡軟糯糯一笑:「仗勢欺人,感受一下你主子的王愾。」言畢頓了頓,問,「帶銀子沒?」
「給你。」施步正大方無比的從懷裡掏出貫寶鈔。
「我要碎銀。」
「哦。」草莽再掏向懷裡,「五兩。夠不夠。俺可攢了大半年。」
「你主家可真摳!」
「還……好吧?」施步正撓頭。
秋豪重重咳嗽聲兒:「你倆!」兩人聞言立正。
施步正見他將五兩碎銀揣荷包里,撓撓腦袋嘟囔句:「要……還……」
廉衡:「還還還,真是,你我情誼,還不敵五兩銀子?」
施步正面有愧色:「不是……俺是說……俺……」
廉衡赧然一笑:「知道知道,你想攢錢娶媳婦嘛。就當我替你保管咯。三年後我發跡了,必當奉還寶鈔百貫。」
施步正聽話不聽音,避開重點問:「三年,太久。」
廉衡憋笑,頭頭是道為他算賬:「二哥你想啊,如今一兩等於寶鈔十貫,五兩即寶鈔五十貫。三年後,我還你百貫,相當於你整整賺了一番。這可比放『通匯錢莊』這些扒人皮喝人血的地方生利、划算多了。你銀子擱我這越久,我奉還你愈多。比如說它十年八年,待俺封侯拜相,興許會奉還三百貫四百貫,屆時,要啥美人咱娶啥美人。」
施步正聽到「通匯錢莊」時不由緊張,沖小鬼急遞眼色,奈何廉衡算賬算得興正上頭毫不察情,待他話停,草莽也已聽得眼睛雪亮,忘了要眼色示意,而是跟著他直接了當:「十年,十年好了,十年後你還我百貫就行,俺也不多收你利息。」
且不說小鬼妄自譴責「通匯錢莊」,單就他捉弄施步正,秋豪已然看不下去。末了細頭髮只能瞪眼施步正,硬邦邦道:「你還十年?人把你賣了你還幫人數錢!他上趕著整飭鈔法,你就沒想過為啥?寶鈔一日一貶,今天一貫尚能買一石米,一年後興許連一斗都買不來(一石等於十斗)。你還十年,十年後怕你連碗水都買不……」
「秋豪。」明胤溫沉打斷。也不知為何,他更想看到他,古靈精怪神氣活現的天真可愛,其若暮氣沉沉,必令他心口憋悶。可怪就怪在,小鬼在他面前,卻總是暮氣沉沉。他忽然明白,廉衡其實厭憎於說話,但很多人很多事,迫使他必須說不停說,所以他沉默下來往往難掩倦態。也因此,他今日的幾句譏諷,才招致其強烈反感。
明胤出神之際,秋豪亦心裡盤算,他主子現在不僅在引狼入室養虎為患,更是要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但他深知,明胤其實在彌補,竭誠補償,可陳傷深塹,焉能癒合。主僕出神之際,廉衡同施步正吵吵鬧鬧間,便將草莽懷裡一瓶跌打葯順到手裡,一併裝荷包里。
施步正詫異:「你還有這手?」
廉衡嘿嘿一笑:「薄技傍身,江湖好混。」
施步正突然面容峻肅,不當他萬年二哥改用板正大哥的語氣,質問:「誰教的你這些不三不四、偷雞摸狗的本事?」
廉衡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涌金巷神來手,我大哥。」
施步正:「誰?」
當此時,老僕役拎著兩食盒請安入內。廉衡迭忙上前:「您老看著打包。」老僕役也未多言,埋首認真打包。橐橐橐的七八個腳步聲傳來時,廉衡將荷包沖施步正晃晃,邊說「叔伯,八寶鴨您囫圇個包好」邊將荷包巧捷萬端地塞老僕役懷裡。秋豪、追影不無詫異,畢竟見慣了他使壞,突然向善略不適應。可施步正卻恍然大悟地笑了,嘿嘿嘿的。這小子,一貫壞得有滋有味,他倒沒看錯人。
抱月樓二東家肖弭志,門口揖了揖禮,抬腿邁進,恭問:「世子殿下叫小的來,不知有何指示?」
廉衡一馬當先:「指示在我這呢。」
肖弭志一臉狐疑:「敢問閣下?」
廉衡:「肖弭志肖二老板是吧?」
肖弭志:「正是。」
廉衡恭維順帶調侃:「肖弭意肖弭志,真是久仰大名如雷貫耳。瞧您兄弟二人,將這抱月樓打理得燈火熒煌井井有條,難怪顯貴們都愛跑這來消弭意志、澆愁澆苦。」
肖弭志聞得調侃,面露不悅,再次追問:「不知閣下?」
廉衡:「城南,葫蘆廟街涌金巷一哥,發財是也。」
一聽城南貧民窟,肖弭志腰板立馬挺正:「你找我來,所謂何事。」
廉衡對此勢利眼見怪不怪,依舊面含微笑,菩薩心腸道:「議正事之前,小生閑話一句。不知肖老闆,近年出恭難易?可是多食易飢?」肖弭志聞言凝神,袖內雙手一時收緊,廉衡察情,心說自己倒是猜對了,便不冷不淡繼續道,「眩暈幾何?視線可佳?」
肖弭志神情緊張,轉瞬恭敬:「先生字字中的,想必是隱士高人,敢問先生,高就何處?」
廉衡:「小生不才,一為世子府客卿;二為世子府在用醫仙,華佗第三十二代傳人,華仲景不假。」
明胤淺淺一笑,抿口茶。
施步正一臉抽搐,心說這小子啥時候還懂醫理了?說大話咋就從來不帶打草稿?
