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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明鏡高懸

  次日例朝,大殿上明皇的臉色依舊陰落落的,百官亦戰戰兢兢。敖廣看眼戶部尚書紀盈,再看眼兵部尚書熊韜略和順天府尹胡惟仁,三人謙默點頭,依昨夜商議,循序出列跪地,挨個鏗鏘假撇清:一個說老臣清白如欺雪傲霜,一個說下臣方正如毛筆大字,餘下那個說微臣清廉的兩袖走風。三通自摘自攬攪得龐人當面詠贊背地笑,直覺得莫名其妙。

  原是前夜,除禮部尚書周邦儀外,餘下敖黨盡皆聚集於天命賭坊,商議突如其來的災禍。最先說話的自是有勇無謀的、武將出身的熊韜略,瞧他陰鷲個眼,熊羆一樣嚯地站起來怒怒懆懆道:「小子猖狂,不若神不知鬼不覺鴆殺了他,以泄我等怒氣。」

  「不妥不妥」,汪善眸忙忙攔話。

  每一個天長地久的團伙里,必然要有那麼一兩個鼠目精光、詭計多端的陰縮縮刁謀。敖黨里若說是這位都御史,太|子|黨里一半是那位主掌官吏拔擢升遷的「天官」馬萬群,另一半則是大理寺卿馮化黨,而躲夜幕里執棋縱盤的烏叔黨自然是以烏叔為謀幄了,至於世子府,前事不論只往後了看,必然是鬼鬼溜溜的廉衡莫屬。

  「這有何不妥?」

  「現京城上下都在談論此事,若叫小兒猝死獄中,等於不打自招。」

  「他咬了那麼多人,誰知道是我們乾的。」

  「雖未實名卻勝似實名,倘若他真有不測,陛下指不定藉此將六部尚書全加貶謫。聖上現在巴不得打壓六位大人啊。」

  「那我連夜綁了他一家,要挾這小子,明日到朝堂作個翻供。」

  「不妥不妥」,汪善眸再道:「小兒如此大膽,背後定有高人。擅動他家人,萬一有詐,豈不正落話柄。」

  「這高人,不會真是崇門吧。」紀盈盤摸一句。

  「這尚難定論。以他身份真要議說此事,豈需小兒探路,但敢在大殿上談論『鈔法』的,他也難排除可能。」汪善眸思忖一刻再力排眾議,「鄙人愚見,這小兒呢倒不急處理,要緊的是後天的例朝。」

  「想必馬黨鼠輩,此刻也在銀樓蜂議呢。」胡惟仁出聲。

  「枉吾等一個個朝廷命臣,竟叫一小兒牽制欺侮。」紀盈慨嘆。

  「哼!豎子欺吾年老,可吾手中寶刀卻不老!」敖廣隨聲拍案而起,黃花梨插肩榫酒桌上的茶杯跟著跳老高,不愧是馬上猛虎,征戰天下的梟將,巍然幾語就令一眾下首神色冷怕。

  「依相爺雄謀,應如何處理?」胡惟仁忙忙恭詢。

  「老夫手握半壁兵權,當真查出什麼,陛下又能奈我何。」

  「相爺有所不知,怕只怕陛下藉此唱一出『杯酒釋兵權』,首先拿掉您一半兵權啊。」汪善眸縝密再道。

  「怎麼講?」敖廣眼皮一抬,硬綳綳問。

  「陛下早就覺得相爺擁兵自重,苦無計策打壓,此次稍有不慎,陛下定會藉機削減相爺手中兵權,甚至會將您統領三部的權利撤走。」

  眾人聽得眉頭直皺,敖廣腔膛子更是躥火:「老夫十歲從軍,為這大明,南征北戰浴血廝殺幾十年,哪個不知哪個不曉,豈是他想罰就罰的!」

  汪善眸:「相爺功若丘山,天下皆知。可您別忘了,陛下最忌憚什麼人。當年鐵硯公一案,若單憑旁人構陷,哪能令其倒台,可陛下不也借東風殺了他,還給他坐實了『矜功恃寵、裡通外國』的滔天罪名,不就是因他功高蓋主嘛!」

