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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明火執仗

  廉衡剛拐至涌金巷口,就聽馬蹄似疾風雷點子一樣刮過來。正兀自尋摸這是哪家的大老爺二半夜地還要瓜傘開路,迎門面便飄來個黑影兒,再定睛時鴨頸上已架了把鋼刀。喜鵲落肩膀,真娘個「鴻運當頭」好的沒話說。少年凄然苦笑時瞧望著列隊接近、一字兒排開的一群豪俠,似要救民水火,好不威風八面。正欲慨嘆「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甫一抬眼鑒辨出個秋豪施步正,兜頭澆瓢涼水。原是他一腳踏進了兩派紛爭里,無辜冤作擋箭牌。唉,不就往懷裡揣半隻燒雞,問店家打包耽擱了一刻鐘嘛,過河碰上擺渡的何須如此湊巧呢!

  一貫自帶王愾的、淵渟岳峙的明胤世子,在六英的退避之間迤邐現身,一派謫仙風姿哪識爾等凡體!落英亭四目交睫的深沉凝視,溫潤情愫,抓不住的吉光片羽。廉衡凄凄然腹誹「裝得好像俺沒引起您注意似的,水仙不開花裝什麼大瓣蒜呢!」旋即又作悲嘆,想自己小命休矣!似才這等蹄急馬追,估摸這蒙面人必是其捉緊人物,無需攬鏡自照便知孰輕孰重。

  不行,他不能死!可又該如何自保呢?盤算幾秒,墨珠嘰里咕嚕翻轉下,便丟人現眼地詐泣哀嚎:「大爺們刀下留命吶。小可不過一吃軟飯小白臉,命比蟭蟟,能死在貴人們刀下本是祖塋冒青煙之事,奈何俺上有老下有小,闔家嗷嗷待哺就等著咱買米回……」未及嚎完,便被明胤寡沉沉的眼神給活活截流,廉衡吞口口水,化作扎嘴葫蘆。

  無計可施間,蒙面人肚子咕嚕一聲叫,臨危猶餓端端是條好漢。廉衡自幼見慣了餓死道泥犁獄,亦數次街頭狗口搶食,此刻不免心酸發脹,便脆聲聲酸兮兮真心詢問句:「蒙面爺,小可……」甫一開口,彈射月輝的鋼刀再近膚寸許。秋豪劍氣全開,廉衡瞥眼他,按捺住自己的篩糠打顫腿,雙手緩緩上舉再次壯著膽子脆聲聲續話:「小可懷裡,有磨盤巷四方客棧,上好燒雞半隻,您可吃也不吃?!」

  施步正哈哈哈就笑,未及秋豪側目,追月一個眼神先剮過去,草莽立時正經端莊。可這串爆豆子似的笑終究刺傷了蒙面人,升斗小民穿窬之輩,尚有尊嚴可講,何況這傲骨嶙嶙的握刀良將,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尤其取笑飢人著實可惡。蒙面人步履微亂,粗氣一喘,小鬼左項的映月鋼刀便再次近膚一寸,血珠鑽出,廉衡著疼不免滋溜口氣。

  明胤聞聲眼睫一抬,瞥眼白鷂。

  白鷂會意后便開始窺伺良機,奈何對峙良久僵持難解。廉衡凝望眼滯留在落英亭的「吉光片羽」,旋即看向白鷂,雙方咬緊眼神無聲勝有聲。只見他忽將舉著的右手大拇指微微朝左側動彈兩下,接著便聽他再次脆脆敘干茬:「蒙面爺,俺就一巷口卜卦的窮小子,您聰醒,也知對面那一溜爺不會因我這一錢草民就放脫你,都是有兒有女的人,你且放下刀和他們有商有量!」

  「量」字甫一脫嘴,小鬼擰身便往右側躲。白鷂的飛鏢風馳電掣朝左側射來,蒙面人來不急躲避已胸腔中鏢,又不得不架刀與凌空飛來的施步正,兔起鶻落接著招兒,不一刻鏢上迷藥發作人便翻眼昏厥。巍巍七尺壯漢被施步正拎雞仔兒似的囫圇個拎上青驄馬。廉衡「嘖嘖」慨嘆番,慈悲為懷地叨叨句「南無阿彌陀佛」,向明胤打個恭,就急急撤退。

