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虛張聲勢
時值殿試。打早兒一眾青衣儒巾的新科貢士,由禮部恩官領著至謹身殿丹墀內,分東西兩列面北而立,文武百官各具公服侍立大殿內外,舉國上下選賢與能,場面蔚然壯觀。廉衡觀眼身前有遠圖公垂立,身後有敖頃鶴足,放心托膽做足逆鱗準備。餘光兒掃眼菱花窗柩內的敖馬兩黨,盤恆著最壞打算。思慮間,聞鴻臚寺官員奏請明皇升殿,司職太監揮鞭三響后,眾人誠惶誠恐地行足五拜三叩頭大禮。
「科考歷來為朝廷掄才大典,關乎人才選拔、國家興旺、政治安定,講究立心為公,講究公平取士,不得偏私。」微聞大殿內金玉之音響起,明皇話到此處停歇片刻,看眼滿殿大臣,沉沉再說:「不偏私是什麼意思,諸卿知道么?」大殿內外始終鴉默雀靜,明皇逡巡一凡話鋒旋即一轉:「你們不知道。你們若明白,何以致一個小小史翰林、兩個區區春坊官,竟能如此手持倒板、狼子野心,擠占皇榜科位,坑挖我朝人才?!你們若明白,何以致這為國選賢的朝廷大事,成為受賄斂財、等價換權的捷徑?!」
「臣等有罪。」百官執笏垂首。
「不,諸卿們怎會有罪,有罪的是那些販官鬻爵、朋結黨援的賊人,愛卿們怎能與那些賊人相比。」話到此處,百官面面相覷,而殿外躬身候著的廉衡,心裡止不住佩服這皇帝心思真是夠縝密。還說遲遲等不到周鼐及紀瑾三兄弟一事的後續處理是為何,原是要等到今日,等到在他們三百貢士面前,親自處理。思量間,聞明皇再道:「賊人伴食其位,陷我朝於不公、不平、不仁、不義的窘迫境地,令百萬舉子失望寒心,如此賊人,有一必懲有一必罰,以正我朝綱,以平我民心。待今科結束,史翰林一黨移交三法司鞫讞問罪,右相協理,所有涉事官員及賄銀入仕舉子,一律嚴懲。眾卿可有異議?」
「陛下聖明,臣等謹遵聖諭。」百官隨聲附議。
禮部尚書周邦儀看眼敖廣,瞧其泰然居之根本不聞不問,只好長嘆一聲匍匐跪倒:「陛下,微臣教子無方,令其作出失德之事,懇請陛下降罪。」
戶部尚書紀盈看眼敖廣,亦沉沉嘆氣出列跪倒:「陛下,老臣失察,本以為小兒胸懷錦繡,不料他們竟也紛紛參與到科考舞弊之中,實乃有愧皇恩。今已撤掉紀瑾太倉大使一職,紀同、紀添二子亦退學國子監,皆圈禁於家中面壁思過,只待陛下發落。」
明皇掩藏了眼裡清暉,恩威相濟道:「兩位愛卿日夜為國操勞,無暇調教虎兒,朕理應寬宥他們。但恐大殿內外賢良不服,姑念其年幼,遂對愛卿們各罰奉三年,令兒們終身不得科考,以平民心。愛卿們可覺妥當?!」
紀、周二人互視幾番,深知明皇時隔半月才在這滿殿貢士面前提及此事,此行此舉,分明就是不給他們任何駁辯機會,只能老淚相涌,憋滿一腔子悲憤齊齊跪安說:「臣等謝主隆恩。」
最怕君王笑面刀。一眾大臣緘口垂立屏息凝神,哪個不知,周鼐不過為人所用,那等自打自招的書信分明是有心之人趁機塞入其懷中加以構陷罷了,合該他們平素品行太差也算是報應不爽了;哪個又不曉,明皇意在殺雞儆猴。朝堂日陷黨爭,明皇早欲打壓,此番不過是順水推舟,借著有心之人煽起的東風做個警示,教化大臣們切莫再敖馬站隊。
