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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重見天日

  日出月落,捻指十日。

  廉衡出獄時,候在天牢門外的是唐敬德和青蟬。這位抹月秕風、逛逛游游的富貴神仙自在他意料中,他卻還是拿腔拿調排侃句:「呦,哪裡有熱鬧哪裡就有花師兄芳蹤,天牢都不放過。」

  唐敬德瞧望眼小崽子蒼白菜雞的面色,沒忍給他一扇柄,卻不忘跟著他拋聲調嗓:「這十天你倒挺滋潤的,把進天牢當成進花樓,你小子頭一個。」廉衡呲牙一笑,唐敬德翻個無法理解的白眼,清滑道:「行了麻溜走了,敖頃和那老鬍子狀元,還在外頭守著馬車呢。」

  廉衡卻忽然止步,問:「史相隆關哪了?」

  唐敬德:「我管他史香龍還史臭蟲,這又誰啊?」

  廉衡挖他一眼:「給我粒碎銀。」

  唐敬德既怕他惹事又特想湊熱鬧,心底微微糾結,畢竟這小子鑽天打洞的本事他已領教一二,扭捏一會方從袖兜里掏出粒碎銀給他,廉衡接過轉身踅回牢房,直奔典獄長處。唐敬德「勉為其難」地興抖抖跟上。青蟬「哎哎」喊幾聲,二人已消失在嘿唆唆通道里。典獄長看眼唐敬德這塊行走的活金牌,心知惹不起,廉衡問啥他自然就答啥了。臨了廉衡遞他粒銀子,道:「給佘大人捎句話,想讓他活,新供狀立馬呈送陛下。」

  典獄長望著直奔地牢的倆身影,一刻不敢怠慢,命人火速到刑部衙署向佘斯況傳口信。

  如果天牢滿是陰暗,那地牢就只剩骯髒。臭氣熏天濕氣森森,一聲伴一聲的受刑之人的低低呻|吟聲,幽幽蕩蕩像鬼啼。腳步聲驚動了角落裡一群啃死骨老鼠,刷拉拉一聲亂躥亂跑,嚇得唐敬德直接跳廉衡身上。誰能想象一八尺男兒活生生背在一五尺女兒的身上……的慘不忍睹?若非獄卒攔著,廉弱雞完美一個狗吃屎。

  唐敬德從他背上落地后,因光線昏黑,也看不出臉是粉是紅,連心虛咳喘都沒得,想來是顏面大損,驚魂未定。可惜獄卒不長眼地「噗嗤」一聲,唐敬德自然「吧嗒」一扇子給他。獄卒忙道:「小的什麼都沒看見。」

  廉衡鄙視搖頭,跟著獄卒望前方走,對身後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唐小膽不溫不火句:「師兄將來,最好娶個追月一般的女將軍,膽肥。」

  唐敬德立馬回嘴:「我才不娶那類母夜叉。」

  廉衡:「哦。那,師兄想娶什麼樣的?」

  唐敬德腦海刷的閃過一身形,自己都怪不好意思,便直接沖廉衡後腦一扇子,道:「多大點人,等你這小身板開化了再跟爺論道。」挨打之人油然「嘁」了聲。

  獄卒領二人至目的地后便識相退避。廉衡抬手輕輕彈了彈牢柱,「叮叮」兩聲脆響,爾後趣味十足打量著蓬頭垢面、縮在角落的馬萬群的連襟,吃吃一笑:「史大人好啊。」

  史翰林緩緩轉頭,一臉悲傷滿臉冤枉,有聲無氣慢吞吞問:「不知閣下?」

  廉衡:「都一個月了,馬大人還沒將您撈出去。」

  史翰林猝然緊張:「你究竟何人?」

  廉衡:「想活嘛?」

  史翰林沉默未答。望眼身份尊崇的唐敬德,復又沉沉盯著面前的黃口稚子,一時不明所以。春闈事發后他直接枷鎖下獄,神童的風頭他自然不曉。廉衡嘻咪一笑,倚牢柱上不緊不慢道:「寒門學子呼聲高,陛下盯得緊,你姐夫就別指望了。將功補過,咱得自救。」