  秋豪:「追月。」

  追月低搓句:「讓他先走幾步。」這感覺,分明就是女俠手握三十米長的刀,讓他先跑二十九米一樣。這叫自信。短腿下意識得劈叉似地逃,奈何未劈完十步,追月的長鞭子就將他裹成團粽子拽到棗騮大馬上。只聽歇斯底里一聲嚎:

  「強搶民男,救……」命字未出嗓子眼,再被鳳臆駿馬上昂首天外的大人物低沉截斷:

  「莫嘶。」

  白鷂打馬近前,垂眸問倒掛小子:「你認得我?」廉衡半端起腦袋一臉茫茫,白鷂再問,「從未謀面,你怎知我有暗器?!」

  廉衡坦言:「猜測。」

  白鷂犀利萬分盯著他:「猜測?!」

  廉衡:「六位既是豪勇,必善銅鐵寶貝!觀你們二人執劍一人持刀,女俠攥長鞭另一位背鐧,只剩大俠您,看似徒手想必只是武器精巧罷了。適才瞧殿下瞥了眼您,小子更確信您身懷機關。」

  白鷂拽緊馬韁,油然欽佩他洞察力,卻依舊咄咄逼人道:「你倒敢賭!若我適才看不懂手勢,鏢飛右側呢?」

  廉衡失口一笑,想他這九頭鳥豈個武人能唬住:「那也五五勝算啊。與其坐以待斃不若博他一博。若真陽壽夭盡,喝口薄水也作嗆死,若是命不該絕,閻王簿上尚能除名。又怕個什麼!」

  這響屁大話聽得連夜從雲南趕回來的葉昶白鷂面面廝覷。原他二人,追了一天一夜與烏叔聯絡的一袁士翱親衛,臨了卻叫他服毒自盡,正不知如何向主子交代,憂慮間聽到這豆大毛小子豪氣雲天的捨我其誰,直覺蒼雷貫體,略帶羞愧。

  對其亦一無所知的追影走近他些,抄直問:「你竟有兒有女了?」

  哎呦個娘咧!小鬼還沒笑岔氣,施步正已笑得差點墮馬底。秋豪烏雲滾滾,驀然替主子惆悵,末了無可奈何吩咐句:「都安靜些。」

  時至亥牌,夜市已下街面啞靜,除卻間或的貓咽狗吠,僅剩清清亮亮的噠噠馬蹄聲。廉衡被鞭子裹著橫亘馬背上,直咯地胃裡翻江胸前躥火。道什麼狗屁圈點的「杏榜吉日」,吃酒啖肉美時節!好端端走路上,頂頭砸下口黑鍋!崔巍疊嶂的世子府,查不出他一丁門小戶的身世,就明火執仗綁馱搶,堂堂鳳子龍孫也不嫌這放刁耍橫的手段辱沒斯文!好在他擅窩火、能容忍,於是寂靜馬蹄里好死不死的抓乖賣俏,告姑奶奶千歲:

  「姐姐金安。」追月寒眸似戩掃他眼,嚇得小鬼忙忙改口吟句詩:「冷指紅顏刀歌起,不愛紅妝愛武裝。」

  「有屁快放。」追月俏釘子似的一紮一個眼。

  廉衡「唁」了聲,明知女英雄性子躁,偏要背鼓上門招她敲,好死不死繼續貧嘴賤舌調戲道:「小可懷裡摟著半隻燒雞,那雞爪子雞屁股直咯得我一馬平川的胸脯疼。」未及反應,人便被追月囫圇個拎起,攤餅子似的翻個身,仰面橫亘到馬背上。