垂立殿外的廉衡心底不住盤算:觀這明皇,果真狠辣有餘啊,堪堪不似坊間傳頌!不過他既有如此手段,又何以受制於左相,連個左右相虛名都摘不掉,當是有何把柄?!忽聞凈鞭三響,群臣跪地叩恩,明皇退殿乘輦。廉衡同眾進士,忙忙跪地埋首不敢直視天顏。
明胤、明晟退出大殿後,心照不宣地皆往貢士隊伍里瞥眼,各懷心思相視一笑,彼此無話並肩前行。
清明斷雪穀雨斷霜,最後的一波寒潮甘雨蓄勢待下。眾貢士端坐謹身殿兩側廊廡,列班跪接了試卷后,就紛紛提筆冥思。粉雕玉琢的廉有才,不做思量揮毫就灑,只因月前草擬作就,此時端的個行雲流水,字字光園體大,不足半柱|香|功夫就從廊廡里霍然出列,手執對策直奔東角門受卷官處,作揖交呈,又轉身對廊內瞠目結舌的敖頃、遠圖公等冥思儒巾們,叉手道個相安,便在一眾灼灼目光里邋邋出門,背影赳赳,闊步昂昂,走得叫一個六親不認。直驚得受卷官兒目瞪口哆,定睛恭送他神仙遠遁。
待受卷官迴轉神思,正欲觀覽這狂小子試卷,墨卷已被楊鴻禮利手抽走。
雖說明皇降旨,此番殿試名次由他一人乾綱獨斷,但照舊要先由讀卷官們將文章分出個一二三等來。這太子太傅鴻儒飽學,又頗具崇門風采,人皆仰敬,周鼐案後由他作主考官兒倒也個個心服,不怕再失公允。可誰曾想到,好官兒這次偏巧劍走偏鋒。那炳炳烺烺卻故逆龍鱗的試捲兒,若隔給正常閱卷官兒,管保見不得聖面,可這楊鴻禮卻巴不得雙手奉上!
雨星子有一點沒一顆,要下不下的攪著所有人情緒。明胤和太子在御花園正吃茶閑聊,聞得匆匆走過的宮娥皆私議紛紛,交頭接耳,太子微作示意,鄺玉厲聲喊住幾名宮娥:「宮城禁地,爾等為何私議紛紛,不知深淺。」
宮娥們連忙跪拜謝罪:「奴婢們知錯,望太子責罰。」
明晟退開鄺玉,輕聲問:「莫怕,且說說你們在議論什麼。」
領頭宮娥知太子秉性醇厚待人寬善,便大著膽子答話說:「回稟太子,奴婢們聽大殿回來的公公們議論說,今日開考剛足半柱香時間,就有位小相公離席交卷。據說他詞藻絕代風華無雙,太子太傅未經糊名就將他策捲兒藏起來,不叫遺露半分內容。各讀卷官兒們要看皆不給看,便愈發神秘了,未及一個時辰,大內就都在傳唱這事了。」
明晟失口一笑,見明胤依舊泰然居之,慢品口茶問秋豪:「秋豪,你說說看。」
秋豪作揖恭答:「回稟太子,卑職以為,這小相公應該是弘文館小孟嘗沒錯,至於其殿試異舉,要麼天降大才,要不視為兒戲。」
「鄺玉,你呢?」
「屬下以為,蓬頭稚子,不足為驚。」
「鄺玉你這廝,平白辱沒我好兄弟是為何啊?」唐敬德撐著骨扇,從一簇紅花兒后風流現身,幾步走近水亭,削眼鄺玉繼續調侃:「有本事,你也惟務直陳,給大家半柱香功夫寫出個千字兒策論來,讓我們瞧瞧看吶。」
鄺玉被刷掃一通,好沒脾氣句:「那小孟嘗何時認公子作了哥哥?」
「這個,」唐敬德吱溜口氣,耳熱面燒道:「他既叫的我好兄長,我不得護著他些?!」眾人聽去紛紛鄙夷,那小子仗著年紀,不見誰都口口聲聲兒「姐姐兄長伯伯爺爺」的套親近?!