  史翰林:「將功補過?」

  廉衡:「大人入職翰林院前,當過幾年北監典簿。可有?」

  史翰林點頭:「有。」

  廉衡:「北監的生員,『貢監、舉監、蔭監和例監』現今都什麼素質,大人最清楚。可是?」

  史翰林未置一詞。

  唐敬德扯廉衡一把:「你小子想幹嘛?」言畢附他耳邊,再低聲,「周鼐一案,原來是你搞出來的?」廉衡嘻咪一笑。唐敬德「嘖」的一聲手抬起落下,要打沒打,凶相畢露。

  史翰林走近牢門:「你想讓我將北監生員的拔貢內幕,寫狀紙上?你覺得本官會寫嘛?」

  廉衡失笑:「本官?您還以為自己是個官!」

  史翰林:「本官與你無話可講,煩請離開。」

  廉衡:「翻翻您老底子,嘖,滿紙辛酸淚吶。科考二十五年,年年名落孫山,若非機緣巧合結識了馬萬群胞妹,焉有今時的順風順水。」

  史翰林:「那又如何?」

  廉衡不緊不慢:「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廉衡說時湊近他,陰森森道,「既然如此恨這制度,如此恨蔭監、舉監,臨死將他們拖地獄,不也挺好?」

  史翰林鐵目沉沉盯著他,廉衡腰板挺直看回去,二人對視片刻鐘,史翰林才毫無希望道:「搬不倒的。」

  廉衡:「大人只需將知道的一五一十寫紙上即可。」

  史翰林:「他們豈會讓狀紙出現在陛下面前。即便馬萬群,寧可殺我,也不會讓這份狀紙,出現在龍案之上。」

  廉衡:「大人只管寫就行。」他頓了頓,湊近再道,「當然,最好將您手上的賬本名冊一併附上,效果絕佳。」

  史相隆大驚:「你怎知……怎知……」

  廉衡心說媽耶,真有?果然兵不厭詐!他溜了溜鼻尖,讓唐敬德速去找些紙墨來,夜遊神竟聽話的去了。一炷香|功|夫,史翰林就將北監拔貢內幕,及監生們買賣代筆文章完成考核的詳細經過寫紙上。果然心頭最在意的東西,最了解,廉衡倒是挑對了卒子。小鬼將他訴狀收走後,叮囑他再寫一份專門咬告敖黨一眾讀書子弟的狀紙,待佘斯況來后交付於他,轉呈明皇他鐵定樂意之至。臨走,史翰林喊停他:「當真,能推翻?」言訖聲色哽咽,再道,「罪臣並非貪財鼠輩,收受賄賂,只因看不慣他們徇私舞弊,才想著狠狠勒索一筆,出口惡氣的。」

  唐敬德哂笑:「解恨的方式那麼多,您偏挑噁心到自己的。」

  史翰林淚目涔涔,望著二人離逝背影,悔不當初。

  二人臨見天日,唐敬德突攔身在前,表情十分嚴肅,與方才他從地牢望地面走的東躲西怕天壤之別:「汝之風格,想一出是一出么?!」

  廉衡掏出懷中訴狀,語氣冷靜:「待刑部訴狀遞進大內,將此訴狀,與之調換。」

  唐敬德覷眼身側,末了指指自己:「你在跟我說?」

  廉衡再道:「找個高手,比如世子府那隻跳來跳去的蝙蝠,去史翰林家裡翻出名冊。還有,讓楊鴻禮湊巧進趟宮。」

  唐敬德再看看身側,再指指自己:「你在跟我說?」

  廉衡挖眼他:「派你來,你總得發揮些餘熱吧。」

  唐敬德即刻反駁:「誰說我是他派來的?」

  廉衡狡笑:「我有說是他嘛?」

  唐敬德……「我是怕你小子沒人接,哭泣,才勉為其難看眼你,別蹬鼻子上臉啊。」廉衡懶得搭理。唐敬德卻開始喋喋不休,「話說,你怎知道他是馬萬群妹夫?」「你怎確信他會寫訴狀?」「又如何知道他有小賬本?」「還有楊鴻禮,這太子太傅可不是你想請就請的?」「找他能頂啥用?他一明哲保身『老好人』。」「你怎什麼都知道?」「你以為你是京城百曉生么?」「還有啊,你這一鬧萬卷屋代筆生意基本得跑光,萬銀會掐死你!」「……」

  廉衡想知道的,烏叔不吝提供。

  除那真相背後的真相。

  選擇史相隆,無外乎這位馬萬群最瞧不上眼的妹夫,是位曾頭懸樑錐刺股一步一腳印、意欲規規矩矩走仕途的人,這種人最恨的,自然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卻總能平步青雲的世家子弟。楊鴻禮境況雖比他強,但所得所有也是用堅韌意志和無盡功夫換來的,走得亦坎坷崎嶇。二者本質上是一路人。因而,明日他一旦入宮,明皇自會盤問這位將繼承崇門衣缽的大家儒學,有關史翰林狀詞所訴。不出意外,這位太子太傅應該是很樂意促成「取消北監監生優先拔貢資格,實現真正的公平取士」這件事,而明皇不出意外也將欣然同意此舉。周鼐一案最完滿的結果,歸根到底,就應該是這一「於滿庭官員或功勛外戚之子弟是一道天雷,但對他對大明卻是有益無害」的精準獵殺。