  「呀呀呀,腰腰腰!」

  「我都不敢惹這姑奶奶,你小子幾斤幾兩!」施步正同情萬狀。

  架不住這狠伐手段,小鬼立時吱哩哇啦求饒說:「不敢了不敢了。求姐姐把小的翻回去,再這麼硌下去,一萬隻『海狗腎』天天喝『回龍湯』,洞房花燭夜小子也恐將力不從心吶。」

  岩岩若松的明胤不覺滿臉堆雲,秋豪猜摸下主子情緒,咳了聲緩緩道:「追月。」

  追月聞聲策馬揚鞭。施步正喜眉樂眼跟上去。

  追影忍俊不禁,轉問秋豪:「秋豪,這小孩什麼來路。」

  秋豪:「尚未查實。」

  追影思忖再問:「可與蒙面人相干?」

  秋豪沉默未答,葉昶接話:「估計有關。否則也不會叫追月帶回去。」

  白鷂敏銳追問:「他可是要捕風探查的廉衡?」

  秋豪微作點頭:「嗯。」沉聲再次吩咐,「今晚只做試探,不宜打草驚蛇。你們幾個去看著追月。還有,都莫與他閑聊。」三英領命,先一步策馬飛馳。

  夜涼如水,小街小巷燈火一豆接一豆,落針可聞。不似倚紅偎翠聲色犬馬的朝天北街和棋盤街上南北會館團簇的瓊海玉畔地,此時此刻正是夜裡不眠日里睡覺的玩主們的大好春光、尋歡之際,破瓦茅椽的平民衚衕,二更天末梢只有家家閉戶燈燈昏睡,為來日的奔波勞碌養精蓄銳。明胤對著寂靜永巷,輕輕一聲:「出來吧」。一暗衛應聲落地,翔稟連日追蹤情況,明胤聽到「鈔法」二字眼皮微微一跳,而秋豪聽到「水土不服」」屋漏偏逢連夜雨」時張口結舌。主僕二人皆隱隱心覺,廉衡是沖什麼來的,然他二人又雙雙將此感覺壓下去,閉口不議。稟報結束,明胤揮手退羽,暗衛再次巧捷萬端地逾牆遁隱。

  秋豪:「主子,看方才情形,二人不像約好,也不像熟識。」

  明胤:「倘若棄軍保帥呢。」

  「我倒沒想過這點,小鬼這麼機敏,臨時演戲也不無可能。」秋豪悵然一聲,十分無措,「捕風還沒準信,今晚抓他回去,給個甚由頭好呢?三天後殿試,他若再被勾名,當庭喊冤叫屈,豈不授人以柄?」

  「你以為,天牢里的史翰林,誰的手筆?」

  「難道……是他?」秋豪一臉驚愕。

  明胤涼瑩瑩噙抹笑:「愚蠢。卻也聰明。」

  秋豪快速分析:「愚蠢是指,他動了紀瑾、周鼐相當於直接向敖黨宣戰,極易遭致圍剿。聰明是指,他挑揀控告的那兩春坊官及史翰林,又偏巧都是馬萬群親戚。兩邊都得罪,未摸透他是哪邊卒之前,誰都不會妄動。」

  明胤:「你既分析到此,還沒摸透他是誰的人?」

  秋豪迷惘不解,未幾恍然大悟:「他只能是我們的人了。既非馬黨走卒又非敖黨犬牙,右相中庸不黨不爭,那就只剩我們了。」秋豪說著好不氣呀,「他竟利用我們。」

  「心無所恃,便要尋泰山可倚,他只想找個庇護罷了。」

  「主子斷定他與『烏叔』心氣不投,可是他科考發魁分明是想入仕,都說『朝里無人莫做官』,他挖空心思顯露機敏就只為攀扯主子?當大官?那烏叔就不能幫他入仕?」見明胤不置可否,秋豪捻佛珠似的一吐為快:「您說他無權無勢卻膽敢同時挑釁兩位柄國大臣,四處樹敵究竟意欲何為?總不至於是『活膩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將『鷸』『蚌』得罪個乾淨,難道就只為給您這『漁翁』送份見面禮,不免太自以為是了,主子若想捻死這些個蝦兵蟹將,焉用得著他出手?!」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急。」