  胡惟仁嗅覺靈敏,問:「構陷?大人這話,是鐵硯公當年,並未叛國?」

  汪善眸意識到嘴誤,兀自懊悔。

  敖廣沉默未吭,末了捋著鬍鬚撇開話頭:「那依你之言?」

  汪善眸:「依微臣看,明日早朝,諸位大人們要先主動認罪……」

  話未盡,熊韜略再嚯然站直:「汪大人這話什麼意思?難道要我們幾個攬了所有責任!這麼多年,這天命賭坊印出的寶鈔您可也沒少拿,白銀您也沒少換!」

  「熊大人莫急,聽鄙人逐一細說。」汪善眸緩聲降調。敖廣示意熊韜略莫插話,虎背熊腰的兵部尚書只能作一聲悶哼,汪善眸軟簌簌一笑,繼續進言獻策,「小兒的狂言瞽說,真假已無足輕重,陛下要的是態度。吾等態度若足夠虔誠,比馬黨更為碧血丹心,陛下心中的那根戒尺就打不到大人們身上,相反,襯的馬黨一個個不僧不俗不識相。」

  「陛下萬一借勢削我等官職,如何?」紀盈問。

  「紀大人過慮了,」汪善眸軟簌簌再笑:「所謂瘡大難處理,民怨再濃,朝臣才是國本。眼下南蠻亂黨未平、東夷倭奴覬覦,陛下的太平盛世焉能離得開諸位。」

  眾人頷首附和,紀盈捋了捋那綹瘠薄的鬍鬚,再道:「汪兄可有何良策?」

  汪善眸:「仔細盤剝,貪墨事小,壓制黨爭為大,陛下至高無上的威儀更不容人挑戰。因此後日例朝,諸位要先行出列認罪,但切莫把話說死。大人們盡皆投誠,其他人自然爭相叩地,滿殿請罪大臣,必然能滿足陛下尚能掌控一切的心跡;屆時再由相爺出面,提議組建一個三法司之外的部門追查此事,請旨嚴辦,反而彰顯相爺胸襟。」

  紀盈疑問:「這前者倒能想來,也可辦,但這後者是何意?」

  敖廣亦問:「老夫也有此惑,本相安靜聽命,已是胸襟開闊,何以還叫老夫請旨嚴辦?」

  汪善眸:「小兒告刁狀不假,我等借花獻佛亦未嘗不可。」

  紀盈促狹著眼,沉吟:「汪兄是指金翼?」

  汪善眸眼窩半陷,再詭譎地縮了縮脖:「對,金翼。陛下手底的上百個金翼,一直抬不到明面,不就因當年鐵硯公三番死諫,道什麼『任人之道,要在不疑。寧可艱於擇人,不可輕任而不信。』結果如何,叫一閹宦聯手……」汪善眸咳了聲,瞥眼敖廣臉色轉話道:「陛下誰都不信。金翼不過是他撒在朝堂之外的耳朵眼睛。遲遲不端出明面,終是礙於傅硯石朝堂餘音兒,怕落了不信百官的口實。相爺若能助金翼正身,陛下豈能不體念相爺。」

  紀盈:「真叫金翼去查,事情不都得水落石出?」

  汪善眸:「不論金翼查出什麼,陛下只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還是那句『瘡大難處理』。」說時他抖了抖兩道稀疏的鬍子,十分地看穿古今,「戴上紗帽嘴就歪,無貪哪來清。邀名射利,何曾稀缺過;除舊更新,哪朝哪代能避免。豈是陛下能滌盪乾淨的。」

  眾人聽完,倒全信服了他,敖廣思忖一刻道:「那諸位先自求多福,還有,迅速將各自門面掃乾淨,每件事情,找幾個小官頂罪。」

  眾人依命:「是。」

  俯首下位的胡惟仁忽道:「相爺,周大人今日不來,可是在生氣?」

  敖廣冷誚一聲:「他那蠢兒子沒我兒才學,去博個三鼎甲光耀門楣,還非要買個進士身份自取其辱。那貢院取才的地方,真以為是錢就能解決的。」

  話是真話,亦不刻薄,但際遇相近的紀盈委實下不來臉面。畢竟他三個兒子終身不得再科考,堪比一道天雷砸身上。他一口惡氣本就噎在嗓子眼,經敖廣無心一刺,更是面色發黑。汪善眸察情,忙拆補幾句場面話,紀盈只得悶聲不語。幸虧他尚不知,周鼐懷裡的東西乃廉衡塞入,若叫他知曉真相,葫蘆廟一整條街鐵定一把火燒旺。