而這仗著歲輕的小子,此時正溜溜點點披著雨星子,賞著碧瓦琉璃在宮城前殿里到處亂晃,滿腹心事:昨日添滿了米瓮麵缸,倘使不測,家裡人暫時應餓不著,攥取的銀錢都藏在炕廂背後,小大也是知道的。
轉念又嗔怪自己:怎就像安排後事一般了?好歹自己也算是為民請命了!明皇如何昏聵也不至砍他腦袋,最多關頓牢房打頓板子,以示懲誡。想他故意從速寫就,首個離場,只求物議嘩然。雜訊愈大,明皇翌日讓他親自「讀卷」的可能性就愈大,如此就愈不好收場。而自己逆論議的又是百姓最為關心的滿街滿兜的賤薄紙幣,明皇素來愛惜他在百姓及賢俊心中的聲譽,因而他既不能也不會下令讓滿殿的貢士緘口閉嘴,如此,不消一日,滿殿貢士定將他誆論「鈔法」之事傳遍京畿,甚至四海舉國,民情沸然間,明皇就更不能剮殺了他這「為民請命」的狷介狂徒!
其次,那字字文章雖未明確表陳,卻但凡是個長耳朵的,皆能聽出矛頭不僅直逼權傾朝野挾朋樹黨的敖廣及其黨附,還同時責難了積銀藏金斂財無度的馬萬群太子黨。明皇不正愁沒些個手段由頭打壓敖馬兩黨、分化黨爭嘛,自己再借他東風,豈有不賞反懲之道理?!
再者,這片龍鱗,就算他不逆,日久天長天下人也得逆。這一點明皇比誰都清楚。他不過率先垂範直戳痛症,自己抬自己去祭旗罷了。這等勇氣,可褒可獎!
然他不知,明皇心裡是有一根刺的,二更天三更鼓的午夜夢回,那一縷銀魂素魄,目今還是不容任何人碰觸的。
如他盤算,不消半日滿皇城確實都在物議他冰雪神童。
然他亦不知,言論的飛速傳播,還要多虧那位浩然正氣的太子太傅楊鴻禮澆油吹火。想此人也是沉敏,見廉衡竟猖狂到將為期一天的殿試,戮力濃縮為半柱香的眨眼功夫,頭個離席自扎明火,立時更變了心中對策,將自個借勢摘得個乾乾淨淨。原本答應烏叔,逆文要由他保著送呈明皇,但那勢必要被明皇遷罪。本想遷罪就遷罪吧,只要目的達成又有何妨。熟料這小子平地驚雷,巍巍大殿上引得是眾目睽睽,他豈能不借勢吹火舉臂成全?!想他看似保護文章,不教旁人多窺一眼,卻更能鼓雜訊勢勾發明皇好奇。如此,明日讀卷,明皇必要欽點這廉衡,為顯今朝光德,更會讓其親自唱卷,孺子狂言闕詞,牢獄之災自然就板上釘釘。
而那位將來大殿保他的人,自此就算沾了水了,夾背氣之下,不怕其不遠離京畿,不怕其不棄離弘文館。
拳頭大人心,爾虞我詐,你死我亡。
神童思緒亂飛,腳根也便亂滾,下坂走丸直躥到謹身殿西側的崇樓外敞亭,方被一陣貓狗互峙的嘶怒聲給拉回神明。卻見那狗,是條通體雪白的牡丹犬,而那貓,乃一隻黑首白身藍眼的進貢波斯貓。謹身殿是前朝三大殿最北一座,亦最近後宮,想來是六宮娘娘們愛寵追逐亂跑,經后右門才跑到了這巍巍前殿。他佯佯個眼,傍柱而立抱膊看戲。好一刻鐘,名貓利爪子直給賤狗子幾巴掌,狗吃了虧,欲還擊卻又慫包,試探幾番便露怯退避,愈退愈慫。
廉衡長吁短嘆,指狗就罵「枉你一條大狗」,再罵句貓「你個貓仗人勢的東西。」說時左右掄拳袖底運風,大喊句「看打。」花拳繡腿圓瞪眼,嚇得阿貓阿狗直接狼奔豕突。假把式這才收了毫不伶俐的、余痛尚存的腿腳。
只見他佇立無言,盯著鉛雲神思繾綣,眼底更是擱著悲涼:都說惡人自有惡人磨,經年經月,這群狗官們不還是官威赫赫?!公道哪裡去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