  「那我們當真要招攬他?」

  「『可知者可用也,不可知者謀者所不用也』,他在落英亭看似詭辯『聖人道陰愚人道陽』,卻也在給我和太子傳達:未查清他之前,別擅自招攬。」明胤哂笑,「欲擒故縱。他斷定我們查不出他什麼,那就要查出他什麼!告訴捕風,半個月後,我要答案。」

  「是」,秋豪隨聲嘟囔:「不讓招攬,難道他還想先挑明主不成?!」

  明胤望向長夜,時交穀雨鳴鳩拂其羽,鉛雲已開始層層布陣,舊棉被似的蓋在皇城相府的上頭,彷彿黑鍋倒扣,鍋底灰仰頭可見觸手難碰。末了他收緊視線囑咐句:「他必有後手,最近都小心些。」

  「是」,秋豪肅容領命。心想一豆大小鬼竟叫主子如此忌憚,真是應了狸叔的那句「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慨嘆一聲旋即又問:「那他今晚?」

  「帶我書房。」明胤看眼陋街寒巷,沉眉再道:「紀、周教子無方,活該。二人不會善罷甘休,加派暗衛盯緊這裡,未查實他身份、釣出大鬼之前,別讓此處橫屍。」

  「是。」秋豪嘴上應著心底想著:想不橫屍都難。這小子一口咬了紀盈三個兒子,還都咬半死,紀大人不剝他皮剝誰皮。然他思忖一刻方道:「主子,柳飛是白鷂從抱月樓里追出的,您說抱月樓的幕後真主,會不會……」

  「柳心。」明胤言簡意賅,秋豪即刻會意。

  二人剛打滴水檐下馬,追月犇忙上來請罪:「主子,屬下,他,屬下馬疾了些。」

  秋豪看眼她迭忙上前,燈火之下廉衡早已昏厥,臉色死白,性命危淺。明胤亦踱步走近。施步正虛著汗忙不迭地弓腰探探小鬼的薄弱鼻息,撓撓頭作僥天之幸說:「主子,他倒,還吊著口氣。」

  明胤心底忽生微瀾,萬沒想到他心思詭譎身份神秘,竟鑲在這麼副虛殼子里。

  明胤:「葯鬼,何處?」

  白鷂回稟:「正好在譙明山莊。」

  明胤:「別讓他死了。」言訖,不疾不徐負手離開。

  秋豪瞧一向颯爽英姿的追月怛然失色樣,額頭跟著鋪了層褶子,卻溫和依舊:「責有攸歸,命令是我下的,你無須不安。」

  孰料追月秀眉一擰,錚錚道:「我追月也不是一退六二五的敷衍塞則之人,事由我出,倘若主子歸罪,我追月絕無二話。」

  秋豪付之一笑,吩咐說:「白鷂,速寫信到莊上,叫葯鬼星夜趕來。」

  譙明山在帝畿東南郊三十裡外,葯鬼披霜冒露,也只在卯時昏早才趕到世子府。下馬喘息未定,便被施步正、追月半架半扛抬往東廂房。「哎呦喂,葯爺爺這一把老骨頭都要被你們這些猢孫兒架散了。」

  追月瞪他眼,攥緊手裡長鞭:「別趁機占老娘便宜。」

  三十啷噹依隱玩世的扁鵲,依舊優遊不迫道:「火急火燎天塌了?天塌了不也有你們家牛高馬大的主子先撐起來!」

  追月再瞪他眼,施步正卻脆脆接話說:「有個仇家死不得,這會死了有些早。」

  「仇家?!」葯鬼頓時機靈,涎瞪瞪問:「那便是說,老鬼我邊治還能邊試新葯咯?!」說話間,人已被架至東廂房,假扁鵲立馬掙脫二人,清風明月、四五四六地走入裡間,未瞧病患先將一箱新研製的藥瓶藥罐擺滿一大桌,哼哼唧唧又滿臉嘿嘿堆笑。適時明胤進來,扁鵲收了收壞笑嘚瑟瑟道:「啊呀,世子殿下來了,嘖,放心,老鬼保管他一針坐直。」明胤依舊幅靜水流深高岸樣兒,不疾不徐踱至榻前,望眼膚色近乎透明的小鬼,轉身再作昂首天外。葯鬼稍微裝了裝仰扳他高山流水好模樣,隨之就搖頭翻白眼,明明白白嘁了聲。