  祖上造罪兒孫贖。這才只是開始。

  廉衡邁出獄司兩丈高圍牆,甫一瞥見佇立馬車邊的老少魯儒,肅然起敬犇忙跑近。躬身迎前行君子禮,見二人面色略陰,心知他們要開始啰唣教育自己了,先一步賣萌:「我廉衡自知烜赫一時,盛名遠播,但諸位夾道歡迎,上趕著結交我這紅人的步伐有些過分了啊,作為飽學魯儒,吾等還是要低調。」

  敖頃和周遠圖被他逗得不免發笑。教訓只能雪消。

  唐敬德一步三晃踱過來,翻個無法理解的白眼,啐句:「臭小子,對花爺怎就沒這麼熱蓬蓬熱麻麻的。爺方才說了一路,愣是沒換回你一聲響屁。」

  廉衡:「你本一熱灶,不若他倆需小子冷廟燒香。」

  唐敬德:「熱鍋炒菜,不挺香。」

  廉衡:「萬一我倆純潔的友誼串味咯……」

  敖頃低咳一聲:「衡兒,你又……」

  唐敬德:「又沒皮沒臊。」

  周遠圖失笑接茬:「小相公身陷囹圄,心態倒是極好。」

  唐敬德:「他是身陷花樓,滋潤著呢。」

  幾人就這樣溜腿溜狗有一搭沒一搭,邊聊邊走,青蟬默默架車尾隨。聞得周遠圖並未按律封為「翰林院修撰」,而是與孟延儒、敖頃一道封為翰林院編修,廉衡不由笑諷:「吾皇度量還真是『高山大川』。」

  唐敬德肅然正色,低斥:「有幾顆腦袋夠你踢著玩?你可知有多少金翼尾隨?」

  廉衡啞然:「金翼?」見閑人神色冷峻,緘口未再多言。行至半道方各自分手,廉衡隨青蟬趕往弘文館正式挨訓,敖頃周遠圖則忙著去翰林院供職。只有唐敬德這逛逛游游的富貴閑人,在廉衡眼神示意下,不情不願地前往萬卷屋找狸叔,爾後才拐進抱月樓白日吃酒。

  游神剛拐至朝天街,餘光兒就鎖住了跟在他身後的一隻輕燕,金翼跟的是廉衡,他這一無是處的散仙誰肯青眼相看?!一瞬靈光乍現,彷彿發現了多麼了不得的趣事。兩瓣桃花眼札了幾札,嘴角便挑抹風流,步姿是愈發裊娜,整個人愈發地有礙觀瞻大街上走。而他的青玉腰帶上,不知覺間已掛了塊烏木雕上去,一晃三搖中,起起落落徐徐拍打著緋袍。

  身後那隻輕燕在盯見烏木雕時,雙眸滿天寒霜,姣容如冰似雪。

  游神先自萬卷屋進去,交代狸叔小鬼討求的三件事,一一照辦即可。

  狸叔:「探取名冊、替換刑部送呈訴狀,及讓楊鴻禮進宮,皆輕而易舉。但公子應當明白,一旦陛下取消北監監生們的優先拔貢資格,萬銀的生意恐將……」

  唐敬德:「燕子箋生意,賺的本就是我零花錢,我都無所謂,萬銀哭一哭鬧一鬧也就得了。」

  狸叔:「好。」

  唐敬德轉身幾步再轉身叮嚀:「先別告訴他,就他那顆水晶心……」

  狸叔:「溫水煮青蛙。老夫會在事發之前,一點一滴滲透給他。」

  唐敬德心說你個老狐狸,恬然一笑,轉身離開。剛剛踏足抱月樓漢白玉石階,幾個紅妝縵綰就蜂湧蝶撲。也難怪,閑人可是抱月樓尊貴無比的常客之一,即便孤標獨步的柳心,還是落落難合的蘇尚清,尚不敢薄他粉面,遑論這些個紅綃不長、纏頭不多的迎來送往。

  一女:「公子可好久沒來了,您就不想念奴家彈琴,柳心姐姐軟舞嘛?」

  一女:「就是,公子莫不是去了銀樓,或春林班,便忘了抱月樓眾姐妹了。」

  緊跟不輟的輕燕捏緊手裡幽冥刀,盯了片刻便恨恨遁隱。唐敬德梢眼她,提了提眼瞼,這才一派風流說:「花爺爺這不來了嘛,銀樓的庸脂俗粉,爺怎屑於。世子府的巧匠懷素,又託人給爺送來了好多獸筋繩,過幾日爺就給你們逮只小野貓來。」