  狸叔將敖黨耳報內容,深夜遞入世子府時,明胤對小鬼惹下的這樁遺禍不免直揉眉心。藏在夜幕里十多年的金翼,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末了只能吩咐秋豪,看好葫蘆廟,守好天牢。畢竟時機未到,動用資源翦除敖黨,是一種十分愚蠢的行徑。這京城的平衡,現今還不能打破。

  一夜淺眠。

  今日大殿,一切如諸人料算,明皇龍顏大悅。雖說降旨查處貪吏,語調卻分外寬和:「左相稟議十分中肯,依左愛卿之言,朕不日就從二十六衛里挑些智勇雙全的翊衛,賜名『金翼』,位於三法司外,走訪稽查,以正吾朝綱,肅清濁氣。」

  右僉都御史曹立本一聽這話,立馬出列:「陛下,三司法天,若由翊衛奪權查處,豈不敗壞大明律法。且其盡皆武職出身,未曾深入研習律法,由他們查案定罪,恐生不妥。」

  聞此,龍顏雖有不悅,但諒他是個直臣,明皇悶咳一聲道:「組建『金翼』,為的就是公道,求的就是公平,維護公道公平哪裡不妥了。」

  曹立本正欲說什麼,立他身側的趙自培低低咳了聲兒。

  當此時,馬萬群迭忙出聲。三法司總括「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刑部尚書佘斯況乃他左膀右臂,大理寺卿馮化黨是他剛剛重金籠絡的,三司許可權,何能叫金翼分走半杯羹。心底本就不服,又沒料到敖廣會來這手,腦袋一昏錚錚道:

  「陛下,三法司審理方為正道,不衷古制另立衙署,難免物議沸騰。」

  「陛下,當真清廉,哪怕萬民稽查,影子自正。戶、兵兩部尚書都能虛心請旨,馬大人焉就不能?難道有何隱情不成?」敖廣一席話令馬萬群半晌無言,只道個「你你」。

  恭肅御階的明晟眉目攢簇,心想虧這馬萬群朝堂老臣,竟看不開明皇意圖。只能急遞眼色令他緘口。

  馬萬群瞪緊牙根,末了執笏請罪:「老臣無意忤逆聖麟,望陛下息怒。『金翼』既在三法司外、朝堂外,確實可起到公平公正之作用,老臣定當配合督辦。」

  曹立本見馬萬群都俯首妥協,心間繃緊那根弦也就訇然斷裂,兩眼一閉不再爭。

  明皇連日陰落落的臉一時陽光普照,心悅神怡,看眼敖廣不禁微微頷首:「左相明理通事,朕十分欣慰啊。」

  敖廣:「老臣不敢,為陛下分憂,乃臣本分。」

  明皇環視群臣,不覺王氣蒸騰,這種天子一言萬民同呼的感覺熟悉而陌生,多年之前,那位明經擢秀的亦臣亦友,滿腹甲兵卻總要將他堂堂一帝的想法當堂駁回,不留聖面。如今這敖廣再是囂張跋扈,不也是他的階下蟻臣,巍巍天子就該說一是一。想必,他清冽再道:「『金』乃烈火驗真金,『翼』乃飛鳥之雙翼,金翼之寓意,旨在為我大明,守在三法司背後,固好最後一道金湯。既為大明之鏡,建構部門就詔命為『明鏡司』,眾卿覺得如何?」

  百官附議:「陛下聖明。」

  自此,這一專|制|獨|裁、不衷古制的直接聽命於明皇的機構正式繁衍橫行,羽翼日豐。

  明鏡司成建首日,要務絕非跳上躥下排查貪墨真偽,其正身首日,從陰影底跳太陽底的首日,就是在四海五湖、人稠物穰的地方遍插耳目、遍建衙樞。老百姓一個個鴨頸賽過鵝頸長的等著菜市口有大官爺伏法,奈何三法司會審,明鏡司上百金翼風動,滿城鬧得風風雨雨之際,半月就「落錘定音」。

  可打雷不下雨也是常有事,百姓盼的甘霖,一滴未落,真正的貪官污吏一個未除,可明面上,今皇還是給了平頭百姓一天大的說法,閭閻哀嘆間還得感念皇恩。民怨盈塗里,神童的刀筆鬧劇,終究是泥牛入海。

  不過他本就沒期望什麼。

  可惜了的,是曹立本、趙自培、甚至盧堯年,原本想看翻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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