  「老鬼,你一定要治好他咯,後天殿試若是陛下問起來,他人死了我就不好咯。」施步正再三叮嚀。原他心虛,是因他剛剛策馬綴追月身後,不僅誇大其詞煽風點火,還數白論黃好一通告刁狀,說這小子日前如何如何戲弄秋豪和主子。追月豎起兩隻耳朵光知道聽,也不量力作弄,將原本奔脫的馬鞭作離弦之箭。廉弱雞這小身子板,本就跟張脆餅似的,顛來簸去到了世子府,便近乎風中殘燭,要活不活臉色瘮人。

  「放心放心,保管這進士爺一針醒。」葯鬼端具銀針,走近床塌,瞥眼廉衡隨口先拋句:「呵,這本該粉妝玉琢的小孩,怎一副風燭殘年棺材樣。」瞧著瞧著瞳孔遽然放大,身體頓然扳直,端具銀針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翔查,似要號脈又不敢號脈好一通扭捏作態。末了還是沒繃住好奇心攛掇,探手去搭脈,未幾就跌出一聲嗤笑。

  「你這老鬼,笑哪門子笑,倒是治啊。」施步正狼忙催促。

  葯鬼斂了方才的矍然驚愣樣,似笑非笑問他句:「你方才說,這小……兒郎,考中了進士爺?」

  施步正:「昨兒個剛放的榜,俺親眼去瞧的。」

  葯鬼咳喘下悠哉游哉失笑道:「老鬼倒是活新鮮咯,自負一絕的千面少宮主,這臉面喲,嘖嘖。」聽得千面名號,在場主僕皆作訝異,秋豪看眼明胤,探手就往廉衡蒼白的鵝頸去,葯鬼盯他眼「啪嘰」一聲將他長手打一邊,鄙薄道,「你們主僕聽話,聽得可真夠鞭辟入裡哦,老鬼提句千面你們就覺得他易容了?你看他像嗎?」扁鵲撤去廉衡脈搏,拾起銀針在他水溝、百會、中沖、湧泉四穴布了四針下去,搓捻片刻,才道,「得睡個一天半載,才能醒來。」