肖弭志心想能入世子府必然是有真本事了,保不齊他沉痾可愈,便放鬆戒備,再恭敬一分道:「先生既為世子府在用醫仙,醫術必然一騎絕塵。在下沉痾久纏,先生已然瞧望清楚,不知,可否,替在下……」說時看向明胤,準備奏請不情之請。
廉衡:「肖老闆罔顧大夫叮囑,便是師祖再世,又有何用?」
肖弭志:「先生此話何意?醫藥膳食,在下並未有一絲差錯。」
廉衡:「酒和那方面呢?」見肖弭志一時語塞,廉衡姦猾一笑,「肖老闆若想長壽,一,酒必戒;二,這房事,能逃即逃,以免jing盡ren亡。」
這話一灑,明胤失口咳嗽。追月烏目沉沉。
廉衡被明胤一聲輕咳搞得怪不好意思,看眼眾人盡皆面面相覷,才知自己過於剛過於猛了,忙拆補句:「俗話說『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戒酒戒色,人人有責。」
肖弭志臉面難堪,便找補句:「先生此言,豈非在作弄在下?」
廉衡:「有無作弄,老闆自知,何需反問。」
肖弭志尷尬片刻,情知遇到了真人,索性放下身段面子,真心求葯:「先生若肯懸壺濟世,我肖弭志傾我所有,在所不辭。」
廉衡依舊一派高冷:「『清胃瀉火,養陰生津。』老闆遍尋名醫,奉送您的多不過這話,多不過那幾個方子。歸根結底,在您自己。」葯仙說得狠絕,肖弭志也就無甚希冀,頭頹然垂下,廉衡擺正坐姿,這才又道,「不若這樣,今夜回去,我為老闆細心開副方子,老闆明日來府領取。而你,保證戒酒戒色半年。如此,半年後不見效果,且到世子府唯我是問。」
肖弭志:「當真能……」見廉衡臉色如水,轉口道,「若遵了先生之言,在下能恢復體格富態如初,必當奉上黃金百兩。」
廉衡:「小生不缺銀。」
肖弭志:「那,先生若有請求,肖某定當竭誠相助。」
廉衡並未接茬,目指明胤,大言不慚朗聲道:「世子殿下乃我結義三哥,唐敬德乃我結義四哥,小生地位,老闆已然知曉。」
肖弭意腰再躬低三分:「自然知曉。敝人方才,有眼不識泰山,望貴人海涵。」
廉衡:「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避退門外的僕役,是小子鄰家叔伯,您看,他繼續當班站值,合適嘛?!」
肖弭志忙道:「既是貴人鄰家叔伯,起碼得當個分管膳事的。」
廉衡:「肖老闆悟性通透,沖這,您消渴之疾,來年可愈。」
肖弭志:「借貴人吉言。」
廉衡:「言歸正傳。小生深夜敘話,乃出於好心,想著給老闆倆建議,您且聽聽。」
肖弭意:「貴人請賜教。」
廉衡望眼明胤,見他河清海晏依舊品茶不語,四方波靜單調到影子都呈淺灰色,咳了聲自顧自攪風攪浪道:「一,關於地底『松骨奴』。」
松骨奴是暗夜裡的生意,不管是「吃飯的」還是「被吃的」,任何人,從不抬在明面上說。廉衡驟然提出,令肖弭意眉毛直擰了擰,但礙於他葯仙身份,語氣也只能略顯不悅:「關於地底,貴人倒是有何指教?」
廉衡面色跟著覃寒:「聽說銀樓松骨奴,『吃一次飯』,不死銀二兩,死了銀十兩。何以京都第一樓的抱月樓,吃一次飯,不死銀一兩死了銀五兩?」
肖弭志:「行有行規,五兩已是大價。」
廉衡:「那將銀子折成寶鈔,給付親屬,也是行規?」
肖弭志:「朝廷明旨,通行寶鈔通行天下,嚴禁以金銀交易。」
廉衡:「哦。那,貴地結賬,只收銀不收鈔,算不算知法犯法?」
施步正噗嗤一笑。而肖弭志明霽的臉色再次鐵青:「先生此話,目的為何?」
廉衡:「『空殼子空架子視人命為草芥子,肖勢眼肖利眼待銀子為親兒子。』銀樓編排的笑評,肖老闆可曾耳聞?」言訖,他捎眼肖弭意,見其已被撩撥得額頭起筋,心說這二東家確實要比他哥肖彌意好對付些,便將言繼續,「以美色惑人,他銀樓有何資格,同抱月樓比肩!」