  一女:「世子爺?」

  一女:「世子殿下一年不來一回,終究是咱姐妹化不進他眼裡。」

  一女:「公子與世子爺相交甚好,倘能邀約齊來,姐妹們定精心準備歌舞,必娛君目。」

  唐敬德合攏骨扇,瞧不入眼道:「那尊冷鍋冷灶,爺可燒不暖。爺還是逮貓好了。」

  一女:「奴家們不稀罕貓貓狗狗,就稀罕公子。」

  一女:「可不,就望著公子多來兩回呢。」

  方才還掂著世子府的冷鍋冷灶不收心,這會一個個演得雲愁雨怨跟多稀罕他似得,游神嗤然一笑卻毫不計較,只樂津津道:「爺日前認回個兄弟,他闖了禍,爺當真替他料理了幾天家事,是以無暇分身。有機會爺把他帶來,那可是個鑽天打洞的妙人。」他說時壞笑,「別說,那小子流光水滑的,你們一準喜歡。」

  紅妝縵綰們只顧捂嘴偷笑,嗔他沒個正經。

  但不正經人這些天是當真正經了幾日。敖頃和遠圖公不是瓊林宴推杯應付便是翰林院忙著奉旨,葫蘆廟三口便只能由他這閑人臨忙照拂。不知算敖頃的懇求,還是世子府不動聲色的囑託,亦或他自願罷了,總而言之廉大膽獄中十日,游神屁股後頭沒少跟著小大、大小兩毛孩,遊盪各鋪子到處買點心。一個大孩子兩個小孩子,玩日愒歲翻波戲浪,快活地心想廉衡不若永遠牢里蹲好了。

  春意盎然,杏林落英繽紛。

  廉衡下了馬車,一步三疑邁進書院,穿廊過舍,候在闔廬外靜待青蟬通稟。少年神思飄遠,凝望著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滿目凄惶。若父親大人康在,儒父興許就頤養在皇家別苑了,就不會有這御賜弘文館。彷彿他的凋逝,除了將那未竟心愿留給自己,更將那一縷銀魂素魄化作這書院一切。一座他夙夜夢寐的書館。

  青蟬緩緩拉開閣門,彼時日正,暖黃的光暈透過窗柩碎碎傾灑一地,陳設清簡的闔廬內竟生出浮嵐暖翠的山川隅影。廉大膽獃頭獃腦畏眉畏眼,止步難前。

  青蟬溫而有儀,剛而不媚,是個平流緩進的人物,與敖頃又私交甚好,自然知曉其日掛嘴邊的這枚精分鬼,便正派一笑,說:「敖頃道你呆里藏乖,依我看是呆里撒奸。」

  廉衡脖子縮著,卻忍不住回嘴:「師兄是儒父坐前愛徒,殊不知我將成他坐前紅人,莫妒。」

  青蟬不痛不癢依舊正派一笑,知他心虛害怕才故耍嘴皮,便溫聲道:「莫怕,師公從不吃惱。」

  廉衡啃嚙番下唇,方抬步進去。行了頓首大禮后,看著面前閎儒不禁鼻酸,哽咽一刻才道:「孫兒見過師公。」

  青蟬說儒父從不吃惱,但之前不代表今後,何況陳傷深塹,焉能明霽。一番天長地久的沉默和一番地久天長的懷緬,老先生便開門見山地責備。當然,話自然非常隱晦:「故琴存弦,理當清靜無為。」

  廉衡:「有子存焉,了猶未了。」

  崇門:「可知力有不逮。」

  廉衡:「孫兒唯從心志。」

  崇門:「可記得牢中勸諭?」

  廉衡:「『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聖人也。』孫兒在師公尊前,萬不敢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

  ……

  崇門無奈:「芳蘭遺愛,奈何一樣犟。」

  廉衡俯首貼地,一聲不吭。

  崇門一時心酸,慨嘆幾許再問:「這些年苦楚幾何?」

  廉衡:「孫兒命硬,蒙大羅菩薩庇佑,未曾吃苦。」

  「焉有不苦之理。」崇門細細打量他一番,作最後的苦口婆心,「並非老儒痴延,要再三再四苦口規勸,只是這考功名、諫時弊,非你能為。」

  「爹爹亦曾警勸,可孫兒自恃為志氣男兒,不達目的勢不休。」

  「『抬眸四顧乾坤闊,日月星晨任爾攀。』孫兒當真執而不化?!」

  「不是孫兒頑梗不化。只是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屈夫子尚能作懷沙賦,抱石投江為後世仰。何以……師公,孫兒不願他一生背污。」