  施步正:「為啥?」

  葯鬼流露出一縷醫者該有的正經,神色嚴肅道:「小小年紀,尊體糟蹋得夠差。」

  施步正:「為啥?」

  葯鬼瞟他眼,想了想,兀自從懷裡掏出一小隻藥瓶,取了粒葯送他口內,對追月道:「喂他點水。」追月也未推辭。葯鬼站起身,自顧自道,「我得去煎幾服藥。」

  秋豪突然攔停:「你認識他?」

  葯鬼眉毛一抬:「怎麼?」

  秋豪:「你懷裡那瓶葯,各宮的少宮主,你都未必肯給。」

  葯鬼:「你這意思,我該見死不救咯。」

  秋豪尷尬:「我並非此意。」

  葯鬼淡漠一笑:「你了解他嗎?了解我嗎?不了解別說話。」言訖,扁鵲推他一邊,晃晃蕩盪去煎藥。

  秋豪尬在原地,施步正愣頭獃腦站床邊,對著昏死不醒的廉衡,自顧自道歉:「抱……抱……抱歉啊……俺……」

  追月放下水碗:「他聽不到。」

  施步正撓撓頭,轉向明胤:「主子,俺現在就去暗房。」

  明胤並未吭聲。

  追月掖好被子,亦道:「我也去暗房。」

  世子府有世子府規矩,六英之所以是六英,不僅僅是武功高。品性素質個個千里挑一,這也是其盛名在外的原因,也是明胤光輝萬丈的台基。

  廉衡一躺兩天。彷彿藉機睡了個飽覺。

  睡夢裡,他跪在一座金銀遍地卻白骨累累的山腳邊,膝蓋千斤,無法直立。而在他身後,亦跪著一人,扭頭回望時,人便醒了。窗外尚黑,遽然驚醒的廉某人,不會知道,此時此刻,百丈開外的孤衾獨枕內,明胤亦遽然驚醒。在世子爺睡夢裡,影現的,是一幅烙在心底的真實的陰暗骯髒。他們被下了葯,他們的後背被「拓」上了烏頭刺青,他們有口難辯,他們被刀起頭落,鮮血淌下時,拓上去的刺青被沖刷得一塌糊塗,死不瞑目,火光衝天。秋豪抬手蓋住他眼睛捂住他嘴巴,告訴他天未亮,得繼續裝睡。可濺在他靴子上的那個人的血,和千里關山外,傅宅泄燭澆油的大火,至今洗不掉撲不滅。日引月長,反記憶難磨。

  想輕易忘,也得有那個能耐才行。

  廉衡眼皮翕合,翻了個身,竟再次睡去。再次睜眼,已日上三竿。從暗房回來、守他一夜的施步正,正天雷滾滾打著呼。他探手摸只鞋,使了好一會勁,才將鞋扔趴桌而睡的大塊頭身上,草莽登時站直:「你醒了。」葯鬼聞聲湊近,明胤適時進來。施步正擦掉哈喇子,滿面羞愧:「你小子可算醒了。嚇死俺了。」說著他拍了拍葯鬼,誇句嘴:「他一條腿還真從閻王殿里退出來了,神醫就是神醫吶。」

  聽聞神醫二字,廉衡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綿力,撐起來往床角躲,坐在床沿的葯鬼被他驚得直緊張:「莫用蠻力莫用蠻力」。正欲探手扶穩他,廉衡啞聲低斥:

  「別碰我。」突如其來的一幕,竟起到駭人視聽的作用,驚得施步正狼毫眉都一高一低。

  「不碰不碰。」葯鬼忙往遠處躲了躲:「老鬼擅醫理,這兩日只為小進士爺扎了幾針煎了服藥,別的甚都沒做,小進士爺不用如此慌張。」防備過當的廉衡憚目鉗口死死盯著他,盯得葯鬼不寒而慄再次心虛咳喘句,「老鬼素擅『望聞問』,就不善『切』,觀你懨懨病色,可是身體不豫?體內可宿有寒氣?」

  「干卿何事!」病老虎反唇相駁。

  「嘿,你個小沒良心。」

  廉衡無視掉他,抬眼四望,才明白身處何方。他看眼秋豪施步正,看眼烈女子,神色卒然警備,再看眼肅立窗口的頎長背影,搓搓牙花子不卑不亢:「世子殿下請草民來,可也為恭賀小子?!」明胤一默如雷,廉衡矢口一笑,勉力起身下榻,顧自倒杯冷茶,咕嚕一口擼起袖子擦掉唇邊茶漬,遠遠退至門口,一臉縞素躬身告退:「草民馬也坐了,茶也吃了,跪謝世子爺禮賢敬士的心意。只恐家父舍妹寒窯苦等,不便久留,這廂先行告退。」言必扶著火辣辣余痛尚濃的小腰,奪門而去。

  施步正撓頭直喊:「哎你……這……這就走了?」

  不走,難到等你主子吊起來拷問:你誰嘛?!

  秋豪目送著赳赳然狷介背影,轉問葯鬼:「前日就見你有異,他可有何不妥?」

  葯鬼咳喘幾聲,鋪平臉色岔話道:「誰還沒個難言之隱了?你就沒?我也不做那擋人仕途的葯棍!還有,再怎麼著,他也不過個半大孩子,好漢都架不住馬顛,何況他……你們這些草寇下手也忒重了。」

  明胤由始至終未置一詞,澹然離開。而病老虎則虛汗涔涔,趵趵趵地拖著兩條筷子腿望家裡挪,直挪至申牌三刻,才五勞七傷回到家。廉父盤剝半晌,他也只是恨恨的隱隱藏笑的挫著牙花子咒罵句:「被一群邋狗追到了城外頭,差點給咬斷腿。」

  然後徑自昏睡,一睡一天,次日準時殿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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