肖弭志辭氣激憤:「我抱月樓源清流潔、郢中白雪,豈是他們想比就比的。」
廉衡:「因而小生不明,肖老闆何故傷自己陰騭,替人捂緊口袋?」
肖弭志:「此話怎講?」
廉衡反問:「那肖老闆不將松骨奴身價漲到銀十兩銀百兩,又怎講?」
肖弭志:「這……」
廉衡:「首先,這錢由富家子弟出又不是老闆您,您替他們捂緊口袋,轉身他們在銀樓說您抱月樓主子廉價以是奴才廉價,您何故受他們閑言碎語;其次,肖老闆情知,願當松骨奴的,不是家裡急災就是親人急症,您漲銀權當是劫富濟貧,積攢功德不好么;再者,您細細品,這傷勢越重銀子越貴,富家子弟施起虐來是否就會掂量輕重?松骨奴是否就不易致殘更不易致死?其死傷程度大幅降低,不正好保證了您的『供』嘛?據我所知,肖老闆為保證『貨源』可騙了不少乞兒丐僧。要我說,與其擔著風險四處尋找貨源,不若好好保護手上這些甘心情願簽字畫押的窮奴;最後,也是關鍵一點,銀樓誰開的用不著我道破吧,他們可恨不得扳倒抱月樓一枝獨秀。刑部尚書佘斯況,每天派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們,您可得知道啊,設若哪天,你們往亂葬崗送屍首時被捉個現行,到時候不管老闆背後由誰罩,人命官司前佘斯況想定您什麼罪可就定您什麼罪,而您背後大樹,了不起賠掉您這棵門面松,回頭再栽棵便是。抱月樓還是抱月樓,肖老闆可就不再是肖老闆了。」
肖弭志眉頭緊鎖,不僅其句句直擊要害,更在他挑破了自己不過一棵「門面松」的事實。心悸之下他看眼廉衡,再看眼明胤,方俯首道:「承先生美意,在下竭誠辦妥。」
廉衡乾脆利落道:「這建議二,隨心一想亦隨口一提。老闆聽聽即可。」
肖弭志:「貴人請說。」
廉衡:「抱月樓佳肴日日有九成剩餘,肖老闆不曾想過物盡其用?」
肖弭志:「您的意思?」
廉衡:「錦上添花不覺美,助人為樂眾稱羨。」
肖弭志略一沉吟,點頭又做搖頭:「施捨好是好,就怕……」
廉衡:「您是擔心,乞兒丐僧窮苦人排隊領食,損傷門面?」
肖弭志:「是啊,家兄最好面子,恐怕他不會答應。」
廉衡:「小生建議,是貴樓於門前增設『施食檔』,每日正午、昏暮時分施贈佳肴。此行好處,抱月樓『達則接濟天下』的美名,將遠蓋以色娛人的銀樓。倘若說,之前出入貴地是為追求高雅,而今後,則是變相周濟天下。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貴樓生意必將如日中天。」廉衡頓了頓,道,「言盡於此,肖老闆自行考慮。」
肖弭志沉默片晌,鄭重其事道:「感謝先生仗義提點,兩個建議,必當……」
廉衡只手托額,閉著眼,單手擺了擺示意他退下,累煩了的樣子與方才長篇累牘的心機少年出現質的區別。肖弭志不好再說,向明胤躬了躬身,識相退出。可被他三寸不爛之舌驚在原地的四英,開始接連發問,並不准備給他安靜。
追影:「小先生當真會診病?」
追月:「三斤的鴨子兩斤半的嘴,厲害啊。」
追影:「為何說肖老闆是棵門面松,難道他背後?」
追月:「銀樓編排的順口溜,是你隨口編的吧?」
秋豪:「煽動肖弭志,撩撥銀樓,小心惹火燒身。」
追月:「小時偷針,大時偷金。」
秋豪:「為何將銀子塞給那僕役?他是你的暗樁?」
施步正在一連串發問中,見明胤悄然斟杯茶,推廉衡面前,亦插嘴道:「豆苗,你要不喝口茶,剛說了挺多話,怪累的。」
廉衡緩緩睜眼,嘴角滲出一絲笑,問他:「你可信我會瞧病?」