  「老朽年迫日索,怕無力護你長久啊。」

  廉衡抹掉眼角打旋的清淚,強自擠笑,伏地上烈錚錚道:「孫兒無意拖累師公,更不會叫旁人擾您清修,唯望師公椿齡無盡,好讓孫兒孝您膝前。且孫兒答應您,功成之後立即抽身退隱,復歸田舍。」

  崇門再度無言。心知,若非下足決心豈敢混進科考並在殿試亂來,便是被人利用,也是他自己報了必死之心,勸說當真無意。末了他長聲一嘆:「罷了。老朽也不再無味阻撓,但你需答應一事,且不得食言。」

  廉衡:「師公請講,孫兒一定照辦。」

  崇門:「自明日起,入館聽學,且……」老先生話未盡廉衡就點頭直搗蒜,崇門厚慧的目光不覺浮上慈暉,搖搖頭將餘下的半截子話一字一吐,「且,五年內不得涉足朝堂。」

  「嗯。嗯?」

  「靜養五年,屆時,作何決定老朽都依你。」

  「不行,五年不行,師公。」廉衡猴急,口不擇言,「五年?五年都夠我生一窩兒子了!」

  ……

  崇門肅容:「五年。無需爭辯。」

  廉衡:「不行師公,五年太久了,三年行不行?!」見儒父沉默,他近乎懇求,「三年,就三年如何?!」

  三年一會試,三年後又一輪春闈取士。若是五年,實際上就是等六年。他等不及。

  崇門:「這是老朽唯一能為你做的!」

  廉衡鎮定片刻,收起他翻黃倒皂的賣懵,十分認真道:「孫兒等不及。」

  崇門:「你年歲尚小,待你……」

  廉衡:「來日方長,只對那些有來日的人有用。」他頓了頓,抿緊嘴巴,「師公,我沒有來日。」

  崇門鬍子似乎都抖了抖,要說什麼,終歸沒說。

  廉衡再道:「三年一會試。三年之後,若孫兒朱衣點額,師公就莫再阻攔。若我一試不第,從此放棄仕途。」

  屋頂上的捕風油然欽佩他狠絕。話說這位九宮門少宮主,之所以以身犯賤,飄崇門屋頂探秘,還不是這放狠話的小子身份油然難浸,撬不開一條縫,讓他臉面無存,才親自出馬!

  崇門知曉四周皆耳,最想問的,終究不能問。沉默片刻,方慢沉沉道:「老朽答應你就是。」

  廉衡俯首:「孫兒叩謝師公。」

  崇門:「孫兒天賦異稟但雜念未清,髫歲之年缺人調教,經史無章,老朽留你在此,是因你心智未熟。待你想透人事,即便要翻雲滾雨應對魑魅魍魎,老儒尚且安心。」

  廉衡:「孫兒明白。」

  崇門感念他十四載孤燈苦雨飽嘗艱辛,心下愈發不忍,思忖一刻又道:「你可願喚我『祖父』?」見他獃滯無言幾經哽咽,崇門再道,「怕連累老朽?」

  廉衡點頭。

  「老朽既無能勸止,將這餘光護你周全,倒也無憾。」

  「可弘文館,是師公暮年心血,孫兒怕……」

  「日月更迭,門生易代,這書院都將無虞,孫兒莫憂。」

  廉衡坐直,半抬的眸子跟著聚光:「孫兒相信祖父。」

  崇門:「老朽弊衣疏食,館內又極清薄,你若不嫌,可長居於此。」

  廉衡嗯嗯答允,突然像掉進了蜜罐,這同廉老爹嚴禁他涉足弘文館所帶來的感受,天差地別。待他一步三浪樂淘淘離開,崇門命青蟬將闔廬邊上的「顯閣」收拾出來,青蟬依言,卻忍不住發問:「師公很喜歡他吧?」崇門閉目不語,青蟬略顯內疚,耿著性子再道:「他比青蟬小六歲,學識膽量卻遠勝青蟬,徒兒在師公座下多年,卻未沾得師公半寸風采,很是惶愧。」

  崇門緩緩睜眼,語調倉邁:「慧極必傷。天各有命,無需艷羨他人。青蟬,做學問,不在急不在燥,問事彌多眼見彌博,古人學問無遺力,定心凝神去雜為上。」

  青蟬:「是。徒兒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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