施步正撓撓頭,想了想:「俺見你家裡好多醫書,就問小大,小大說你身體一慣不好,沒錢看郎中成天盡糊弄自己。不過現在葯鬼來了,咱也就不怕了。」
廉衡赧然一笑:「二哥,你信我。我就是偷,偷的也只是女子芳心!」
追月自然聽懂這話是沖自己來的,可追月雖噎食,卻不是因噎廢食的主,反唇冷譏:「你以為你在積德行善?」
施步正難得敢瞪眼女將軍:「追月你咋跟秋豪一樣,老針對他幹嘛?」爾後瞪回廉衡,道:「還有你小子,沒事幹啥老摸人姑娘手啊,這都被人揍幾回了,咋就不長記性。」
廉衡赧然再笑,也未喝面前那盅茶,起身走近施步正,問:「他們好奇的,二哥當真不好奇?」
施步正剌剌一笑:「俺不好奇,你天生聰明,不管說啥做啥鐵定有你自己的打算。」
廉衡嘻咪一笑:「二哥永遠是二哥。」言訖卻轉向其他四英,「既然你們好奇,那我現在解釋給你們:以肖弭志身份背景,肥頭大耳更適合他,然他形容消瘦,必然患疾。作揖問安時,他不停抿唇,說明口乾。又不時揉眼,說明視線不佳。消渴病,膏粱肥甘之變,酒色勞傷之過,富貴人病,貧賤者少有。因而我大膽一猜。而消渴病者慎三,一飲酒,二房事,三鹹食及面。以他身份,酒和女色很難禁缺。因而我猜什麼是什麼,他才信我是葯仙。」他頓了頓,再道,「抱月樓背後人物,非友即敵,且是大敵。肖弭志再是門面松,作為二東家,令他對世子府放鬆警惕,有益無害。所謂『信而安之,陰以圖之。備而後動,務使有變。』外示友好,麻痹敵方,不能說內藏機謀,但絕對暗伏殺機。『施食檔』和『松骨奴』,利民,但中間毫無平衡,終將反噬抱月樓,瞧著好了。」
他盯著秋豪,不咸不淡再道:「艾葉消腫消炎、殺菌止血,那老奴一身艾葉味,腕口又全是淤青,因而我猜他,到地底被人『吃過飯』。我塞他銀子,是因,我爹,至於為什麼,多不過以前窮卻總能想法設法活下去,你大可不必再調查他,給他惹災。撩撥銀樓,那是因我敢撩撥。既然太子都開始因我獨一無二的價值,不想把我怎樣了,我為何不能乘機翻點浪?你大可不必警示!」
再盯向追月:「積德行善?」他拎起食盒,涼涼道,「長夜難明。我是怕黑夜裡待久了,作惡太多,死後被發配到『無間地獄』。」
施步正這時上前一步,將他手裡的兩食盒拎過去,嘿嘿一笑先走一步,廉衡涼涼掃眼四英,橐橐跟他身後。明胤踱出踏月閣,看著一高一低離開的背影,竟生出了關草莽小黑屋衝動。廉衡對施步正太過信任,對他們太過防備冰冷,強烈反差,這讓他極為不爽。很不爽。
抱月樓真主是誰,只有明胤和秋豪知曉,因而廉衡憑藉敏銳的觸角,斷定其非友即敵且為大敵,確實令人欽佩,亦令毫不知情的其他幾英咂舌。小鬼的聰敏,不容他們置喙,愈接觸越是如此,因而也在後來,他要幹什麼,他們才潛意識地願聽他指揮。
馬蹄寂靜敲石板上,廉某人默坐下首一路假寐不語。
將近葫蘆廟街時,施步正倏然一嗓子,問廉衡:「豆苗,是不是先去葫蘆廟?」
廉衡:「嗯。」
秋豪:「去廟裡幹嘛?」
施步正:「去了你就知道了。」
秋豪雖然無奈,也只好囑咐馬夫望破廟去。馬車止步后,施步正掏出火摺子,拎起倆食盒望廟裡去,小鬼亦跳下車跟他身後。借著幽暗光光,破廟裡橫七豎八大大小小的乞兒丐僧,令追月斜飛雲鬢的柳眉直接皺了幾皺,待二人悄悄安放好食盒出來,女將軍瞥眼施步正,首次放軟語調對廉衡說:「你又能幫了多少人。」
廉衡聳聳肩,也未答話,徑自爬上馬車。
追影卻望向廟裡,接話道:「不以善小而不為。」
車內,明胤緩緩傳令:「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